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留下來吃飯嗎?”南枝垂著眼問他。
“不了。”
烜庚頓了一下,把鈴鐺取下來扔在桌上。
“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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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傷」
烜庚難以描述那種感覺,也許是自由後的暢快感?他不知道。
他只覺得那灰狼越來越嘮叨,越來越讓他難以忍受。
“你太吵了。”
他還記得他當時表現出的,有些不耐煩的語氣。
對方只是怔愣一下,緩緩擦了擦眼睛,低聲說了句什麼。
嗯,你長大了。
也許是這句,也許是別的什麼,他不太記得了。
烜庚馬不停蹄地朝著雪地外更遠的雪地走去。
“晚上不可以在外面玩。”
“不要撿地上的東西吃。”
“不能拿刀尖對著朋友。”
“記得回家。”
不知多久以前的叮囑接踵而至,吵得他耳朵發暈。
我知道了……
烜庚下意識應了一句,隨後又煩躁地攏了攏身上的衣服。
他完全可以自己打獵了,他也向他的大哥證明過,但大哥依舊堅持給他煮熟的食物。
一直以來,他有做過什麼嗎?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又看向外。
隔著篝火,烜庚坐在洞穴里,看著外面的月色,他的旁邊倒著一頭羚羊,脖子歪在一邊,已經斷了氣。
烜庚下意識想把羚羊弄在火上烤,隨後又停了下來,直接撲上去咬住羚羊柔軟的脖頸。
鮮血涌上他的喉嚨,混著碎肉,生腥的口感刺激著他原始的獸性。
抹了抹嘴,除開腥臭的鐵鏽感,血的味道也不賴。
好吧,但並不好吃,他想。
大哥在的話一定會給他去腥做成麻辣味的……
烜庚沉默了一下,食欲大減,隨手把大半截羊身丟在了一邊。
好煩。
好煩躁。他盤坐著,捂住了腦袋。
想大哥,好想。
……今晚就回去吧?算了,感覺好沒面子。
明天再回去。
嗯,明天再回去好了。
「家」
做了噩夢,烜庚不耐地坐了起來。
在這洞穴里又濕又冷,根本睡不踏實。
烜庚想家了,也許是想著家里一直忙忙碌碌的那個人。
我承認他還有點廚藝……烜庚抱臂,臊著臉擦了擦口水。
嘖,好丟臉。
一邊這麼說著,天已經大亮了。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塵,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晚上的時候他想了很多,夢里也夢到了很多。
也許大哥沒有做錯什麼,只是他太固執了。比起那些長輩,他大哥已經采用了更溫和的方式。
他看到鄰近的樹,想起他第一次爬樹有些恐高,最後被大哥穩穩接住。
他看到結冰的河,想起他拉著大哥出門堆的雪人,那個樣子還被大哥畫了下來。
他看到遠方一層又一層的山,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太遠太遠,他想到了大哥。
那個表情溫柔,永遠不嫌棄他一身泥,一嘴灰,永遠縱著他調皮搗蛋的大哥。
幸好他有大哥,他慶幸地想著。
前方的樹林變得沒有那麼人跡罕至,野生動物開始多了起來。
這是人們經常來打獵的地方,他也常來。
看到熟悉的景致,烜庚的腳步逐漸輕快起來。
就快了,繞過這座山,穿過小溪,接著就是那個坐落在山腳的小木屋。
前面圍著一群嘴角淌血的狼群,轉頭對他低吼示威,烜庚不快地把那堆狼群驅走。
別煩,他還要回去找大哥呢。
雪地里躺著一具被啃得七零八落的屍體。
他低頭打量了一下。太碎了,或許不叫屍體,只能叫屍塊。
大雪像是粉色的,沁著血色,東一塊西一塊地散在四處,臉的部分已經被雪遮了起來,看不分明。只有一只手捏得死緊,已有些發青了。
烜庚蹲下身去看,把對方有些露出白骨的手指用力一根一根掰開——里面是一個金色的小鈴鐺。
他的。
「冬至」
冬天歷年來就是這麼冰麼。
即使躺在家里也不能感到暖和。
烜庚草草為大哥收拾了衣冠冢,也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他閉上眼,習慣性朝床鋪的旁邊靠攏一點,手攏上去,就像抱著對方一樣。
好冷。
我好冷啊,大哥。
烜庚收緊了懷抱,懷里是大哥一疊很整齊的衣服,粗布麻衣衫,每個針腳都縫得很細致。
屋里的陳設都簡單又朴實。
小時候的花燈擱在桌上,里面的蠟燭已經燃盡了。
那是他大哥的書桌,他大哥平時最愛伏案寫作,有時甚至忘記了吃飯。
他常笑著說自己是個沒用的大哥,為什麼呢。
烜庚知道他大哥在書架上藏了錢,也沒有避開他。
“這些未來都是留給你的哦。”大哥這麼說過,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匣子推進了書櫃里。
他總說他身上還有剩許多錢。
不過烜庚都知道,全在那盒子里了。
十幾載的歲月不過十幾錠金銀子,整整齊齊碼在里面。
烜庚之前看完又把盒子推了回去。
牆上掛著一副畫,烜庚畫的。
能很艱難地辨認出是一狼一虎,狼畫得特別大,老虎畫得特別小,不過他們臉上都掛著微笑。
烜庚曾臉紅著要把它丟掉,但都被大哥保留了下來。
這是烜庚給我的東西呢,他笑著說。
……
他給過大哥什麼呢,烜庚想。
好像只有很多麻煩,他總是毛毛躁躁的,洗碗時不小心把碗捏碎、打鬧時把大哥的衣服劃破,咬斷大哥寫字用的毛筆……
都是不太愉快的事。
烜庚看著高高掛起來的那幅畫,裝訂的是楠木框,如今還沒有變舊。
那一幅簡筆畫也許和那金子一樣,在那人心里承載了同樣的重量。
疲倦的日光垂落在地上,和夜色一樣讓人提不起精神。
烜庚望著天花板,又看向四周,最後閉上眼睛。
溫度正從他懷中的棉被里流失出去、從他的心口流失出去、從他的眼眶流失出去。
夢里可以夢到他嗎,那就讓他做夢吧。
但總是睡不著,心里總有根柔軟的刺扎著他,讓他流血。
烜庚緊緊捏著那個鈴鐺,像當時的他一樣。
……
拜托。
他低聲念著,像是哀求,像是乞討,對著虛無的東西虔誠地許願。
拜托了,神明大人,什麼神都行,什麼代價都可以。
讓我見見他吧。
哪怕一面都好。
「夢」
“怎麼這麼大了還喜歡哭呢。”
耳邊傳來大哥溫柔的聲音,烜庚愣愣地睜開眼睛。
“出門沒多久就回來啦,不嫌我吵了?”
“……不嫌、不嫌!”
烜庚緊緊抱住他,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原來是夢嗎,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他找不到詞語描述此刻的心情,明明是虎,卻像個大狗似的黏糊在對方身上,眼淚鼻涕一把掉。
“……想吃你做的飯了。”
“好。”南枝笑了一下,輕輕推他,“但你也得把我放開呀。”
“我、我看著你做飯!”
“怎麼突然這麼幼稚。”南枝莞爾,倒也沒有推拒。
烜庚環腰摟住他,生怕他跑了似的,南枝鍋鏟都伸展不開。
在大型障礙物烜庚的阻撓下終於把飯做好了,南枝納悶地抹了一下頭上的汗,這是孩子叛逆期的通病嗎?
端詳著對方吃一口飯看他一眼的樣子,南枝咂嘴。
總感覺阿烜多了什麼東西,又像是少了什麼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就好像……
南枝琢磨了一下。
就好像他已經死了一樣。
南枝被自己的說辭嚇了一跳,隨即暗笑自己盡想些不吉利的東西。
“今天你不去練功嗎?”
“今天想陪大哥,休息一天。”
呵呵,臭小子,嘴怎麼變甜了。
南枝轉頭望了一眼窗外,開始下雪了,這讓屋里都有些寒冷起來。
“其實你昨晚要是不回來的話,我就打算去找你了。”
“不准去。”烜庚的語氣難得有些緊張起來。
“噗,為什麼啊?我又不會被狼叼走。”
“可你就是被狼叼走了!”
烜庚有些失控地大喊出聲,隨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尷尬中低下了頭。
“抱歉……我、我不應該吼你。”
南枝輕輕擺手,將他抱在懷里,感覺到對方竟然在發抖。
看來真的沒有說謊,他輕輕蹙眉。
他昨晚發生了什麼呢,嗯……現在還是不要問比較好吧。
烜庚小心翼翼跟著對方貓進房間里,已經是深夜了。南枝有些感覺不對,瞥頭看見他的尾巴上空落落的。
“等一下。”
烜庚猛地停下來,動作大到幾近摔倒,一時間叮鈴聲亂響。
“你不系鈴鐺我挺不習慣的……給,系上吧。”
南枝失笑,伸出手遞給他一個鈴鐺。
烜庚接過後愣在原地。
“怎麼了?想我給你系嗎?”南枝探頭看了過來。
烜庚慢吞吞從懷里摸出另一個有點皺皺的鈴鐺。
兩個鈴鐺。
「雙子」
嗯?怎麼會有兩個。南枝走過來輕輕掂在手里,低頭嗅了嗅。
“這個有很重的汗味。”他指了指那個皺皺的鈴鐺。
“……嗯,原來如此,你做噩夢了嗎?”
嘆了口氣,好說歹說終於讓烜庚去睡覺了。
他的指尖把玩著兩顆鈴鐺。
雖然鈴鐺的樣式很普遍,但當時被他賜福過了,按理說這樣的鈴鐺應該具有唯一性才對。
一顆鈴鐺仍然飽滿有神,而另一顆神力微弱,更像是殘次品。
好吧,他也不能理解。
隨手擱置在書桌上,南枝解開外袍躺入被窩里。
一只爪子偷偷貓了過來,把他攬過去。
“……沒睡?”南枝無奈地掐了一把他的鼻子。“好啦,別鬧了,我明天還要去一趟山里。”
“嗚……好吧。”
天蒙蒙亮,外面正下著雪。
烜庚這家伙難得起晚了,南枝給他掖了掖被子。
算了,鐵打的人也需要休息,何況是烜庚這小子呢。
南枝正打算做鹵肉面,打點好的行李擱置在廳中,屋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啪啪啪!急促又很不加掩飾的大力,像要把門拍碎。
“您好,哪位?”,“……別把我的門拍壞了!”
南枝推開門,笑容被風一吹凝在了臉上。
門口也站著一個烜庚,紅紅的大毛老虎,腰腹和手腕上裹著繃帶——即使再怎麼恍惚也不會看錯,每個見過他的人都會這麼想。
對方一襲白麻衣褲,上面沾了點生血,惹眼得緊。
烜庚見他來開門,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大哥,我想通啦!”
“是我錯了,我不應該頂撞你的!”
“大哥有沒有想我?”
“……大哥?你的表情好糟,怎麼了?”
“大哥?”
“……”
「爭斗」
桌前沉默地坐著三個人。南枝和兩個烜庚。
“所以……現在是個什麼情況?有沒有人能告訴我一下。”
南枝略有些頭疼地捂住額頭,兩邊的烜庚都愣愣地看著對方。
左側的烜庚顯然是剛回家,一身水汽。
右側的烜庚一襲黑衣,是從大哥的常服里換下來的。
“好吧,你先說。”
南枝指著左側坐著的大老虎,他穿著還沒來得及換下的白衣麻布,袖口還沾著血。
“額,首先我是離家出走了,然後……”
嘭,一聲巨響。他被黑衣大虎猛地揍了一拳,巨力之下幾乎嵌進了牆里。
“我看到你就他媽來氣。”烜庚含憤一擊,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不住地喘氣,兩眼赤紅得像要滴血一樣。
“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離開家!”
好像是在問對方,又像在問自己。
黑烜庚又重重一拳打在對方胸口上,對方只是揚手擋住,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正欲還擊時,白衣的烜庚聽到對方低沉的哭泣聲。
“我的大哥……我的大哥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他愣住了,黑烜庚咬著牙又一拳狠狠貫將來:“為什麼啊!”
痛,但對面出拳的烜庚就像在打自己一樣,他的表情比自己還要痛苦。
“你為什麼不爭氣!”
“你為什麼還要讓他傷心!”
“你他媽的……”
一身黑衣的烜庚停下了拳頭,因為有人截住了他。
“……要打就先打我吧。”南枝閉上眼,攔在他身前。
他幻想過無數次大哥躲在他身後被他所保護的樣子,卻從未想過自己的雙拳會用來傷害他。
傷害這個因他而死的人。
“…我做不到。”
黑烜庚開口,干澀得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大哥……我做不到。”
另一個烜庚捂住胸口,沉默地走了過來,把那顆皺皺的鈴鐺放在他的手心。
“我不想和你打。”負傷的大老虎側頭,慢慢走到里屋去。“你帶著它走吧……最後,嗯,謝謝你。”大老虎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蹣跚地離開了他的視线。
黑烜庚低頭看著掌心那顆干巴巴的鈴鐺,鈴舌能發出的聲音已經很小了,就像低聲的哭泣。
似乎連他大哥給他最後的東西也要消失了。
謝謝我,謝謝我什麼呢?
謝謝我保護了他的大哥嗎?
那我的大哥怎麼辦呢。
“大哥……”
“我在。”
“可以抱我一下嗎?”,“……你受苦了。”
“……謝謝。”
「新神」
低沉綿軟的聲音傳入他的腦內,他仿佛置身於巨大的水潭中。
“你見到他了。”
“……”
烜庚在水潭中沉沉浮浮,只注視著穹頂,目光毫無焦距。
“我可以復活他。”
烜庚像是立刻清醒了,眼神瞬間凌厲起來。
“什麼方法?要付出什麼代價?”
“呵呵,別緊張。”
對方不緊不慢地笑了一下,這讓他有些火大,但又強忍了下來。
“你的大哥是在任山神,是個沒職位的野神,他背著這個破神位是無法轉世的。”
“……我的大哥,是神?”
“看來他沒有告訴你呢,你被保護得真好,小貓咪。”
烜庚不爽地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找機會一拳把他揍死。
“只要接替他的神位,他就能去輪回轉世了,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調笑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顯得不太真切。
“我接受。”烜庚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玄色的鎧甲從他的身上開始生長,繁復的花紋透體而出,刻印在他的手足四肢各處,隨後化成一把金光閃閃的衛士斧的樣子。
“我能問問為什麼嗎?”
烜庚靜了一下,淡淡月牙似的金色神紋出現在他的身後,閃閃發光。
“我希望他能夠幸福。”
靜謐的水潭中升起一座山神廟,千萬梵音攜著飛鳥充斥著他的身體,如洪鍾大呂,綠樹招搖,流水潺潺,一切都呈現出歡欣鼓舞的樣子,
極遠處傳來一聲輕嘆。
“禮成。”
「輪回」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你大哥的第14次轉世?”
南枝納悶地看著眼前可憐巴巴地蹲著的大老虎,穿著一身盔甲,像一堵牆似的。
聽完後對方連連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人有些好笑。
“這就怪了,我還以為你是我隨便召喚出來的守護神什麼的。”
大老虎的表情肉眼可見地低落起來。
呃,被當成妖怪被他大哥丟掉的經歷也不是沒有。
“我還和別的女人結婚談戀愛?”
“嗯嗯。”
“然後你干巴巴跟了我六百多年?我還特別短命?”
“……嗯。”
南枝咂嘴,表情凝重地在這落魄的山神廟里來回踱步。
臥槽,還有這種好事。他想。賊老天你開玩笑的吧。
他不過是在山神廟撿到一顆鈴鐺,開玩笑地對神像祭拜了一下而已。
好吧,神像的形象他還挺喜歡的。
“喂喂,我說。”
“?”烜庚歪頭。
“你該不會沒有談過戀愛吧?”南枝托起他碩大的虎頭,表情肉眼可見地頑劣起來。
看來是沒有了,他之前的轉世真不懂得珍惜啊。
這身材,這顏值,這呆萌程度,嘖嘖。
“和我談一次戀愛,怎麼樣?”
“……啊?”
大老虎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像吸了貓薄荷。
“不過嘛,我要先考核一下。喔,對了,我不想做你哥,我想做你弟。”
“叫聲弟來聽聽。”
“……弟。”
南枝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烜哥,那你以後要罩著我呀。”
“走,帶你吃冰淇淋去,我今天發零花錢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