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夜下的祈禱
鄭燁並沒有繼續說下去,沒有譴責,沒有質問。
對於他來說,那些憤怒與不解早就隨著隱忍與無奈變為了平靜。
如果一腔熱血無法做到任何事的話,那麼自己就沒必要堅持下去,只會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卑微與無力罷了。
他沒有理會還處於沉默中的維爾莉特,也不打算打攪陷入自我懷疑中的她。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只魅魔而已,自己只不過是說出來這份事實而已,也不打算改變什麼。
世界觀與價值觀都不同的生物,說出來又能改變什麼呢?
他只是又留下了一句“晚飯放到桌子上了,用熱水一泡就行了,別出去亂跑”之後,就離開了。
已經到了下午了,鄭燁再不快點回去的話,今天就收拾不完屋子了。
最後瞥了一眼維爾莉特那微不可查點點頭的動作之後,鄭燁就關上了門,走進了電梯。
賓館的位置雖然正好和小區相對著,但是畢竟只是個不大的小城市而已,換了幾趟公交,總共也就過了30分鍾左右,鄭燁就回到了家。
看著客廳里滿地的狼藉,鄭燁深吸了一口氣,挽起了袖子,開始著手收拾自己的家。
是啊,只有自己的家了。
他先是從洗手間里拿出一個盆,接了一些水,一點一點潑灑在了地板上。
鄭燁還記得,在以前有一次旅游回來之後,老媽就是這麼教自己的。
她一邊將兩個手足無措的大男人趕到旁邊,一邊絮絮叨叨地將清水潑灑在地板上。
“真不知道你們爺倆怎麼想的,上來就用笤帚掃地,那不得把灰啥的全都揚起來了麼?”
“小燁啊,我跟你說,學著點,以後一個人生活了總會用的到的,別跟你爸學,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連打掃衛生都做不好。”
當時老爸的表情似乎十分得意,還朝著自己擠了擠眼。
那意思似乎就像是在說,“看見了吧,找個像你媽這樣的,我就不用學掃地了”。
然後洋洋得意的他就被沒好氣的老媽用空盆砸了一下腦袋。
“別愣著了,趕緊過來幫忙,把家具上的灰擦下去。”
鄭燁伏下了身,就像記憶中老媽的姿勢一樣,用手掌捧起一點水,均勻地撒在了地板上。
他瞥了一眼旁邊空無一人的地板,曾經他就站在那里,看著老媽在這里教著自己干活。
現在他已經都學會了,那個教他的人卻已經再也看不見了。
鄭燁將地板全部潑濕之後,就拿出了一塊已經干巴巴的抹布,浸到新接的清水里,又擰去了一部分多余的水分之後,仔仔細細地擦拭起了沙發和茶幾上沉積的灰塵。
他可不想和笨手笨腳的老爸一樣,拿著濕透的抹布大手大腳地擦著,把沾了灰的水漬甩的哪都是。
雖然當時的他也只是拿著小抹布看著被老媽教訓的老爸咯咯笑而已。
偌大的客廳當中,卻只有鄭燁一個人揮動抹布的聲音。
他看著被擦拭過的那些家具,露出了和他記憶中一樣嶄新潔淨的樣子。
但也只有樣子,還看起來一樣而已。那些殘留在家具中的回憶與聲音,似乎都隨著他的那塊髒抹布一並擦走了一般。
習慣吧,總會要習慣的。
鄭燁如此在心里說著,看著那些同時存在於回憶與現實中的場景,就像同時上映著兩道畫面一般,隨著他的視线不斷變化著,就像是要將他陷入萬花筒一般光怪離奇。
那些回蕩在自己耳邊父母的話語清晰而虛幻,真實存在卻已早不屬於這里。他似乎聽到了父母真的在背後呼喚著自己的聲音,回身望去時卻發現不過是曾經記憶的縮影罷了。
他清潔的動作很緩慢,也很費勁,就像是要將自己所有的回憶都與這一層灰蒙蒙的時光痕跡一並清理干淨一般。
抹布被一遍一遍地衝洗,又一遍一遍地弄髒,那無法去除的汙漬也在上面越積越多,終有一天,它會由於無法清理的汙穢而被丟棄。
鄭燁看著他身下的床頭櫃,那遍布髒東西的表面在他的擦拭下露出了他熟悉的模樣,卻在下一次的擦拭中又變得陌生。
陌生而干淨,干淨的只剩下它孤零零的原本模樣。
他將床上被褥的灰塵抖落到還濕潤著的地上,把它們收進到剛剛被擦拭干淨,表面已經發干的衣櫃里。
他拿出了撣子,一遍一遍地抖下那些堆積在床墊層層纖維中的灰塵,然後又將那些被老媽一一用真空袋壓縮保存好的嶄新被褥從他們房間的床下拿了出來。
他還記得,在慶祝的那晚,老媽說過,這是為了他以後上大學或者工作而提前預備的。
鄭燁當時心里很清楚,雖然這麼說著,但是老媽其實一直都想讓他學習工作能離家更近一些,只不過是在老爸的鼓勵和勸說下,才將其壓在了心里,不願意在自己離開家的時候有心理負擔罷了。
而現在,它們被鄭燁用在了家里,老媽雖然表面上會埋怨自己,但其實心里還是會很開心的吧。
套上了新的床單和被罩,這張床上似乎已經連一點之前的痕跡都沒有了,讓鄭燁甚至懷疑這是否是自己那張睡了十幾年的床鋪。
但是沒關系,習慣就好了,遲早都會習慣的。
將幾乎所有能碰到的家具和縫隙都用抹布擦拭過一遍之後,鄭燁才拿起了那把干巴巴的拖把,將地上那些已經被沉積的灰塵染得發黑的積水慢慢拖進了洗手間。
拖完一遍之後,他又將拖布徹底衝洗干淨,將殘留的痕跡徹底抹掉。
將那些地板拖到嶄新發亮之後,鄭燁才終於打開了提前被擦拭干淨的窗戶和紗窗,讓外面的清新空氣徹底通了進來,將那些還殘留在表面的濕氣吹干。
這樣,這間房子終於完全陌生了起來。
他看著那些無比熟悉卻更加陌生的環境,卻再也找不到曾經生活在這里的記憶了。
鄭燁打開了冰箱,上層的空間里卻意外地很干淨,沒有什麼東西殘留在里面。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
自己真的欠璐璐父母很多東西了......
下層還有一些剩的生肉和速凍食品,但是鄭燁完全沒有拿出來做點的想法。
他把各個屋子里已經徹底報廢,無法再使用的東西收集起來,裝進了從廚房里找到的大垃圾袋里打包好,將其丟到了樓下的垃圾桶里。
然後,他又走到了小賣鋪,買了一些新的物品用來替代那些已經壞掉的東西。
被路燈的開啟所驚醒,抬頭望向已經變得漆黑一片的天空,走在小區路上的鄭燁終於才意識到,這場漫長的掃除已經過了幾個小時。
似乎他回家的樣子被幾個稍微有過接觸的鄰居認了出來,在離得他遠遠的位置和其他出來遛彎的住戶低聲交談著,時不時隱晦地指了指他。
那居民立刻露出了驚訝而厭惡的眼神,然後在鄭燁的目光轉過來之前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周圍的人裝模作樣地談論著生活中的瑣碎時間。
他並沒有在乎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和八卦,也不打算去反駁或者辯解什麼。
反正他已經只剩一個人了,這些流言蜚語又能影響到什麼呢?
就這樣,鄭燁登上了電梯,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家中。
電燈的開關照亮了掛在電視上方的電子表,紅色的顯示燈排列成了9:00的圖案。
“已經9點了啊......”
明明已經一天一夜都沒有吃飯了,鄭燁卻沒有任何胃口,就連中午都沒有動那些煎餅包子,只是草草地喝了一點水。
他靜坐在沙發上,依稀記得,上一次這樣已經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似乎是失去了興趣一般,他沒有動電視的遙控器,也沒有拿出手機瀏覽什麼消息。
他只是沉默地翻開了電視櫃下面的隔層,從醫藥箱中翻找出了一瓶安眠藥。
他輕輕擰開了瓶蓋,從中倒出了7顆白色的小顆粒。
鄭燁猶豫了一下,又從那瓶子里倒了7顆出來。
將東西收拾回去,他帶著那一把白色顆粒和一杯水,將它們輕輕放到了床前,然後躺了下來。
沒有一絲燈光的房間中,只有從窗戶外面依稀照耀進來的昏暗天空,還在默默地將這間漆黑的房間變得勉強能看清一點東西。
鄭燁側過身體,看著面前的牆壁。
那上面的牆紙已經因為時間過得太久,那些明亮的群星已經變得暗淡無光,即使鄭燁仔仔細細地擦拭過,也再也無法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就像他一樣,就像他一樣......
自己已經出來了,如朝思暮想的那樣,回到了家里,見過了父母,知道了他們的情況。
所以,自己接下來要做的,就只有去地下陪著父母了吧。
如果陽間無法盡孝,那麼至少在死後,自己還是能和他們團聚,替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吧?
而且自己死了之後,學院也能找到自己的屍體,維爾莉特也就不會被處死了吧。
鄭燁不禁嗤笑一聲。
自己干嘛還要在乎她呢,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已經兩不相欠了,已經沒義務再考慮她的未來了。
鄭燁就這樣靜默地等待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那從窗外傳來的光芒也越來越微弱,隨著夜的加深而讓房間里變得更加黑暗。
明明已經一夜未睡,鄭燁卻沒有任何困意,只是默默地看著面前空無一物,再也找不到任何回憶的牆壁。
這樣也不錯,至少不用再看著這間沒有任何痕跡的房子了。
鄭燁這樣想著。
即使他蓋著被子,那無處不在的寒意與冰冷依然在漸漸地侵蝕著他,讓他的手腳慢慢變得冰冷,失去知覺。
空空的房子,空空的家庭,空空的人。
他的體溫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對於這份寒意無法起到任何作用,只能努力地抽動著四肢的血液,將其填充進內髒當中,維持著重要器官的溫度。
他任由著這份冰冷侵蝕著自己,只是如同靜候著死期到來的老人一般,默數著生命的最後時刻。
在最後,他想像爸媽那晚吃完飯後告訴自己的那樣,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
到時間了麼......
聽到了從客廳中傳來的微弱聲音,鄭燁心想著。
11:37
就連時間都那麼隨意,沒有任何意義的刻數,都讓他銘記的如此深刻。
他想去動身旁的水杯,但是似乎已經凍僵的四肢變得不聽使喚。
算了,也許慢慢等著,自己也就會被凍死吧。
鄭燁閉上了眼睛,這份寒冷的痛感,遠不如那一晚血液都為之凝結的痛苦強烈。
他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自己的死期慢慢到來。
也許,他能看到死神拍著自己的肩膀對自己說,“你爸媽等你很久了”吧。
那樣的話,就太好了,不是嗎?
在鄭燁的思維慢慢變慢的時候,兩條白皙的手臂,慢慢環住了他的胸口。
一個腦袋,慢慢地貼在了他的後背上,用額頭輕輕地抵住了他的後脖頸。
“維爾莉特,我現在沒心情陪你做......”
鄭燁的聲音干涸而又充滿了疲憊,對著從背後抱住自己的赤裸少女說道。
背後的那個小腦袋輕輕在後背上左右蹭了蹭,沒有言語。
“是麼......”
鄭燁喃喃著,重新陷入了沉默當中。
真是可笑,最後陪著自己的卻是一只魅魔。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位置,是特地來嘲笑我的嗎?
知不知道我有多麼厭惡你們啊?從認識你們魅魔的第一天起,我就無時無刻地不盼著你們全部死掉了。
我已經很累了,想睡了,能不能不要再來打攪我了啊?
就連回到家里,也不打算放過我嗎?你是有多狠心啊?
我想去見父母了啊,想去聽聽他們的聲音,想告訴他們自己有多不容易,想好好地去陪陪他們,想讓他們看到我孝敬他們的樣子,你就連這小小的權利都不給我嗎?
我已經不想再碰魅魔的身體了,不想再接觸你們了,知不知道我一直以來有多麼辛苦啊,忍受著你們的身體,忍受著你們的侵蝕,努力保持著自我。
從背後傳來的溫暖觸感似乎讓他的手臂開始慢慢有了知覺,那兩團柔軟的彈性沒有任何阻礙地貼在他的後背上,卻並沒有刺激他的生理本能。
就連那魅魔無處不在的魔性體香,似乎都不忍打攪此時的這份景象,只是靜靜地散發著安寧祥和的氣息。
不能沉浸在魅魔的身體中。
不能讓意識有絲毫地松動。
不能對她們抱有任何的遐想。
不能展現出自己的任何軟弱。
是啊,自己就是一直如此堅持著的。
他像是在睡夢中惴惴不安的嬰兒一般蜷縮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了環繞在胸前的那兩條柔軟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但是啊......
他的雙手握得越來越用力,但是那雙手臂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承受著這份沉重的壓力,溫柔著支撐著它們。
至少現在...至少現在......
靜謐的房間中,隱隱地啜泣聲如錯覺一般,令人難以察覺。
如果這個世界上存在神的話......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讓這份短暫的溫暖離我而去。
序章 逃出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