且說神秘女子本還在漫不經心的抱怨,一聽婆子所說之話,先是一驚,隨後
便對身旁幾名丫鬟嚷道:「聽到沒有,還愣著干嘛,還不伺候我更衣打扮,要是
誤了我的事,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那幾名丫鬟聽後嚇得臉色一白,紛紛行動起來,有人服侍穿衣,有人梳頭,
換了幾次後,才梳妝打扮完畢,又將一件盤金彩繡石青斗篷披上,里面身穿著百
蝶穿花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色撒花縐
裙配一雙飛燕紅繡鞋,鮮艷奪目。一頭烏黑秀發挽成鬢兒,戴著鑲金白玉攢珠髻,
兩個耳墜子就如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一雙眸子,
轉盼流光。對著鏡了神秘女子左右打量一番,最後才滿意的點點頭。
宅院正廳之中一老者穩坐於主座之上,他身形高大異常,滿頭銀絲須眉俱白,
臉上紅潤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和藹可親,一件青布道袍不染塵垢,看著仙風道骨
一派世外高人之像。那神秘女子一進廳內見這老者,忙向前跪拜行禮:「師傅?
怎麼是您老人家,師傅幾時回京的?徒兒未曾迎接,還請師傅見諒。」
女子行過禮便恭敬站於一旁,可是眼神卻左顧右盼,老者開口道:「小妹,
不必找了,你找之人接到密信已經離開,由為師代勞,聽你稟報,你且把最近探
聽之事細細說來。」被稱為小妹的神秘女子見心事被說中,賠笑道:「果然什麼
事都逃不過師傅的法眼。」
小妹本還想繼續奉承幾句,見老者面色慈祥,盯向自己的雙眼卻透出一絲寒
意,忙將討好之話盡數咽了回去,畢恭畢敬的回稟道:「徒兒依照師傅吩咐,這
段時間已將寧榮二府大小事務探明。」接下來便將所知之事統統道出。
老者聽後,默默撫須沉思,片刻後才緩緩道:「依你之意,如今寧府藏汙納
垢,榮府也有衰敗之像,放著不管覆滅也是早晚之事。」小妹附和道:「師傅明
鑒,以徒兒愚見,寧府那邊賈珍喪盡天良,如今由他掌家,只知一味放縱,若偷
偷推波助瀾,讓其越發驕縱輕狂,奢淫無度,到時只需一個契機便能叫他萬劫不
復。」說到此處小妹臉上盡顯殘忍之色,好似已見到寧府悲慘的下場。
聽了小妹所說,老者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小妹聽來卻只覺毛骨悚然,背脊
發涼,那老者大笑之後才緩緩說道:「小妹且收起你的如意算盤,別在為師面前
耍這些小聰明,平時你如何胡鬧,為師都可不管,但若壞了為師的大事,你可知
有何後果?」寥寥數語,卻嚇得小妹臉色煞白,渾身顫抖不已,忙跪倒在地,連
稱不敢。老者也不理會繼續道:「常言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寧榮二府相輔
相成,又有其他三大家族共同扶持,老夫前些日子起卦推算,在過一段時間賈家
將迎來氣運巔峰,只怕他們賈家又會再度繁榮起來。」
小妹急忙問道:「若這樣,那師傅這些年的部署豈不都白費了?」老者頗為
自信的笑道:「氣運之事皆為天道,只有中正平和,方可源遠流長,像賈家這樣
只會盛極而衰,這次巔峰之後便是低谷,正是除掉寧榮二府的最佳時機。」在小
妹眼中這老者一向如此,舉手投足都是這般氣定神閒,此言一出大小之事好似皆
在他掌握之中,不由更覺可怕。
老者一邊品茶一邊示意小妹起身,才又道:「像四大家族這樣,一榮共榮,
一損皆損緊緊抱團的方式,只有分而食之,先分化內部,挑撥上下關系,在讓其
族中子弟自殺自滅,若能讓四大家族之間產生隔閡,那便事半功倍。」小妹忙上
前道:「師傅所謀比徒兒高明千倍,小妹也想為主子的大業盡微薄之力,有什麼
是小妹能做的,請師傅盡管吩咐,就是再苦再難也當全力完成。」
「為師豈不知你是想報仇,只是世人面對仇恨,往往容易失去冷靜,你不是
此處計劃的最佳人選。」說到此處故意一頓,小妹剛要開口,老者又繼續道:
「本不打算讓你參與,只是此刻見你還算忠心耿耿,為師便給你一次機會,你潛
入榮府,以美色勾引賈家子弟,最好能讓他們爭風吃醋,相互仇視。」
小妹連忙跪下以示決心,說道:「徒兒定不辜負師傅一番苦心,另外榮府中
有一人,小妹認為此次前去可否除掉她,相信賈家沒了此女會衰敗得更快。」老
者卻道:「你說的是王子騰子女,榮府的孫媳婦——王熙鳳,的確她把榮府管理
的井井有條,不可不除。只是她若橫死,定會鬧得滿城風雨,要是引起賈家和王
家懷疑,怕會打草驚蛇。」
老者起身走出屋外,小妹忙起身跟隨其後,直到院內,老者才停步望向夜空
道:「王熙鳳我會另交給他人去辦,這事你不必管了,你還是想想如何混進賈府,
這種大戶人家等級森嚴,一般的小丫鬟很難接近賈家直系子弟。」
小妹見老者此刻心情上好,故稍顯放肆些道:「師傅也太小瞧人了,若我進
了賈府也是做少奶奶,就憑我之容貌豈是那些下人能比的,其實我早已留意寧榮
二府下層人物,方便我混入其中打探消息,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
子,平日里渾渾噩噩,連自己那輕浮老婆前些日子,跟別的男人跑了都毫不知情,
而且此事其他人並不知曉,只是碰巧被我看到,正好可以借這個身份混入賈府之
內。」
「很好,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你的確比你姐姐聰明能干,若有機會我會讓你
姐妹一同行事,但是為師還是要提醒你,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你該好自為之。」
說畢,老師示意小妹退下。
後夜無事,至第二日清晨,寶玉如往常一般,先到賈母跟前請安,又去往榮
禧堂,見過賈政與王夫人,待禮畢用過早飯,便悄悄溜出府去,皆因昨日送帖之
人病情非同一般,需連續施針七日,方可根除病症,幸得近些年賈政對寶玉的詩
詞文章頗為滿意,又常有王孫公子來請,所以對他外出之事也不過多干涉。
等寶玉為病者治療完畢,又忙完其余瑣事,趕去約好的酒樓已是正午,由小
二引領著上了二樓廂房,一桌酒席前早有二人坐著等候,其中一人名為馮紫英,
身長八尺、面如玉琢傅粉,唇若抹朱,目似流星、虎體猿臂、彪腹狼腰。另一人
則是柳湘蓮,生得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濃眉大眼、闊面重顏、相貌堂堂。若說
寶玉如何認得這二人,倒也有些意思,馮紫英本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前些年還
喜歡好勇斗狠,到處打架生事,有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至重傷,氣的馮唐舊疾
復發,請了許多太醫來瞧,都不見好。此時正當寶玉裝扮的赤腳大夫在京城已小
有名氣,馮紫英便將寶玉請來試試,豈料寶玉針灸三日,又照著寶玉開的藥方喝
了幾劑,竟然將馮老將軍的舊疾徹底根除。馮老將軍痊愈後自然備了厚禮相贈。
馮紫英更想推薦寶玉進入太醫院,寶玉自然不敢去,最後推拖不過只得將實
情相告,馮紫英得知真相後便更加佩服,從此將寶玉視為知己好友,以兄弟相稱。
而柳湘蓮,人稱冷面二郎,原系世家子弟。他父母早喪,無奈讀書不成。然
而他性情豪爽,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
因生得俊俏,最喜串戲,擅演生旦風月戲文。此外,這冷二郎還愛管閒事,
打抱不平,若遇惡霸好強欺壓老弱婦孺之事,便替他們出頭。這樣結下不少仇怨,
一日在城外遭仇家暗算,中了毒又被打至重傷,就在自以命喪於此時,正巧寶玉
帶著一眾家丁出城前往蟠香寺燒香,見此情形便將柳湘蓮救了下來,為他解毒療
傷,聽聞原由之後,寶玉欽佩柳湘蓮之為人,兩人一見如故,便結為好友。
兩人見寶玉來了,起身相迎,眾人入座後,寶玉忙問道:「馮大哥,幾時回
來的,也不通知一聲,該小弟設宴為大哥接風洗塵才是,反倒是大哥來請我。」
馮紫英笑道:「你是貴人事忙,既要懸壺濟世,又要陪著家里那些姐姐妹妹,
那有時間陪我們這些糙漢子吃酒。」
柳湘蓮聽後不等寶玉辯解,也笑道:「你這又是被那位妹妹絆住了?讓我們
空等了這麼半天,該罰酒一壇。」寶玉只得慚愧道:「馮大哥、柳二哥,莫在取
笑小弟了。」
馮紫英卻拿起酒壺道:「沒錯,該罰,你是自飲三杯,還是要我們兄弟灌你
這一壇。」寶玉也不推辭就先干了三杯,馮紫英這才笑道:「哈哈哈,好,痛快!
痛快!剛剛不過玩笑罷了,話說兄弟到底因何事耽擱了這許久?」
寶玉斟滿酒敬了馮紫英與柳湘蓮一杯才道:「昨日我收到了帖子,有一位老
明公生了重病,因他住的偏遠,這才誤了與哥哥們吃酒。」柳湘蓮聽後問道:
「老明公?可是人稱山子野的胡老明公?」
寶玉笑道:「柳二哥也聽說過他老人家的大名?」馮紫英不明所以的問道:
「這老明公傳聞我倒也聽說過一些,只是不知有何過人之處?」
柳湘蓮和寶玉互看一眼,最後還是寶玉講道:「大哥有所不知,這胡老明公
年輕時乃俊才,懷大志,因屢試不第,於是放浪聲色。但繪畫天賦極高,多得名
家指導,晚年他將畫理融於園治,擅長疊石造園,每置一景,常常別出心裁,巧
奪天工,宛如山水圖畫一般,不止建園林,置絲竹,每當春秋佳日,與名士隱流
遨游於九峰、三泖、西湖、太湖間。他興趣廣泛,除經術、古今文外,還旁通星
緯輿地,音律、天文、地理、五行術數無所不精。」
馮紫英吃了一杯酒道:「原來這般厲害,倒是我這老粗孤陋寡聞了。」此話
引得眾人大笑連連,寶玉才又說道:「大哥乃武人也,好的是弓馬騎射、兵書戰
法、為的是策馬馳騁疆場,自然不喜文人墨客的雅好。」馮紫英聽畢,端起酒大
笑道:「這話我喜歡,來來來,兄弟們喝酒。」
眾人連飲數杯後,寶玉才問道:「馮大哥和老將軍奉旨南下視察災情,可有
結果,為何南方年年受災,鬧得百姓背井離鄉,都逃難至京城了。」一聽提起此
事,馮紫英嘆道:「近幾年一到雨季,黃河水位便會暴漲,十幾道河堤缺口,南
方數座小鎮被毀,上百萬災民流離失所,不怪災民認為待在南方只有死路一條,
於是攜家帶口逃往北方,我與父帥在災區所過之處,別說我和寶兄弟這種公候子
弟,就算是走南闖北的柳兄弟也未必見過,片地都是只為一二兩銀子賣身葬家人
的,那景象真是太過淒慘了。」
柳湘蓮與寶玉聽後難掩激動之情,柳湘蓮問道:「都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就
算當地官府沒了,還有都郡官府,難道也放著不管?」馮紫英一拍酒桌,義憤填
膺道:「南方漕運總督御洪不利,隱瞞河提隱患,若早修繕河提,也不會釀成悲
劇,而當地知府掩蓋自己督察不利,為保官位,一直謊報災情。一個昏庸的上司,
一個無能的下屬,我只恨未能親自手刃這兩個無恥之徒。」
寶玉為馮紫英斟滿酒,勸道:「馮大哥不必為此等小人動氣,不過他們最終
是否伏法?」馮紫英拿著酒杯,道:「南方是由南安郡王管轄,此次奉旨南巡,
王爺他老人家自然義不容辭,在查明一切後,就將那兩名昏官斬首示眾,以平民
憤。」
柳湘蓮道:「好,殺得好,只是這樣也太便宜他們了,不過我在此還是要遙
敬南安郡王一杯。」說完便將酒一飲而盡。又道:「殺昏官容易,只是沒有解決
根本問題,老百姓一樣流離失所,朝廷可以有什麼好的救災措施?」
馮紫英一聽此話,又嘆道:「柳兄弟有所不知,先帝在位時,北方外族動亂,
幾次御駕親征,終評定北方游牧部族,哪知東部沿海城市又遭海寇劫掠,先帝命
水師提督打造戰船,將其一網打盡。本該休養生息,發展民生,那知皇宮突然失
火,先帝最寵愛的兩名皇妃與唯一的皇子接喪於大火之中,聽聞這兩位皇妃一位
剛剛生產,還不知是皇子還是公主,另一位也懷有龍種,痛失寵妃愛子,先帝從
此一病不起,最終龍御歸天卻無子嗣,只得傳位於皇弟,新帝登基與修繕皇宮又
花費不少,戶部查清錢糧實數,現如今已是國庫空虛,無糧可調,無款可撥的狀
況。」
柳湘蓮追問道:「那如何是好?難道災民只能自生自滅?」寶玉卻說道:
「那倒不會,南方乃富庶之地,而且受災只是部分地區,只需從未受災之地籌措
錢糧,應該可解燃眉之急。」
馮紫英笑道:「南安王爺也是這般考量,我和父帥先回京復命,王爺留在南
方,四處奔走召集當地富商,只是所需錢糧數量龐大,估計還需一段時間。不過
此次回京一路上卻不似先前,原先官道上乞討的災民,如今怎麼都不見了。」柳
湘蓮一聽此話,便回道:「並不是不見了,而是被當官的趕到別處去了。皆因這
些在官道上乞討的災民有礙觀瞻,便被官兵驅趕至城外蟠香寺附近收容。說起主
管此事之人和寶兄弟有些淵源,就是貴府上的常客——賈雨村。」
寶玉道:「他到是常來我府上,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說
起他來,早些年因犯了事被革了官職,不知怎麼行至蘇州城,被我姑父請到府中
給林家表妹做了一年塾師,那年皇上壽誕,大赦天下又起復舊官,姑父便一封信
箋推薦了來,家父與舅父便替他謀了個官位,這賈雨村從此便常來走動,只為討
老爺歡喜罷了。」馮紫英道:「兄弟,這個賈雨村的行事風格我也聽聞過,說實
話為兄實不喜歡此類人物,如他那樣行事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是莫要太過親
近為妙。」
寶玉三人邊吃邊聊,一時間桌上已經擺了不少空酒壺,寶玉看著方桌空著的
一方,問道:「馮大哥此次回來,為何不通知薛大哥哥?還是我表哥薛蟠有什麼
得罪之處,鬧了大哥?若是如此,我先為他給你賠個不是了。」馮紫英笑道:
「他到沒有得罪我,是得罪了其他人。」說完對寶玉使了個眼色,寶玉看向柳湘
蓮,本來就被稱為冷二郎,只見此時面色更冷。寶玉對自己這個表哥十分了解,
在私塾一起讀書時便知他有特殊喜好,便猜出一些端倪,卻沒想到他會對柳湘蓮
下手,只怕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卻說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酒興盡了,便在房內吃了會茶,待酒意散畢才
道了別各自回去,寶玉回了榮府,本打算回自己屋內,抱著襲人纏綿一番,又想
到襲人最近常說別總是成日里在屋內守著她們,也該在去府里別處轉轉,尤其是
這些日子都未去其他姐妹們那里走動,恐疏遠了姊妹情誼,又聽聞寶姐姐舊病又
犯了,一直未成親自探望,確實顯得不懂禮數。
寶玉徑直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
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們冷天,我的
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薛大
哥哥不在家?」
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寶玉道:
「那寶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她。她
在里間不是,你去瞧她,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
話兒。」
寶玉聽說,忙下了炕來至里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紬軟簾。寶玉掀簾一
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一旁站著她的貼身大丫頭鶯兒,此時寶釵
正作針线,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
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
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寶玉看著居家打扮
的寶釵,雖未裝飾,卻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看得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看著聚精會神描花樣子的寶釵,寶玉悄悄來到她身後,將其眼睛一蒙也不說
話,寶釵只是微微一驚,然後便笑道:「可是寶兄弟來了?」這卻讓寶玉稍感意
外,不解的問:「寶姐姐如何一下便猜出是我?」寶釵也不隱瞞,說道:「平日
里貪玩愛作弄人的除了雲丫頭,也就只是寶兄弟你了,雲丫頭剛家去不久,可不
就剩寶兄弟你了。」
雖然只是寥寥幾句,寶玉也暗探寶釵之聰慧,又問道:「前些日子聽聞寶姐
姐病了,這會子可大愈了?」待寶玉收回手去,寶釵才抬頭看了看寶玉,起身含
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
斟茶來。
寶釵先是問老太太與姨媽安,又詢問別的姐妹們一番。見寶玉頭上戴著絲
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
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
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
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
托於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
塊頑石的幻相。
寶釵又將玉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
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
「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說畢便去倒茶。寶
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
「你別聽她的話,沒有什麼字。」
鶯兒將茶奉上,卻巧被其他事叫了出去,寶玉見屋內再無他人便厚起臉皮,
耍起無賴道:「好姐姐,你既瞧了我的,我不過也要瞧瞧姐姐的,怎麼反倒吝嗇
起來了。」寶釵倒非吝嗇,只是此刻不便,因為今日那金鎖是貼身帶著的,若要
拿出來必要解開衣扣才能取出。便推脫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
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
寶玉不知寶釵疑慮,只當她是故意逗自己,聽她如此說,越發勾起好奇心,
偏偏寶釵不肯拿出來,就越發想看,最後只得道:「姐姐在不拿出來與我瞧瞧,
就別怪弟弟咯。」說畢便伸出雙手在寶釵腰眼處一捏。寶釵不料他有此一招,平
日里最是怕癢,腰間那癢處突然遭襲,嬌軀猛然竄起卻失了平衡,正好倒入寶玉
懷中。如此一來寶玉更覺有趣,兩只怪手不停在寶釵腰間亂捏一通,引得寶釵豐
盈的嬌軀不住扭動,寶玉只覺懷中的寶釵論樣貌只得黛玉可比,若論身段真乃絕
世無雙,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不但讓寶玉沉醉,更勾出心底的欲望,只得直說:
「給不給?給不給?」
寶釵以笑得喘不過氣來,只是心中又覺不同於平日里和姐妹們笑鬧彼此瘙癢
那般,說不清道不明異樣之情難以言表,真真難捱,只得嬌喘道:「哈哈哈……寶
……寶兄弟……好癢……還不……快……快停下來……好難過……別人……見了……還不笑話……
我怕……怕你了……給……給你看便……是了……」寶玉聽後,雖然不舍也只得放手。
寶釵此刻額前的秀發已被汗珠浸濕,圓圓的小臉羞紅一片,待喘勻了氣才道:
「你先別過臉去,我才好取下與你看。」等寶玉轉過身去,自己才一面背過身去,
一面用纖纖玉指解了排扣,又將里面大紅襖胸口的紐扣解開,寶釵那會知道自己
剛轉身,寶玉已經悄悄轉回身湊上去偷看,只見修長秀頎的脖頸下微微露出晶瑩
雪白的乳肉,寶玉屏住呼吸深怕一口熱氣將眼前的人兒吹化了,又見那條深邃的
乳溝,恨不得將臉深深埋入其中。
寶釵將金鎖摘下,一回頭卻見寶玉呆呆的盯著自己解開的領口,又羞又氣可
又不好怎樣,只得一只手捂著領口,另一只手將金鎖遞於寶玉眼前,寶玉才回過
神來,也覺得自己失態,尷尬的笑了兩聲,忙接過鎖托了手中,這金鎖上帶著珠
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讖『不離
不棄,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
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寶釵聽了白嫩的臉頰更加緋紅,羞道:「是個癩頭
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
寶玉將仍帶有寶釵體溫的金鎖拿在鼻下聞了聞,那鎖乃寶釵貼身之物,見他
如此剛要阻止,卻聽寶玉說道:「這鎖上也有淡淡香氣,想來該是姐姐身上的。
我竟從未聞過此等味兒,涼森森甜絲絲的,好姐姐你薰的是什麼香?」寶釵
不解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
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
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寶釵笑道:「又混鬧
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寶玉便把臉湊在她脖項上,猴上身去涎皮笑道:「那
姐姐給我聞聞這香氣也好。」寶釵只覺又好氣又好笑,一面推開寶玉,自己則將
身子往旁一歪,嬌嗔道:「可是又混鬧了,我常與媽說寶兄弟長大了,越發像個
爺們,原來還是這般淘氣,剛剛還正正經經,這會子又耍起孩子氣來,還不快坐
回去。」
心中卻想:「寶玉如今大了,可畢竟自幼和姐妹一處成長,也不知男女有別,
行為總如此沒有分寸,但也不該這般輕薄於我,真真是要羞煞我也。」
寶玉不知寶釵所想,靠著軟玉溫香,哪還顧得許多,越發猴在寶釵身上,寶
釵本一只手掩著領口,一只手臂那里承載得了兩人的重量,驚呼一聲同寶玉滾倒
在炕上,幸得寶玉將寶釵護在懷中,倒為傷著,寶玉忙向懷中的寶釵問道:「姐
姐也太不小心了,可傷著了。」寶釵心下寶玉得了便宜還賣乖,卻又不好說他,
只得羞道:「寶兄弟還不快放開我。」
寶玉還想趁機占些便宜,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兩人一聽忙分開
坐起身來,林黛玉搖搖的走了進來,見寶釵面色含羞,寶玉若無其事端坐一旁,
酸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只得笑道:「這話
怎麼說?」黛玉也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又道:「我更不解這
意。」黛玉這才說:「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
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
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她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問道:「下雪了麼?」外面婆娘們
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不曾?」黛玉便道:
「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
預備著。」一位嬤嬤笑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里同姐姐妹妹
一處頑頑罷,薛姨太太那里擺茶果子呢,我先叫丫頭取了斗篷備著。」
這時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東府里珍大
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
「這個須得就酒才好。」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卻又一嬤嬤上前勸
道,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
問,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吃杯搪搪雪氣。」那嬤
嬤聽如此說,只得和眾人去吃些酒水,這里寶玉又說:「不必溫暖了,我只愛吃
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颭兒。」寶釵也勸道:
「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
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
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
黛玉因含笑問她:「誰叫你送來的?難為她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
「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
你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
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
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言語,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
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里,
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里送
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余,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笑道:
「你這丫頭就是多心,會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
又有嬤嬤上來攔阻。黛玉卻先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若有人問你,只說姨媽留
著呢,這個媽媽,自個吃足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
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嬤嬤不知黛玉
的意思,因說道:「林姑娘,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
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
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
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
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寶玉見黛玉如此,怕她
為自己得罪這些婆子,她們雖不敢對林妹妹怎樣,倒想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便道:「知是媽媽關切我,不過老爺常讓我惠賓待客,出入公候王府飲酒在所難
免,老爺不會怪我的。」寶釵也出面圓場,先把黛玉腮上一擰,笑道:「真真這
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面又說:「我的兒!
來我這里豈能沒好的與你吃,倒叫我不安了,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
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
就吃飯罷。」
那嬤嬤也知老爺對這個兒子雖表面從未稱贊,其實心里實則喜歡得緊,只得
悄悄退下,而薛姨媽則高興有這些兒女陪著自己,吩咐下人繼續上菜,一盆酸筍
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
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
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道:「已經叨擾姨媽半日,這會子也
該回去見過老太太,我們一同走吧。」黛玉聽後,遂起身道:「確實咱們出來這
麼久,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咱們呢。」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
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你們不會還是讓我自己戴罷。」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
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
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二人便告辭離去。
寶玉與黛玉見過賈母後,相互別過,各自回自己到房內,寶玉來至自己臥室,
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嗔道:「好啊,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
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跑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
寶玉早晨本是逗晴雯,哪知她真的苦等一日,只得陪笑岔開話題道:「我寫
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嬌嗔道:「這個人可醉了,你外出前,明明囑咐貼
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
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也不去瞧字,一把拉過晴雯的小手握與掌中,
一邊喝出熱氣一邊摩挲,道:「都怪我,你瞧這小手冰涼冰涼的,要是凍壞了,
可真真要心疼死我,現在可好些了?」晴雯欲將雙手抽回,卻被對方緊緊握住。
雖心里既覺得害羞又覺得甜蜜,嘴上卻不依不饒道:「一點都不好,就是在冷,
也不關你的事,那個要你來暖,還不放開。」寶玉深知晴雯的脾氣,也不在意,
改為單手握住她的雙手,另一只手加開自己衣扣,將那雙冰涼的小手拉入衣襟內。
晴雯手掌觸碰到寶玉的結實胸膛,感受火一般灼熱的體溫,一時竟然恍惚起
來,寶玉直連叫了幾聲才回過神來,只聽寶玉笑道:「晴雯姐姐還有哪里冷的,
我一並給你暖起來。」晴雯紅著臉眼珠一轉,皎潔一笑著湊到寶玉耳邊低聲說了
幾句,然後道:「怎麼樣,不敢了吧。」寶玉先是一愣,然後大笑道:「這有何
難。」說完就要上前樓晴雯,卻聽外面一把女人的聲音傳來,「不知寶二爺可在
屋內?」
今日一連兩次被人打斷,寶玉也覺氣惱,晴雯則趁機脫身,對外回道:「誰
啊?寶二爺在啦。」寶玉正欲對來人發火,卻見進來之人竟是平兒,忙改換笑臉
迎道:「怎麼是平姐姐,晴雯快上茶來。」平兒忙制止道:「不必勞煩了,我是
替我家二奶奶來請寶二爺過去一趟。」寶玉道:「這種小事隨便讓個丫頭來說一
聲便是,還勞煩姐姐親自來一趟。既然鳳姐姐找我,那我這就隨平姐姐過去。」
說畢,吩咐襲人、晴雯一番,便和平兒去了。
寶玉跟著平兒一路行至鳳姐院外,只見院外只有一個高大的婆子上夜,院內
再無他人,便問道:「今日鳳姐姐這院里為何如此冷清?」平兒笑答道:「二奶
奶平日里處理大小事務,夜里回來屋里就想清靜些,若沒別的事,就只有我跟豐
兒兩人伺候。」說畢,平兒在外對屋內稟報道:「二奶奶,寶二爺到了。」
鳳姐在屋內聽到平兒的話,一邊答道:「寶兄弟來了,快些進來吧。」一邊
對著落地鏡子了整理一番。見寶玉掀開門簾進到屋內,忙上前笑道:「喲,這會
子讓我們寶二爺親自跑一趟,沒擾了你陪姐姐妹妹吧。」寶玉臉上一紅,知道自
己說不過鳳姐,只得岔開話題道:「璉二哥哥不在屋里嗎?」鳳姐一聽,不屑道:
「他呀,說是去了平安州,要月余才得回來。」
鳳姐將寶玉迎到炕上坐,又吩咐平兒上好茶來,平兒聽了好茶二字,又見鳳
姐暗中使的眼色便退出里房去。過了一會豐兒將茶端來,鳳姐親自遞於寶玉道:
「來來來,寶玉快嘗嘗,這叫鳳髓茶,是東府你珍大嫂子送過來的,平日里我都
舍不得吃,也就是你來我才舍得拿出來。」寶玉忙雙手接過,笑道:「還是鳳姐
姐好,有了好茶還惦記這弟弟我。」一面將茶盅送至鼻下,一股子馨香之氣透了
過來卻讓寶玉眉頭微微一皺,只見鳳姐面色依然平常,眼中隱有一絲期待。便用
杯蓋掩面飲了一口,稱贊道:「味香而濃郁,甘甜滑潤,的確與平日喝的茶不同」
鳳姐見寶玉喝了茶,越發高興起來,和寶玉笑著寒暄一陣,寶玉略帶困意的
問道:「鳳姐姐找小弟前來,有何要事就請吩咐,弟弟這會子覺得有些乏了,就
請姐姐明示。」鳳姐見寶玉雙眼半睜半閉,說話也有些含糊,才說道:「只是前
兒,得了個好玩的東西,想給寶玉你瞧瞧。」說著起身假意朝門外呼喊平兒,一
回頭卻見寶玉已經一頭倒在桌上。鳳姐忙回身問道:「寶玉,這是怎麼的了?」
不管鳳姐若何搖晃,寶玉除了發出均勻呼吸聲,都皆無其余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