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鄭燁。”

　　在已經經歷過了有關於復逆之潮的事情之後，如今的鄭燁對於同樣的情況，也已經有了心理上的准備。

　　也正是如此，這一次對待柳衡的態度，他也顯得謹慎了許多。

　　只不過，相比較於蒼德宇那次，對方不僅僅安排了給自己和維爾莉特開脫的機會，同時也給了讓鄭璐逃生的希望，在這一點上，也足夠他對於柳衡抱有超越前者的信任。

　　但也僅僅只是超越前者而已，事到如今，他也已經不再是那麼單純地覺得這些作為反抗組織的存在，就會完全和自己處於一條心上。

　　“很抱歉，因為蒼德宇的動作比較大，原本我們接觸你的事情不得不暫緩，所以才到了你們陷入危險的時候，才插手進來。”他的臉上帶上了一抹微笑，握住了鄭燁的手掌，上下輕輕搖了搖。

　　“顯得有些趁人之危了，還請見諒。”

　　“沒關系，倒不如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恐怕我現在所迎來的就是另外一個局面了吧。”鄭燁在說著的同時，眼神也下意識地瞥向了他旁邊的可妮莉婭。

　　對方依然帶著毫無生機的表情，既沒有因為他們的會面而產生什麼行動，也沒有給他任何的提示。

　　一如在和蒼德宇會面的時候一樣，顯得僅僅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工智能。

　　簡直就好像是在兩頭下注，然後看誰最後能夠斗到最後的觀眾一樣……他的心中沒由來地冒出了這種想法，畢竟作為一個ai而言，她分別幫助著兩個組織，卻又同時對抗著兩個組織，似乎從一開始就在拱火。

　　哪怕知道對方是工具，這樣的情況才是正常現象，但是鄭燁還是忍不住地在心中進行著揣測。

　　可妮莉婭曾經說過，她需要通過自己和維爾莉特進行參考，以及樣例的分析來完善自我，因為他們所進行的事情和作為ai兵器的她十分類似。

　　既然如此的話，自己是否又是作為第三層下注者的身份，在被對方觀察和判斷著呢？

　　是因為自己的眼神太過於明顯，還是對方從一開始就在觀察自己呢？柳衡的話語再次響了起來，並且伴隨著一抹無奈的笑意。

　　“看來，蒼德宇的確是帶給了你很不好的印象啊，現在見面了，也只能夠依靠著REC來確認我是善是惡。”“抱歉……”

　　同樣意識到這似乎有些不夠禮貌的鄭燁連忙回應道，讓柳衡輕輕地擺了擺手。

　　“沒關系，倒不如說，這是應有的謹慎。”

　　“要想在魅魔們的監視下活著，除了老老實實地當個奴隸之外，也就只剩下動腦子了。”“只不過嘛……”

　　他笑了笑，順帶也好似是半開玩笑一般地朝著鄭燁擠了擠眼睛。

　　“再怎麼說，外物終究還是外物，所以盡量還是用自己的眼睛和思考去判斷事情吧，依靠REC過多了，就好像是現在天天用手機，連軟件都不會用的年輕人似的可就不好了。”柳衡的話語，也讓鄭燁不禁微微一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他本以為對方會說自己以及祈水之樹並不會像復逆之潮那般濫用REC的力量和人類的生命，並且做出一些完全不同的保證來。

　　但是對方這話的意思，反而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過多依賴REC的力量一般，甚至隱隱有種抵觸的情緒？

　　“不過，它確實是我們最大的仰仗沒錯，如果沒有她的話，我們也不可能建立起像現在這樣的組織，更別說是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了。”柳衡邀請著兩人坐到了椅子上，並且將一壺熱茶倒了兩杯遞過來之後，才繼續微笑著說道。

　　“畢竟這已經算是我們為數不多的戰力了，除此之外，真的就只剩下腦子還能湊活著夠用，就連身體都靠不住，對方一個媚眼，一句挑逗，一點露出，就足夠讓身體背叛意識了。”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便端起了熱茶，輕輕地啜吸了一口。

　　並且，待茶杯重新放回到桌子上的時候，他臉上原本慈祥而又和善的微笑已經變得平靜下來，就好像是進入了狀態一般，讓他的身體也坐正了一些。

　　“那麼，讓我們進入正題吧。”

　　“正如你所想的那樣，我們是和復逆之潮相對，卻同樣希望能夠改變如今被魅魔統治現狀的組織。”“只是，我自認為並不如他們那樣極端，因為我們的目的並不是單純和魅魔徹底決一死戰，而是以我們自己的方式，去改變如今魅魔和奴隸之間的構成和態度。”“死傷者已經夠多了，所以我們不能再通過死更多的人來投入到這種戰爭當中。”“假如，假如我們最終真的獲得了勝利，人類卻已經殘缺到了文明幾乎回到了中世紀的程度，那麼我們慘烈的勝利還有什麼意義嗎？”在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柳衡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一些，甚至嚴肅地有些讓人下意識地產生了畏懼。

　　“我們已經見識過了很多奴隸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所以我們才更不能讓本該可能幸運地度過一生的人們，也被強迫卷入到這場戰爭當中，讓他們當下的幸福也徹底毀滅。”“更何況，魅魔說到底，也是源自於我們人類自己欲望的造物，並不是完全性的種族之敵，也就是說，是存在著以某種形式達到共存的可能性的。”“只要能夠控制住她們存在的根基，從欲望的源頭出手，那麼將她們的力量為我們所用，乃至是轉化成另一種更加無害，甚至值得人類歡迎的存在，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我們才希望通過REC，來引導欲望的走向，從而讓魅魔變成更加可控且值得保留下來的力量，為人類所用。”“為人類所用……”

　　鄭燁低聲喃喃著，讓柳衡輕輕地點了點頭。

　　“比起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更重要，不管是在醫學上，還是在情理上，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聽上去顯得很無情，但是，我們不該讓自己的不幸，成為連累其他人的理由。”“就好像是我創立這個組織的理念，犧牲的人們最終會化作春泥，讓庇護著所有人的綠樹長得枝繁葉茂，從而真正扎根於這個世界。”“魅魔源自於我們自身的欲望，卻又並非是真正在我們掌控之下的存在，她們依賴著我們，需要著我們，卻又同樣支配著我們，而我們自己也是一樣的。”“在我看來，如果欲望所誕生的生物不是魅魔的話，說不定人界本身，也會遭受到遠比現在更大的打擊。”幻想時代的再臨……

　　對方的話語，也讓鄭燁一下子想到了那個猶如末日一般的時刻。

　　只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比起活著的人，死了的人並不重要……

　　“所以，犧牲者的報仇確實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們也要更加向前邁進，悼念和追憶，反而是把一個人徹底拖垮的枷鎖，如果只是執著於過去的話，那麼人根本就沒辦法前進。”“也就是說，在你看來，過去的仇恨沒有意義嗎……？”鄭燁下意識的詢問，讓柳衡輕輕地搖了搖頭。

　　“恨，又能帶來什麼呢？如果恨著別人就能夠成功，能夠把他們全殺了的話，那麼大家都別干其他的事情了，只要一直在腦袋里恨下去，然後憑著情緒把別人殺死，再被別人殺死，如此往復。”“在最終厭倦了一切，終於開始渴望和平的時候，為了迎來這一刻所犧牲的人才會更多，那樣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嗎？”“所以，死亡並不是件壞事，因為至少通過這種方式，我們能夠將仇恨掩埋在這一代，從而更好地讓和平重新由此而發育。”既然如此的話，那遭受不幸，遭遇不公的人，就只能自認倒霉了嗎？

　　在腦海當中所回蕩著的疑問到了嘴邊，卻也轉化成了簡單明了的話語。

　　“原來如此，有關於祈水之樹的理念和目的，我大概是明白了。”鄭燁微微地深吸了一口氣，在過了幾秒之後，也緩緩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注視著面前的柳衡。

　　“抱歉，柳衡先生，我還是沒辦法，選擇加入你們。”“我沒辦法做到真正放棄仇恨，我也無法以大局為重作為理由，去拋下我曾經過去的種種。”“你那就好像是在說著那些犧牲者的死是好事一般的話語，我無法接受。”鄭燁一邊說著，一邊也微微轉過了頭，看向了身邊的維爾莉特。

　　她並沒有看著自己，而是目視著坐在對面的柳衡，似乎同樣是在思索著什麼事情一般，讓那對琥珀色的眼眸閃爍著。

　　“我確實不否認為了能夠讓大家更好的結果，會壓制自己的仇恨和行為，但是並不代表我就會因此而放棄乃至是忘記它們。”“我做不到用他們的死是有意義的，所以他們的死就是值得的這種事情來安慰自己，哪怕是現在，我也沒有認為我父母的死亡是一件好事。”“他們的死成就了我，這不假，但是，並不代表他們死的應該，死的光榮，甚至值得表揚。”鄭燁微微攥緊了自己的手掌，語氣也同樣變冷了一些。

　　“這是兩碼事，用好的結果來論證之前所有的悲慘都是應該的，乃至是正確的，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誤。”“更何況，目前看來，你們似乎還沒有徹底抵達那個真正好的結果。”那隱隱透露著些許譏諷的話語，讓大廳中陷入到了短暫的沉默。

　　而柳衡也並沒有露出任何憤怒或者是生氣的表情，只是保持著平靜，在輕點著手指的狀態下，過了一分鍾之後，才終於緩緩開口。

　　“我……好像沒有說過要讓你加入祈水之樹啊？”那與想象中的爭論完全不同的話語，讓鄭燁的大腦也突然一空。

　　“……啊？”

　　“所以，我之所以想見你們，只是想要你們對祈水之樹有一些更深的了解而已，從來都沒說過要讓你們加入呀。”柳衡眨了眨眼，看著面前呆愣在椅子上的鄭燁，最後還是忍不住地輕笑了起來。

　　“抱歉抱歉，因為看氣氛有些僵硬，所以稍微緩解一下。”“不過，我確實是沒有打算邀請你們加入的意思，可能蒼德宇那邊開了個壞頭，所以讓你們下意識地誤會了吧。”在輕咳了一聲之後，柳衡也重新帶上了微笑，將雙手疊在了膝蓋上。

　　“我承認，我的話語聽上去過於無情，乃至是仿佛將他人的生命尊嚴都踐踏得一無是處，就好像是在贊美著那些犧牲者一般。”“但是，我依然認為，如果一昧沉浸在復仇和恨意當中，反而才會辜負那些人的犧牲。尤其是在我們之所以到了現在的文明，本身就建立在各種各樣的犧牲者鋪墊之下。”“這是正確的，但是這不該是正確的，所以對於你的不認同，乃至是復逆之潮的憤怒，我對此表示理解。”“那……既然你不是要邀請我們加入祈水之樹，那為什麼還……”鄭燁張了張嘴巴，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讓柳衡微笑著將雙手攤開。

　　“為什麼要救你們？這不是當然的嗎，因為你們的存在毫無疑問，對於我們組織有著相當大的幫助啊。”“有你們在，我們的很多行動都能夠有充分的准備和掩護，哪怕在理念上有所不同，但是在救人方面，我們都是同樣的，沒理由因為這種分歧就折損掉本該能夠相互幫助的同伴。”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了自己的手，一如最一開始握手那般，朝著鄭燁笑著說道。

　　“所以，並不是作為組織的一員，而是作為合作者，你們願意成為我們的朋友……不，戰友嗎？”而他的話語，也讓鄭燁在猶豫了一會之後，同樣伸出了自己的手，和他握在了一起。

　　“既然是這樣的話，我並不介意在必要的時候幫助你們，畢竟說到底，是你們救了我和璐璐在先，我於情於理都需要回報你們的恩情。”“光是你能夠同意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作為回報了。”柳衡輕笑著說道，隨即也看了一眼手腕的表盤。

　　“嗯，時間差不多了，相信你們也累了吧。”

　　“這次和你們聊得很開心，希望以後也能有機會和你們合作。”那猶如送客一般的話語，也讓鄭燁下意識地和對方一樣站了起來，看著柳衡示意他們跟著自己的樣子，也和維爾莉特相互對視了一眼，邁動著腳步，跟在了他的後面。

　　“鄭燁……”

　　維爾莉特微微離近了一些，讓鄭燁不禁微微轉過了頭，有些疑惑地看著她。

　　而她則是又湊近了一些，幾乎直接貼在了鄭燁的耳朵上，從而令僅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緩緩響起。

　　“他似乎，並不只是在和你說話。”

　　那句話語，也讓鄭燁微微一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面前只留給他們一個背影的柳衡。

　　——再怎麼說，外物終究還是外物。

　　腦海中突然閃過了對方的話語，鄭燁的手指，也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兜中的手機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