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夏蟲
我又做愛了。
這是這個禮拜的第幾次?我懶得去計算,想做便做了。
這次是在酒吧里遇到的兩個女人——這麼說好像有些刻薄,畢竟其中一位算是我最近正在交往的女友,一位下城區的治安官。而另一位,則是出於一些意外。
先說說我這位女友吧。人們都說她把自己的對象當作寵物一樣馴養,用特殊的方式宣誓主權,可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怎麼感覺到,我們只是普通地約會、上床,我倆的性癖志同道合,作為性伴侶簡直無可挑剔。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找到一位合拍的伴侶可並不容易。也因此,與她的約會我總是滿懷期待。
我原本也只是在酒吧等她,隨心地點了一杯龍舌蘭,忍受了一個小時背景音的Zoe Bright油腔滑調的唱法,可直到酒杯見底,治安官小姐還是沒有出現。其實今晚我並不想引人注目,只想安靜地喝酒、等人的,為此我還特意戴了一頂鴨舌帽,扎了馬尾辮,誰知治安官小姐的爽約超出了我的忍受范圍——盡管我收到了她的致歉短信,可唯獨在被打攪興致這件事上,我不願做半點退讓。
帶著五分惡作劇,五分報復的心理,我做了一個決定。
——把夾趾涼拖甩了,用腳勾過來一個空酒瓶,用雙腳隨意把玩著。腳趾夾住瓶頸,腳掌摩挲幾下瓶身,另一只腳背輕巧地向上一托,兩百五十毫升容量的酒瓶便翻飛起來,再被合攏的雙腳穩穩接住,腳趾挨個在瓶口輕點。
我在學生時代學過幾年舞蹈,加上我天生腳趾似乎就十分靈活,是以這樣的動作對我來說毫不費力。我常常和酒保開玩笑說,讓我用腳來調酒,也許能給你們多招徠些顧客。
沒想到這玩笑般的說辭居然打動到了她,不過最後卻被老板娘否決了,理由是會有些不衛生。我原本覺得這是他們怕我搶生意而說出的委婉之詞,但想到我常來的這家酒吧甚至不允許抽煙,便也接受了這種說法。
盡管沒成為酒吧的員工,但我還是能在酒吧捕獵。對於我用腳玩酒瓶能吸引眾多目光這件事,我是心知肚明並頗為自得的。在此我頗為感謝那素未謀面的母親,感謝她為我生了一副好皮囊,包括這雙腳。它們有與我身高不匹配的修長,腳趾的長度和形狀也讓我十分滿意——無論是外觀還是功能上都是如此。平日里我會稍加保養,因此即便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中,這來自於我的一抹奶白色也格外矚目。
我從不吝嗇向別人展示我的裸足,無論是冬日時脫下鞋襪,擁抱寒冷帶來的刺激感,還是在夏日時穿著盡可能暴露腳部皮膚的涼鞋,用開放大膽對抗心中僅剩的一些羞恥感,都令我十分受用。自然,我也清楚它們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遐思。時常會有人過來找我搭訕,說話的內容或含蓄或直接,但話題總是離不開我的這對尤物。而我總是一臉受用地聽著,腳上動作不停,興起時,甚至會用腳去蹭他們的小腿,饒有興致地觀察反應。
若是有看對眼的,我便會和他們小酌幾杯,然後去旅館做愛。曾經有一位穿著夏威夷衫的壯漢,過來便問我:“你能為我足交嗎?”
我看著他短褲下已凸顯出形狀的巨物,欣然應允。那晚我讓他像狗一樣趴著,一只腳從後面挑逗他的陰莖,另一只玩弄著他的菊花,還沒等他來得及插入,便讓他射了足足五次。可惜的是,他只喜歡被人用腳玩弄的感覺,一旦離開我的腳便迅速萎了,這也讓我結結實實地掃了一回興,以至於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想和男人做愛了。也因此,我拒絕了很多人的搭訕,其中不乏想強行把我帶走的,無一例外地被老板娘擺平了——看來她還是頗為認可我對於這間酒吧的價值的,只是就算她不出手,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武器。
畢竟在這樣的世界里行走,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在以往,用腳玩弄酒瓶的我,就像是在等待搖獎機吐出小球的孩童一般,抱有某種莫名的興奮感。
但今晚又有些不同。
畢竟我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有什麼人前來搭訕,我都會讓對方與治安官小姐一起,來一場多人運動。如此一來,在我的想象中,搖獎機便變成了盲盒,而我需要赤著腳伸過去,用腳趾打開機關——這幾乎給我帶來一種全新的體驗,僅僅是這麼想著,周圍的視线便仿佛化為了毒蛇,慢慢游到我的腳邊,吐著信子,一下下地拂著我的腳底,帶來危險而誘惑的癢。
只是不知它們的毒液,是會讓我全身冰冷,還是燥熱至癲狂呢?
很快,便有第一位毒蛇飼養員前來了。可來者卻讓我有些意外:我並沒有感受到她的視线。我知道她是在角落里的卡座中坐著的一位,除她之外還有兩位伙伴,其中一位倒是盯著我看了好久,莫不是派她來試探我來了?
如此想著,我便打算隨便找個理由把她打發回去,可沒想到的是,走到近前我才發現,她居然是從外貌到氣質都十分令我滿意的類型:灰色短發,戴著耳釘,看起來很像是那種在床上把小受送上高潮,卻還衣冠整齊地擦洗指套的女人。酒吧里禁煙,她應該是去外面抽了,等煙味散了才回來,但還是留有些余味,混合著她身上的香水味,人還未到,氣味先到了,這令我一瞬間有些意亂神迷。
待來到我身旁時,她卻不言語了,只是盯著我,目光從我的臉到腳不斷逡巡,那目光不像是在欣賞,反倒像在審視什麼,又像是從一場長眠的夢中醒來,對一切事物都在緩慢地恢復認知。這讓我更加不滿了,正欲發作,沒想到她突然俯下身子,將我的腳從酒瓶旁捧過來,用手托著,像個騎士般輕吻了我的腳趾。
她的動作很輕柔,又帶著幾分優雅,這才稍稍扭轉了剛才的印象,但我心中還是有些不快——若是像之前那位壯漢那樣,我是斷然不願接受的,好在緊接著,她便衝我狡黠地笑了,然後捏了捏我的腳趾,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便覺得腳底一癢。
“多美的腳呀,怎麼能就這麼便宜了一個死物?”她站起身來,油嘴滑舌地說道,一邊看著我蜷起又慢慢松開的腳趾,依舊是那麼笑著。
就在這時,我等的——或者說我原本在等的那個人,終於姍姍來遲。還未等她開口說些什麼,我便說道:“你們兩個,一起來吧。”
治安官小姐聳了聳肩,露出一個苦笑,而我也看著她笑,我知道今晚一定會過得很爽。
而事實也沒有讓我失望。
我將她們帶回出租屋,回來的路上我們還興致勃勃地討論著酒吧中愈發失去品味的音樂,對AI合成的,毫無靈魂的靈魂樂嗤之以鼻,而後話題又轉到了電影上,灰發的蕾絲女孩似乎對任何話題都能滔滔不絕,其中有些見解意外地帶有不屬於她年齡的古板和教條,可說話的語氣和節奏卻把握得很好,讓人很願意一直聽下去。我們就這麼聽著,倒也不覺得厭煩。快到門口時,她看上去還有些意猶未盡,我原本擔心她會在家里開啟新一輪茶話會,可剛進入屋內,她便用識趣的沉默行動證明了她才是最急不可耐的那個。
房東今晚不在,只留下一只不怎麼愛叫的貓,我們的聲音蓋過了其余的一切聲響。
從進門開始,肌膚就未曾分離過,黑暗中,先是誰的唇精准地貼了上來,帶著潮濕的冷艷氣息,不容分說地掠奪著我的呼吸,又是誰的一對柔軟貼上了脊背,接著便有雙手從T恤的下擺探入,劃過腰際,我便像得了號令一般挺起胸來,任它們隨意采擷。
那四只柔荑在我身上不安分地游走,我很快便來了感覺,發出小獸般的嗚咽聲。更令我興奮的是,每當我回應一個人的索吻時,另一個便會使壞般刺激我的敏感區,令我不得不偏過頭去喘息、低笑、呻吟。她們似乎在不覺間達成了某種默契,只允許我調整呼吸,卻不能有半點思考的余地,只能一門心思感受著快樂。
恍然不覺間,我的短褲被脫掉了,它像是水一般融化在了夜色里,待我察覺時,大腿內側已經傳來與粗糙布料摩擦的觸感——不知是勾到了哪一位的腿上。而對方顯然也因為我的動作愈發興奮起來,摸索著扣住我的腳踝,令我不能縮回腿去,緊接著,略帶涼意的手指從內褲的邊緣探進來,僅僅只是在三角區輕撓幾下,便讓我的雙眼蒙上霧氣,喘息也更加高昂起來。隨即,那手指便准確無誤地揉上了陰蒂。
“腳……腳也要一起……啊……”我聲音顫抖地渴求道。
“不急……”耳邊傳來低啞的氣聲,簡單的兩個字便添上了最後一把助燃,我感覺到自己潮吹了。
在門廊中我就已經去了兩次,衣服也被脫了個精光。然後,我靠在她們的懷里,歪著腦袋說道:“我想……洗個澡。”
於是她們抱著失去力氣的我跌跌撞撞地穿過客廳,半途撞倒了我尚未完成的一幅畫,最終撞進了浴室里。
浴室並不大,三個人站在里面顯得有些逼仄。我重振了精神,從她們的懷抱中掙出來,摸索著打開燈,燈光昏暗,對於剛從黑暗中過來的我們倒顯得正好,我很喜歡它那種接近於月色的質感,能讓我在獨自洗澡時很好地放空自己。
而今晚,我們要做的事顯然不只是洗澡那麼簡單。但作為一個引子,我還是更想做得有儀式感一些。在人造月光鋪撒的空氣中,我一步步走向最深處的浴缸旁,坐下,見她們想要上前,便做了個停止的手指,然後吱呀一聲扭開龍頭,用手試著水溫,直至它慢慢變熱,連帶著漾出層層霧氣來。
我喜歡泡澡,也總是把浴室打掃得很干淨,平日里一個人進來,只能聞見淡淡的水腥味,被包裹在廉價卻好聞的香料味中。而此時這里多了兩個人,她們身上的氣味被蒸氣傳導過來,與其他的氣味有些格格不入,但恰好,又能讓我從中捕捉到她們的情緒。我沒有看她們,只是自顧自地放著熱水,盤起頭發,戴上浴帽,再拿過小瓶的精油滴在水里,蒸氣仿佛是一面熒幕,形成了一種絕妙的隔離感——我是在密林深處,端坐於池塘邊洗濯的女神,裸露的背脊雪白而聖潔,微微側身袒露的半片乳房被穿林的陽光蒙上面紗,而她們是躲在灌木後窺視的凡人,屏息凝神。可我與女神又不盡相同,女神不會邀請凡人加入她的沐浴,我卻恰好相反,准備好熱水之後,我便邁入水中,緩緩沉入,待坐穩之後,又將雙足探出,擱在浴缸邊沿。
“來幫我洗腳吧?”我笑著說道。
直到這時,兩人才如夢初醒般向我走來,我拿眼偷偷瞄她們,發現治安官小姐一面走著,一面開始解開襯衫的扣子,面色潮紅,呼吸也有些急促,看來已經被我的唇與舌,我的雙足挑逗得很好了。而灰發的女孩還在貫徹著最初的人設,衣冠整齊,面色也只是微微泛紅,可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的腳。這也證實了我對她們氣味的感知:治安官小姐的氣味,就像是用水淋上燒紅的木炭那般,膨脹四溢,與其余的蒸氣交合,卻又帶有獨一無二的,急切的炭火味道。而灰發小姐的氣味,則像是在濕氣中肆意生長的藤蔓,盤曲著向我靠近,同時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我本以為自己的猜測萬無一失:治安官小姐一定會將我的腳捧為聖物般,親吻、舔舐,以手指褻玩,欣賞我的性感帶被挑逗時那忍耐又渴求的表情,就像她從前會做的那樣。直至心底的溫度升騰至無法忍受之時,她才會將我的雙腳並攏,如吹口琴一般,用唇齒在我的十趾間來回廝磨。那時我便會肆意歡暢地笑著,靈魂也飛入雲端,再跌入依戀的河流中緩緩流淌,期待著下一次高潮的來臨。
由此看來,說她有鎖住人心的魔術,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只是我更願解釋為一種靈與肉的貼合。
而灰發女孩呢?剛剛她始終帶著半分禁欲與嚴肅的表情,可愛撫我私處的手指卻靈活而野性,我想她一定會不由分說地用手臂牢牢固定住我的腳,從腳背撓至腳心,用手指將我每一寸敏感的肌膚都照顧個遍,再於最敏感之處獻上虔誠的舞蹈,看我因為痕癢像魚兒一般在水中掙扎,翻騰,卻又急不可耐地自瀆著,來宣泄鋪天蓋地地欲火。
是的,治安官小姐喜歡循循善誘,留有余味的玩法,而灰發的女孩則更喜歡宣泄自己的控制欲——原本該是這樣的劇情,可在看到治安官小姐壞笑著掏出手銬時,一切都變得意想不到起來。
我被雙手拉過頭頂,拷在牆上的鐵制架子上,又被戴上了全息式面罩,是以我只能看到浩淼的星空,耳畔則是如同真空般寂靜。水溫被浴缸的加熱裝置維持得很好,令我仿佛置身於溫熱的雲彩之中,隨風漂浮著。我仍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女神,只是雙腳神力盡失,變得如普通的少女一般敏感,而它們又是我身上唯一在雲層下面,毫無遮掩地暴露著的部位,凡人只需要伸出手來便能觸碰到。
既然凡人有窺視女神秘辛的膽量,就一定會有抓住女神的弱點,肆意蹂躪的膽量。所以,還在等什麼呢,兩位小姐?
……
那晚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被癢感和快感融化大腦的我已經無法准確描述了,只覺得自己忽而像是行走與大地的巨人,被捕捉後,腳掌成了畫布,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用手指,用刷子任意作畫,忽而又像是劫富濟貧的少女竊賊,卻落入奸人手中,被廢掉武功,不允許穿鞋襪,一雙綿弱無力的小腳供人肆意玩弄。上一秒還是腳底被魔女刻上淫文的女騎士,下一秒卻又成了以雙足侍奉道人,以求不被神魂俱滅的精靈。
不知過了多久,腦中的喧囂才平息下來,失神之間,我感到自己似乎恢復了聽力,耳中悉悉索索,像是布料摩擦的聲音,接著是水聲,有人跨進了浴池中,池水蕩漾起來。
“嗚……”身上欲潮未退的點又開始遭到侵擾,我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
“腳也要一起,對吧?”耳邊到底是誰的聲音,我已無力分辨,可身體卻再次忠實地迎合起來。
……
第二天我在渾身酸痛中醒來,嗓子很干,但完全沒有下床喝水的動力,就這麼怔忪地仰躺在床上,直到腹中因飢餓而不斷反酸時,才不得不起床照顧一下五髒廟。
看了一眼時間,是上午的十點二十七分,拉開窗簾向外望去,城市上空的霧氣已經消散得差不多,太陽的輪廓從中洇出來,像是有人在撤回層層的濾鏡。以往我是很喜歡這種感覺的,仿佛自己的意識隨著太陽一起蘇醒了。可今天的太陽卻讓我覺得有種黯淡的陰冷,看著看著,不禁打了個寒戰。
大概是感冒了吧。昨天玩的實在有些過火,盡管浴缸能夠保溫,但被熱水泡的張開的毛孔還是帶走了太多的熱量,我又因為過於忘情而沒能感受到冷暖,直到我被她們擦洗干淨抱到床上,卻還是忍不住發抖時,才迷迷糊糊意識到自己似乎是著涼了。
好在她們還有些體貼,幫我蓋好了被子。待我仔細回想時,發現似乎是連感冒藥也一並喂我吃了,床頭旁的書桌上還放著半壺水和一個空水杯,想必是治安官小姐拿來放在這里的。我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激得大腦終於清醒了幾分。
烤了面包與香腸,又熱了牛奶,我餓得有些急了,未等牛奶熱好便胡亂吃了幾口,吞咽時才覺得嗓子有些吃不消,它似乎腫的比我想象中要厲害一些。食物在我的喉嚨口逗留,仿佛一次不合時宜的深喉,令我幾乎要作嘔,幾番努力才咽了下去。
“看來要稍微節制一下了……”我嘆了口氣。
——原本打算在一場令人滿足的歡愉之後,再度過一個美好的休息日,看部電影,畫畫,讀書,晚上再去酒吧小酌幾杯,可現在我只能吃了感冒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些有的沒的,就連回味昨日余韻的力氣都沒有了。
整個白日我只是醒了睡睡了醒,發了場汗,直到黃昏時候,腦袋才終於完全清醒,捆綁著身體的乏力感也消退了許多。我從床上爬起來,洗了個澡,再把頭發吹干,我的頭發有陣子沒有修剪,變得有點太長了,吹風機呼呼吹了好久才吹干,吹完之後頭皮暖洋洋的,像是戴了頂毛线帽。
我覺得我又行了。
我叫了份外賣,一邊吃著,一邊才終於打開手機。我本就不愛處理一涌而來的社交訊息,而生病則給了我一個絕佳的拖延理由。好在除了工作消息之外,就只有治安官小姐發了我一條關心的短信,我回了個“好多了”,便繼續不予理睬。
吃完外賣,我決定完成我今天未完成的計劃,先出去喝兩杯。
說不定還能碰上昨天的灰發女孩,告訴她,我很喜歡她的手指。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誰啊?”我有些警覺起來。由於工作的性質,通常是不會有人主動上門找我的,而我和我的“朋友”們也只會在酒吧見面。會是誰呢?沒等我細想,那邊又傳來了聲音。
“請問是尤莉小姐嗎?”是個低沉的男聲。我心中更加狐疑了,打開電子眼屏幕,上面映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穿著黑色的正裝,面孔瘦削,表情嚴肅,仿佛直接在樹皮上雕刻出了五官。
我的手有些顫抖:難道是惹上什麼麻煩了?
“是我。”我把身子貼在門邊,低聲回答道,聲音發緊,“有什麼事嗎?”
“我是作家羅莎莉·克拉夫特家的管家,特來邀請您與我家主人共進晚餐,不知您近日是否有時間呢?”
這沒來由的邀請實在是有些古怪——作家羅莎莉我是知道的,她是屬於上個時代的魔幻文學大師,擅長把天馬行空的想象與古朴厚重的歷史相結合,我拜讀過她的代表作《地靈》,那是我學生時代最喜歡的小說之一,那種用清冷禁欲般的文字描繪鮮活事件的感覺令人格外印象深刻。
可這樣一位重量級人物,是如何看得上我這名不見經傳,生活又淫靡無度的小黑客的?
沒錯,別看我總是在酒吧用腳勾引人和我上床,我也是有正兒八經的工作的。我曾經是一個靠盜取他人信息,再倒手販賣為生的網絡幽靈,後來被政府收編,換了個好聽的名字,叫信息安全管理員,不過我還是以黑客的身份自居,大概是在宣誓著僅剩的一部分自由。由於接觸到了一些機密信息,因此上頭也會派人監督我——譬如我正在交往的這位“女友”。不得不說,領導看人的眼光還是很准的,知道我缺少了和代碼斗智斗勇帶來的上半身的刺激,便用下半身的刺激來填補,偏偏我還挺吃這一套。
本以為我會就這麼在世界的角落獨自腐爛,可今天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我能問一句,你和你的主人是從哪里知道我的嗎?”
老實說,我很懷疑他們找錯了人。
“抱歉,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您。羅莎莉女士說,等你到了之後,她自然說給你的聽的,不過……”
“不過什麼?”
“她吩咐我說,如果擔心造成誤會,就容我再冒昧問一句,您的左腳腳踝上是否有紋身?是一朵紫色的鳶尾花。”
話音剛落,我便用最大的力氣轉動門把,推門:“明晚,可以嗎?”
“當然。”一封精美的邀請函被遞到我面前。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計程車里,一邊顛簸著,一邊消化著心中的忐忑。雖然昨天出於衝動答應了邀請,可我心中的疑惑並沒有消退半分。她應該與我素昧平生,我也只是她的普通書迷,知道我身上的紋身這件事更是無稽之談,莫非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可無論我如何絞盡腦汁去想,也完全浮現不出這樣的場景。
不過,我期待的用豪車接送的情節並沒有出現,似乎對方篤定我不會爽約。可惡,被她猜中了。
車在郊區一座帶花園的別墅前停下,迎接我的是昨天那個黑衣陰沉男。周圍還站著兩個仆人,都穿著筆挺的西裝。相比之下,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腳踏板鞋的我仿佛是來修水管的。
說來慚愧,其他衣服實在是穿不到這樣的場合來。好在這三人見到我依舊神色如常,甚至還有些恭敬,雖然摸不清原因,倒還是讓我稍稍不那麼局促了一些。花園並不大,一條小徑直通往門口,兩旁的花兒被夜色蒙上紗罩,看不真切,整條小徑只鋪著寥寥幾盞地燈,顯得有些幽暗。
“小心腳下。”在管家的引導下,我們很快便走到了大門口,打開門,屋內的燈光也不甚明亮,隱約能看到客廳的四壁上的掛畫與雕飾,是清一色的冷色調,就連它們投下的影都有些發灰,幾乎透出一股衰敗的跡象來。帶路者的腳步很輕,只有我的鞋跟與地面碰撞發出的踢踏聲尤為清晰,仿若置身於夢境中一般。我們從客廳右側的樓梯上到二樓,在一間緊閉的屋門前停下。
“羅莎莉女士已經等候您多時了。”管家說著,輕敲了三下門。
門內傳來低啞的女聲:“請進。”
推門而入,才發現里面比我想象中要小一些,也亮一些。屋子的正中擺著一張圓桌,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圓桌的對面,頭微微低著。聽見聲響,她才抬起頭來,眼睛看向我,表情先是有些木然,可隨後,她的目光閃爍起來,竟是有些動容。
但很快,她的表情便平靜下來,衝我點點頭道:“你好,尤莉小姐。我的腿腳不太方便,就不站起來和你握手啦。”
“你好……”我下意識地彎了彎腰。“不用握手、也可以的。”
“不必拘束,來,請坐吧。”她微微一笑。
我並沒有在讀書後去窺探作者長相的習慣,因此在這之前,我並沒有見過羅莎莉的相貌。與文字傳遞出的氣質不同,羅莎莉本人看起來很隨和,一張圓臉上布滿歲月的折痕,笑起來顯得十分親切。她穿著黑色的高領薄袖上衣,看上去有些肅穆,可脖子上卻掛著一串紅繩,紅繩底部的東西藏在衣領里,和整體的著裝並不搭調。
當然我也沒有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我在她對面落座,桌上擺著紅酒與高腳杯,卻沒有一道菜,我口中不由自主地泛起紅酒的酸澀味兒,緊接著,肚子也跟著叫了起來。我有些尷尬,羅莎莉卻似乎笑得更開心了,詢問我想要吃什麼,語氣仿佛是在詢問自己的孫女一般——雖然從歲數來排輩分的話,她確實夠得上我奶奶那一輩的歲數。只是我從沒見過自己的奶奶,就像我沒有見過母親一樣。
在簡單說了自己的用餐喜好之後,她便吩咐管家去做了,還讓人貼心地先上了兩道甜品,那做派更像是用零食給孩子墊飢的長輩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卻對此頗有興致,幾乎要讓我忘了此行的目的。
直到我沒忍住蛋糕的香氣,而大快朵頤了一陣之後,我才終於回過神來,問道:“羅莎莉女士,請問您找我是有什麼事嗎?不會只是為了請我吃飯吧。”
她的臉上依舊是一貫的微笑,甚至還多了幾分慈祥:“當然不是,我邀請你來,主要是為了兩件事,一件是為了確認困擾了自己很久的一個謎團,如今這件事已經完成了。這還有一件,就是有話想要對你說。”
說著,老人從衣領中掏出了紅繩末端吊著的物品:那是一塊綠色的石頭,晶瑩剔透,在燈光的照射下反射著柔和的光芒,不似鑽石那般耀眼,卻又比玉石多了幾分奪目。它形似一粒水滴,像是被人工打磨了很久,卻又有種渾然天成的質感。我盯著這塊石頭好幾秒,才回過神來,怔怔地問道:“是和這塊石頭有關的事嗎?”
“是,卻又不是。應該說,主要還是關於你和我之間,關於過去和未來的話題。”
終於要來了嗎……我預感到接下來的話題才是重點,不由地正襟危坐。
羅莎莉女士用枯瘦的指尖把玩著石頭,露出有些懷念的表情:“這塊石頭,是我父親送給我的,在我十歲生日那天,他剛從火星的基地返航,帶著用紅繩串好的這塊石頭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親手把它掛在了我脖子上。
“我記得,母親嗔怪他送給我來路不明的東西,他卻說,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東西,自然要送給自己獨一無二的女兒。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在一次地外勘探中發現的,同樣的石頭還有好幾塊,分別呈現出不同的形狀。基地的專家認為它們是來自某個地外文明,卻完全探測不出其中有任何的能量反應。但它們的做工之精細,讓人不由地想到《2001太空漫游》中的那塊石板。最終,專家們留下了其他的石頭繼續研究,而將這塊水滴狀的交給了最初的發現者——我的父親。”
“很漂亮的石頭。”趁著老人思索的間隙,我贊美道。
“是啊……很漂亮。我對它愛不釋手,就連洗澡、睡覺也要戴著它。可是,就在我獲得石頭之後的第二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里是我從未見過的一個女孩,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披散著一頭黑色的長發,一襲白裙,赤足走在煙雨朦朧的街巷上。街道旁的建築頗有現代的風格,可女孩行走的地面卻有些特殊,像是某種黑色的液體。她每走一步,腳便會微微陷入地面之中,再抬起時,腳底便會沾上一些液體,再緩緩滑落,露出幼嫩的皮膚。女孩秀美的臉龐上泛著潮紅,咬著牙仿佛在忍耐著什麼。我被這副表情迷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心動。”
“好真實的夢境……”我想到了某些回憶,正欲開口,卻看到羅莎莉的表情,便明白她希望我等她說完,於是我只能先如此附和。
“是啊,這個夢是如此真實,以至於我醒來後苦思冥想,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見過這樣一個女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麼視角在看她,但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就好像在看一場全息默片電影。我去詢問了母親,省略了夢中的細節,只是描述了一下女孩的相貌,可母親對她也沒有任何印象。也許是看到我的恍惚和閃爍其詞,她便篤定是那塊石頭影響了我,不允許我再佩戴它,並把它沒收了。這讓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它。”
“那後來呢?”
“後來我父親回來了,看到我沒有佩戴石頭,便問了我原因。我有些賭氣地說了,還撒了一回嬌,本以為只要父親去找母親說了,我就能輕松拿回我日思夜想的石頭,可沒想到的是,一向都順著他的母親這次卻態度堅定,他們大吵了一架,我從沒聽過母親用那麼高的嗓門說話,她大罵石頭是‘邪惡的東西’,並聲稱如果父親執意要再讓我玩它,就要將我帶回娘家。
“我躲在房間里大哭了一場,感到又沮喪又害怕,以為自己把兩邊都搞砸了,可意外的是,父親不知用什麼辦法又說服了母親,在我面前變魔術般變出了那塊石頭,這讓我欣喜若狂。那天晚上,我把石頭握在手心里睡覺,又夢到了那個女孩。
“這次的場景是泥濘的灘塗。女孩依舊是白裙赤足,不遠處是紅色的海,連著紅色的晚霞,仿佛身在時間與空間的終點。有潮水涌過來,沒過她的腳面後又褪去。女孩的腳步很用力,在灘塗上留下深深的腳印,每走幾步,她便會刻意把腳伸進泥沙之中,用力摩擦,仿佛那紅色的潮水令她的腳感到很癢似的。起初,她還能靠這樣的動作來緩解癢感,可走著走著,她的腳步便越來越慢,面色又泛起潮紅,汗水順著額頭流下來,被她隨手抹去,弄亂了好看的劉海。終於,她跌坐在粉色的泡沫之中,一只手用力撓幾下腳底,又搓弄腳趾,另一只手卻伸向股間,低垂著頭,身體顫抖起來。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個動作意味著什麼,只是一面有些憐惜,一面卻又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只覺得對她的迷戀又加深了幾分。醒來後,我呆坐在床上好久,才將腦中氤氳的蒸氣完全驅散。好在那天我醒得很早,又是休息日,才沒有讓人發現我的異樣。當然了……年幼的我也不知道‘迷戀’為何物,只是隱約覺得那是有些甜蜜的,令人興奮的感覺,而最直觀的想法則是,想要見到,想要接近那個女孩。
“我一直是長輩眼中很‘懂事’的孩子,自然也不希望父母再因為我和石頭的事而爭吵,於是我坐在床上絞盡腦汁,最終做了一個決定:只有在休息日時,才能利用石頭去夢里與女孩相見——彼時我已經明白,這美麗的綠色‘水滴’正是通往那個女孩所在之處的鑰匙,也因此,我把它命名為‘露’,那是我最喜歡的動畫中,帶領女主角走進魔法世界的使魔的名字。
“從那之後,我便每周一次地,去夢境中追尋女孩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在夢中是什麼模樣,也無法說話,無法觸摸任何東西,除了能轉變視角之外,什麼都做不到。但只要能看見她,聽見她的聲音,便讓我十分滿足了。夢中的場景時常變化,有時是在幽深的岩洞中,有時在鋪著地毯的古堡里,甚至有一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不知名巨獸的背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孩一絲不掛的樣子。她雖然沒有穿衣服,身上和臉上卻畫著華麗復雜的圖騰,宛若原始部落中的勇士,就這麼跨坐在巨獸的脖子上,雙腳則是放在它脖子上垂下的囊袋里,那里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隨著巨獸開始運動,女孩從面無表情,漸漸地又變為忍耐,最終仰起脖頸,緊緊地抱住巨獸的脖子,似乎是高潮了。那是我看得最認真,最忘情地一次,只恨不得自己就坐在女孩的身後,擁抱她,愛撫她的身體。可夢醒之後,等待我的只有失落一地的,情緒的煙塵,但隨後,我便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下體,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自慰……
老人的語調平靜,聲音卻有些顫抖。從我的角度看來,即便是這樣久遠的記憶,也給她帶來了某種生理上的觸動吧。這段說完,羅莎莉沒有再繼續,而是半眯著眼睛,像是又回到了剛見面時的狀態。
“也許,那只是你的一場春夢呢?”看老人再一次陷入了回憶之中,我不由地輕聲說道,也不知是說給她,還是說給自己。羅莎莉並沒有回答,於是我們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管家適時地端上了菜品,香氣撲鼻,剛剛被甜品壓下去的飢餓感,又隱約想要冒出頭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刀叉,正准備動手,對面才幽幽地傳來聲音:“是啊,春夢……
接著是一聲嘆息。
“唉,也許那個女孩只是我的大腦自動臆想出來的角色,又或許這整篇回憶,都是盤桓在我腦中多年的故事,只因我人衰智昏,錯把故事當成了真的罷了……可是尤莉小姐,我還是想把它講完,因為我是一個作家,而這個故事,我從沒向別人說過,也不想把它帶進棺材里。”
她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又給我也倒了半杯,我們碰了杯,叮當聲像是要把剛編織好的夢境敲碎。紅酒入喉,和想象中一樣酸澀,我心中也有萬語千言,卻明白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我需要等待這個故事的後續——我敢說我這輩子,從未像現在這麼有耐心過,可羅莎莉的話語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令我仿佛置身於闃靜的星空之中,連情緒的流淌都變得緩和了。
“後來呢,那個女孩怎麼樣了?”
老人簡單地吃了幾口菜,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終於像是整理好了思緒。
她接著說道:“後來我小學畢業進入了初中,夢中的女孩似乎也比開始時長大了一些,我們之間獲得了一種奇妙的同步。當時我並不知道她的歲數,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和我一般年紀的。也許是因為她平靜時臉上總是帶著一股憂傷的神色吧,看起來要比我大上好幾歲,而當她被癢感惹得媚態盡顯時,又更顯出幾分成熟的氣質來。
“就在我上初二的那年,夢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之前,由於夢中的場景不斷變換,讓我以為那個女孩一定是某個異世界中的精靈,孤獨地行走在末世的荒蕪之中,四處游蕩,像個吟游詩人一般。而她最吸引我的,也恰恰是那種孤獨又憂傷的氣質。就在我以為,她會一直擁抱著孤獨與癢感的詛咒,繼續在我夢中徘徊的時候,變化發生了。
“初二那年暑假,我跟隨家人一同去國外旅游了一圈,卻忘了帶上那塊石頭。於是整整一個月,我都沒能見到我的女孩。回來的當天,我也顧不得遵守什麼周末的規定,迫不及待地握著我的‘露’入睡,希冀著美麗的春夢。‘她’確實如期出現了,可形象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場景是與現實貼近,卻又有些微變化的學校教室里——要知道,盡管過去也會有充滿現實感的場景,可那更像是幕布搭建後的舞台,演員只有女孩一個人,而整體的氛圍要更加朦朧,周圍的景色若是細看,根本就看不真切。然而這次的夢卻完全不同:窗外的梧桐枝葉分明,屋內的桌椅上,磨損與刻痕鮮明而又真實,我甚至能聞見教室中,清潔劑的香氣,電子設備淡淡的機油味,以及青春荷爾蒙的殘留氣息。而最令我驚訝的是,演員居然增加到了兩人。
“女孩依舊是我熟悉的那個女孩,只是及腰的長發剪短了,只到肩膀處,扎成了馬尾,露出白皙的脖頸。她不再穿著長裙,而是換上了學校制服,袖子卷起來,蓮藕似的小臂讓人很想咬上一口。夢境開始時,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教室前排的桌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可原本孤獨憂傷的氣質卻淡了很多。即便如此,那張干淨而蒼白的面龐,婀娜的身段,已經被我刻在腦海里,包裹在皮鞋中輕輕搖晃的雙足也讓我如痴如醉。就在我忘情地遐想之時,女孩的目光突然轉向了某個方向,表情也突然明亮起來。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另一個女孩進入了教室。如今我已記不得她的相貌,或者說,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注意她相貌的余力。
“我看著她們並排坐下,牽起雙手有說有笑,我從沒在她臉上見過那樣的表情,似乎我不是夢的主人,而是另有其人,祂把真實感還給了夢境,也把女孩失去的情緒還給了她。她們倆就這麼搖晃著雙腳,談天說地,氛圍甜蜜得像是一對情侶。在接下來的某個時刻,她們做了一個更令我震驚的舉動:女孩將雙腳的皮鞋踢掉,又脫下及膝長襪,露出一雙我早已無比熟悉的裸足來。接著,她又把這雙腳擱到了另一個女孩的腿上。
“她們在夢中談論的內容,我早已記不清了,可在那個動作之後,女孩說的那句話卻一直留在我的腦海中。她說‘喜歡嗎?喜歡的話,就盡情地欣賞,盡情地撫摸吧’。那時,我多麼希望她身邊的那個人是我呀!如果是我的話,一定不會那麼笨拙,一定會把每寸皮膚都照顧得十分熨帖,把每個腳趾都把玩至舒展,讓她因為痕癢而害羞輕笑,又因為快感而意亂情迷。可即便對方只是那樣粗糙、糾結的撫摸,她也依舊翹起腳趾,眯著眼睛微笑著,舒適又愜意,仿佛周圍的空氣都柔軟了幾分。
“夢醒之後,我難過得蜷縮成一團,感覺自己仿佛被全世界背叛了一般。我做了這個夢,卻讓之前無數個夢都破碎了,那一整天我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家人問起時只說身體不舒服。直到傍晚時分,我才稍稍緩過勁來,另一種想法開始占據我的腦海:雖然她從幻想的空中花園跌落,但卻擁有了另一種可能性——或許她真的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如果是這樣的話,說不定我能在現實中與她相見。
“這個想法很快便讓我恢復了精神,我開始努力回憶夢境中看到的細節,卻發現除了校服的款式能提供一些线索之外,再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我試著在網絡上通過校服來尋找學校,只看了幾頁便已眼花繚亂,只得作罷。為了獲得更多的信息,我只能再次進入夢境中。這次的場景是在一間民居內的某個房間,看陳設像是少女的閨房,窗簾是可愛的粉色,床上擺著大小不一的玩偶。依舊是上次的兩個人,可關系明顯要更加親密了。幕布拉開時,兩人正如痴如醉地接吻,我根本不想細看,便飛快地移開視线,卻看到女孩的裙子已經褪掉,隨意地丟在地上,再上面是揉成一團的絲襪。耳朵里傳來淫靡的喘息聲,我想要捂住耳朵,卻無法做到,只能死死地盯著地板,看著她們的衣服襪子一件件落在地上,聽著她們相互撫慰求歡時巨細無遺的聲響——對那時的我來說,沒有比這更加殘酷的刑罰了。”
老人在講述這段時,語氣並沒有什麼波動,甚至比剛才還要平靜一些,仿佛在訴說著和她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可作為聽眾的我,卻覺得有幾分羞赧,趁著她思索的間隙,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必道歉的。”老人打斷我道,“不如說該道歉的人是我……我說得有些太露骨,太情緒化了。接下來還是重點說說我自己的事吧,如果說之前的遭遇只是有些光怪陸離,荒誕不經的話。那麼後來我自己的一系列行為和境遇,則可以用荒唐來形容了。”
“後來,你找到那個女孩了嗎?”
“沒有……如果找到的話,我可能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吧。”老人搖了搖頭,有些自嘲地說道,“誰知道呢,可能在外人看來,我沒有在那時陷入無邊無際的尋找之中,倒反而是個英明的決定了。”
“那就是……直接放棄了?”
“倒也沒有。後來我不死心地,又去夢中搜集了幾次线索,卻只找到了更多的嫉妒與不甘。每次進入夢境時,她都在和別人接吻,或是做愛,對象也都不盡相同,有男有女,活脫脫一個放蕩的風塵女子形象——盡管那樣貌身姿,都與我愛的那個女孩別無二致,可我絕不承認,眼前這個勾著腳趾,眼神極盡嬌媚,在他人懷中顫抖的女子,是我曾經傾心的那個人。在消磨了全部的耐心之後,我徹底放棄了,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脆弱得像溫室中的薄冰,再也無法忍受任何一次夢境的炙烤。我把石頭扔進了最角落的櫃子里,郁郁寡歡了好一陣子。
“父母看到了我的消沉,可我卻無法對他們說出真正的原因,只能扯謊說自己看了一本結局悲傷的小說,有些難以自拔。我主動提出要他們帶我出去散心,而一直寵愛我的他們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到了外面,我才發現自己的情況沒有想象中那麼輕松:我無時無刻不在下意識地追尋她的身影,看到穿白色裙子的女孩,便會想要確認她的樣貌,看見身材相似,甚至只是穿著涼鞋,腳白皙一些的,我也會忍不住多看兩眼,想從她們身上尋找她的影子。我必須努力克制自己魂不守舍的狀態,才能不讓家人發現自己的異樣,可我騙不了自己。
“我明白自己對女孩的思念已經病入膏肓,這份感情若是找不到出口的話,可能會將我的靈魂一同困在夢境里了。可我已經發誓,絕不會再用那個石頭一次,正如母親所說,那是個‘邪惡的東西’,為我帶來了不幸。暑假很快便過去,新學期中我強打著精神聽課,卻幾乎聽不進去半個字,好在我頭腦不差,靠之前的一些積累還能勉強蒙混過關,但很快我便感到力不從心了。我本以為自己已經走投無路,只是在徒勞等待著靈魂消磨殆盡的那一天,卻沒想到,事情出現了一些轉機。
“某一次的寫作課上,老師布置作業,讓我們以‘夢’為主題完成一篇習作。原本只是盯著窗外出神的我,在聽到這個主題之後,便有一種顫栗感從指尖蔓延至全身,神差鬼使地,我拿起筆,竟開始無比自然地描繪起那個女孩的樣貌來。寫作時,我只覺得一氣貫通,暢快無比,可寫完之後細看,才發現這篇習作有多麼混亂不堪。女孩一會兒穿著白裙子,一會兒又換成了制服,好在我及時刹車,才沒有把她寫得衣不蔽體。而情節更是毫無邏輯,短短幾百字,看起來就像是洗筆水潑上了未干的油畫,所有的描繪都糊成了一團。可即便它是如此拙劣的文章,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卻讓原本在我體內郁滯已久的情緒,化為了橫衝直撞的文字紓解出來,教人神清氣爽。
“從那天起,我的夢境轉移了陣地。它不存在於我的腦海中,而是在我的筆下,在稿紙上。我還是會時不時地夢到那個女孩,可她的形象模糊又粗糲,也沒有具體鮮明的情節,那才是夢境本來該有的樣子。而比那鮮活得多的她,正在我編織的文字中翩然起舞。開始時,我只是嘗試描繪靜態的她,寫她的顰與笑,發梢與鬢角,寫她背著手站在紅色的潮汐中,寫她彎下腰采擷花朵,眯起眼眺望夕陽。而描寫最多的,則是她的雙足,無論是伸直還是盤起,蜷縮還是舒展,行走中還是佇立著的樣子,我都在夢中見過,此時回憶起來雖歷歷在目,可真正寫起來,卻有些犯難。畢竟當時的我只是初中生,詞匯量還並不豐富。我可以在腦中再現她腳趾勾起的弧度,贊美腳底肌膚的幼嫩,褶皺的可愛,陶醉在某個角度所看見的完美足弓之中,但真正寫到紙上,卻只是翻來覆去幾個貧乏的詞匯,再無半點新意。於是我開始搜羅各式各樣的描寫方式與詞語,讀更多的書和文章,只要是公認描寫優秀的,都來者不拒,然後再反饋到自己寫的文章中。有時候,竟日只是來回琢磨幾個詞語和句子的含義,仿佛著了魔一般。漸漸地,我可以把那雙赤足完美地描繪出來了,從足尖至足跟,再到足踝,每個細節都生動而凝練,又富於變化。寫完自讀一遍,這雙足所曾經展現過的所有靈動便一一浮現在眼前。這時我才終於滿意,然後又開啟了新一階段的寫作。
“在這個階段,我便試著去還原只有她一人存在的那些夢境,那個雨中的幽暗街道,那片紅色的灘塗,溫熱潮濕的密林,巨獸寬闊的背脊,古堡與岩洞,深海之底與雪山之巔,無論什麼場景,都有一個穿著白裙,默默行走的少女,臉上帶著酡紅,目光中浸透孤獨與憂傷。不出數月,我便將這些場景都寫得繪聲繪色——那時我才發現,自己似乎是有些寫作的天賦,可我並不在意自己的水平究竟在什麼程度,只關心寫出來的東西是否稱心合意。自然,我的野心也不會止於此,當我把所有可以參照的內容都寫完時,‘我’便從觀影席上走了下來,來到了少女的身邊。”
“你和那個女孩……在你寫的文章中見面了嗎?”
“是的,我開始寫自己和她之間的故事了。你一定會奇怪,明明我只是從遠處遙望,根本沒有和她真正接觸過,對她的性格品行也一無所知,又怎麼敢妄言自己寫下的那個‘她’,就一定是真正的她呢?可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我只是恰好需要有一個相貌氣質與她無二的女孩,來滿足我的想象罷了。
“事實上,當時的我連這一點都沒有去想,而是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已經完全可以將她掌控在筆下,從肉體到靈魂,都忠實地按照我的所思所想去行動。開始時我還會絞盡腦汁,去為我們的關系編寫前情提要,譬如騎士保護了公主,樂手遇到了知音,創業者不拘一格降人才,偉大的導師尋到了最優秀的弟子。我們在機緣巧合中相識相知,我被她淡泊出塵的氣質吸引,而她也被我的熱情感化,之後感情便迅速升溫。我們一起力克外界的艱難險阻,在一個又一個世界中大放光芒,將其他人遠遠甩在身後,最後,以一個極致繾綣的長吻作為結束。
“後來,我連這樣的故事都懶得去寫了,我們仿佛是天生的一對,毫無隔閡,只需要在我搭建好的舞台上快活地暢游便可。我們在無人的教室中擁吻,情到深處時便開始初嘗禁果,在夕陽的余暉中褪去所有衣物,用最敏感的部位相互廝磨;又或是在萬米高空,在巨龍的背脊上光裸著身子,用筆在對方的身上描摹圖騰,畫出少女肌膚上敏感的紋路之後,再以唇舌細細品嘗。我們在林間采擷陽光,如鳥兒般在枝椏上做愛,歡叫聲宛如婉轉的啼鳴,我們在機械的迷城中穿梭,用千奇百怪的裝置探索彼此的身體,在燈光糜暗的酒吧里把酒尋歡。幽深的海底也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去處,在那里臥著古老文明的遺跡,主人是藍色頭發的精靈,她表面看起來天真爛漫,實際卻想拉我們一同陪她消亡。而我們在識破她的心思之後,將她牢牢束縛住,然後兩人各執一只赤足,在她敏感的足底不斷舔舐、搔癢,直到她哭喊著承認錯誤,接著便將她拋在一旁,一邊舌吻,一邊用手指相互滿足撫慰。當然了,即便是高貴無暇的海之精靈,她的雙足也比不上少女的萬分之一誘人。在我的筆下,她一年四季都赤著雙足,足底的肌膚卻如初見般幼嫩,白里透粉,賦予靈魂的腳趾是所有畫家心中美的范例,無論是蜷起還是舒展,都美得不可方物。整只腳在纖細與豐腴之間取得了絕妙的平衡,而足弓則是支撐這種絕妙的權杖,即使是最偉大的雕刻家來,也只能如實地刻畫,不得做任何增減。
“這樣完美的雙足,她卻總是樂於交給我把玩,眼神或是因害羞而閃爍,或是因期待而嫵媚,而我自然也不會客氣,總是要玩到盡興才肯罷休。有時,我只用一根羽毛在足底刮搔挑逗,在趾縫間靈活游走,便讓她嬌笑連連,求饒不斷,而有時她則是我的實驗品,被我牢牢地綁在桌上,我用各種工具探索她腳底的每一寸肌膚,任憑她如何尖叫狂笑,失禁了一次又一次也不停歇。我把這看作是對她的懲罰,懲罰她竟敢將這雙腳放在別人手中,它們只能屬於我。”
說到這里,羅莎莉停了下來。她的眼神有點迷蒙,像是累了,又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我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仆人早已將餐盤撤走,換上了熱氣騰騰的紅茶,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見老人仍舊沒有言語,便輕聲喚道:“羅莎莉女士?”
過了半晌,她才像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露出一個苦笑:“抱歉……年紀大了,腦子也越來越不好使了,說著說著就變得有點語無倫次,要是覺得冒犯到你的話,請不用客氣,直接打斷我就好。”
“倒也不會……”不如說,比起開始時的不適應,後半段的講述讓我幾乎要入了迷,口中也只是簡單地應和幾句,思緒卻完全沉浸到她的故事中去了,“您還要繼續講嗎,還是要休息一下?”
“繼續吧。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說到你在夢境中懲罰她的雙腳。”這句話讓我臉頰有些發熱。
“哦哦……唉,那時的我啊,說是瘋魔了也不為過。在學校里,我從不與別人交流,只知道一個勁兒的寫呀寫呀,老師把我的本子沒收了幾次,我卻毫不在意,因為那些故事在我腦海中早已形成了漫天星辰,我只需要隨手摘取便又是一個新的篇章。可寫作以外的事,我卻全部荒廢了,每門課我都考了不及格,甚至還在試卷上直接開始我的創作,把老師氣得七竅生煙。當時已經沒有任何人能管束的了我:父親遠在火星出任務,母親又得了急病,只能住在醫院里,照顧我起居的舅母對我不聞不問,整天只是關心她的那幾支股票。於是我便放任自己在想象的世界中馳騁,和自己的夢中情人盡情地幽會。若是旁人見到我,恐怕只會看到一個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女孩,整天只是恍恍惚惚,只有在不知道瞎寫什麼東西的時候,才會兩眼放光,仿佛在做法一般。”
“那後來呢?”
“後來……我的家中遭遇了變故。那是在我初三的下半學期的某一天,放學後我興奮地構思著新的玩法和劇情,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進了門才發現父母都坐在客廳中,屋內的氣氛有些陰沉。這時我才發現,父親的眼睛被繃帶纏住了,而母親面色蒼白,形容憔悴,似乎是剛剛哭過,眼圈還紅腫著。過了一會,母親才開口,對我說道:羅西,老師已經和我們說了你的事,你太讓我們失望了。接著我才得知,父親在任務中受了傷,有永久失去視力的可能,而母親的病也只能用藥物控制,隨時都有可能復發。母親說話期間,父親一直都沉默著,盡管他目不能視物,可我卻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眼神:無助、失望,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光都熄滅了。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一般,衝毀了我用想象建立起的所有沙堡。
“聽完母親的話,我如同游魂一般飄回自己的房間,怔怔地坐了好久,突然悲從中來。我從未真正擁有過那個女孩,擁有過愛情,現在連現實中的一切也快要失去了,想到這里,我終於忍不住開始抽泣。
“那晚究竟哭了多久,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後哭累了,我開始茫然地尋找一個安放情緒的東西,不知怎麼的,竟又翻出了那塊石頭。我把石頭上的灰塵拭去,燈光下,它泛著溫潤的綠色光澤,里面仿佛一團有星雲般的物質在緩緩流動,細看時卻又看不到了。我握著它,感受著它由冰涼慢慢變溫熱,然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那晚我又夢到了那個女孩,卻和以往大不一樣。雖然只是背影,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穿著與之前不同的制服,依舊是扎著馬尾,正在車站等車——是的,這次居然不是在床上,她的身邊也沒有伴侶。人潮涌動,就要將她的身形淹沒,我想要湊上前去,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有可以操控的身體了。這一發現讓我的內心再次躍動起來,連忙左支右絀,想要快一點到女孩的身邊。可就在我快要到達之時,列車來了,人們一窩蜂地涌向站台邊緣,我被人群帶得失去了平衡,摔了個跟頭,正好倒在她腳邊。
“一只纖白的手伸到我眼前,接著是輕柔的話語:你沒事吧?
“我抬起頭,正好對上她的視线。我想我那時一定是臉紅了,嚅囁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默默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到她,可心中除了有些慌亂之外,竟沒有太多的激動與欣喜。
“直到她轉身上車,車門准備關閉之時,我才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大聲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應該是聽到了我的聲音,扭頭看向我,露出了一個微笑。車門緩緩關閉,我只看到她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麼,那應該是兩個音節的名字,還未等我仔細揣摩她的口型,夢就醒了。
“在那個夢之後,我的內心獲得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大腦一片清朗,女孩的身影依舊清晰,可對她的那些洶涌情感卻沉睡在了意識的深處,無法喚起。我又恢復了在課堂上認真聽講的能力,老師說什麼,我聽什麼,完全跟得上,再也不會胡思亂想。我從一個長長的,漂浮的酣夢中醒來,四肢百骸又重新感受到了現實的重量,我活動了一下手腳,准備開始向新的未來邁進。好在落下的功課不多,又向父母請求了補習,沒兩個月我的成績便趕了上來,考上了不錯的高中。
“高中時,我又重新開始寫作,文筆被老師大加贊賞。我的文路很廣,既能寫山川風貌,也能寫風土人情,能刻畫現實,也能天馬行空地幻想,可我無法描寫任何和愛欲有關的內容,似乎我的愛情連同對愛情的感知力,都被封印在那個夢里了。後來的事便不值一提,我成為了職業作家,發表了一些作品,成為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您說的不值一提,是說這麼大的房子,還有傭人……都比不上你那夢中情人嗎?”我環顧四周,有些戲謔地說道。
“也許吧……”羅莎莉喝了口茶,露出有些疲憊的笑容,“尤莉小姐,你覺得這個故事如何呢?”
我眨了眨眼:“挺不錯的。只是我記得您一開始說,這是一個關於過去和未來的故事吧,過去有了,那麼未來呢?”
老人也衝我眨了眨眼,笑容變得狡黠起來:“昨晚的服務,還算滿意吧?”
我睜大了眼睛:“那個灰發的女孩……是你?!”
羅莎莉點了點頭:“年幼的我恐怕從沒想過,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和她的夢中情人以這樣的形式見面吧。其實說來也巧,前些日子整理舊物的時候,我翻出了這塊石頭,雖然沒有再用過,可我一直將它帶在身邊。昨晚我只是一時興起,卻發現它居然還有用,而且居然像車站的那個夢一樣,我有著可以操控的身體。雖然你比記憶中要成熟了太多,可那種熟悉的感覺依舊讓我篤定,那就是我曾經為之瘋狂的那個人,也是……改變了我未來的那個人。”
“改變你未來的,難道不是那塊石頭嗎?”我笑道,“您可要把它收好了,帶進棺材里,我可不想讓別人再隨隨便便偷窺我。”
雖然嘴上說得輕松,可我的心中仍翻涌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原來曾經有一道目光,跨越了五十年的時間,注視著我的夢境與現實,甚至還把它們改造成了新的,更多的夢,宛如轉動萬花筒一般。我不知道那塊石頭究竟是什麼來頭,是上古文明的遺跡,還是地外科學的奇跡,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和羅莎莉,因為它而獲得了一種超越時空的聯系。
就在我兀自感慨的時候,羅莎莉突然說道:“我不需要這個東西了,我把它送給你,怎麼樣?”
我吃了一驚,隨後又有些支支吾吾:“倒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應該不會想要用它吧。誰知道我會夢到什麼呢?我可不想像你一樣,被一塊石頭就搞得魂不守舍呀。”
“這個……既然送給你了,怎麼處置便隨你喜歡。”說著,她便摸索著從脖子後面解開紅繩,將這塊綠色的石頭放到桌上,再推到我面前。“剛剛我在講的時候,你似乎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應該不只是因為我窺探到了你的生活這麼簡單吧……以及,應該還有一個疑問沒有解決,不是嗎?”
“是啊……”
這次輪到我陷入沉思了,沉吟了一會兒,我開口道:“如果這塊石頭看到的是我的現實,那個穿著白裙的我又是從何而來的呢?如果是看到我的記憶,那這些記憶也未免太過魔幻了些,可我分明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的聲音不大,聽起來應該像是自言自語,可老人的聽力似乎沒有被歲月磨損多少,依然捕捉到了我的話語,並接著說道:“是這樣……不過若是你不願意說的話,也不必強求,以後你想來我這里做客也隨時歡迎,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也不遲。”
“不,我現在就說吧。氣氛正好,過了今晚,我可能就真的不願再提了。剛才我說不想被一塊石頭就影響了人生,是因為我的人生曾經並不在自己手里,只是後來我將它奪回來了而已。”
我對她說起了自己的事。
我從小便被父母拋棄,收養我的那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他收養我,只是想把我改造成他的奴隸——性方面的奴隸。每晚睡覺前,他都會在我腳上塗抹一種特殊的藥劑,並在我睡覺的時候,不斷地搓揉、玩弄我的雙腳。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腳變得非常敏感,而且每當我的雙腳被觸碰時,都會給我帶來很大的性快感。改造完成後,他命令我用腳服侍他,為他足交,在家中的任何時候都不允許穿鞋襪,一旦他來了興致,便必須把雙腳遞給他玩弄。
我被他折磨得欲仙欲死,可心中卻只有厭惡——我沒有任何自由,一旦想要違逆,便會招致打罵和飢餓。就在我以為,自己的人生就要這樣完蛋的時候,他卻突然失蹤了,在一次外出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我在家中被困了三天,奄奄一息之時,才有人把我救了出來。
後來我住進了孤兒院里,又上了學。我發現自己的理科天賦不錯,尤其擅長編寫代碼,便努力學習,進入了信息安全專業的大學就讀,誰知畢業之後居然當了黑客。不過這也和我不願受拘束的性格有關,工作如是,在性的方面亦如是。
因此我才會從學生時代到如今,都毫無顧忌地用腳去引誘別人,才會盡情地享受與別人做愛的快感,並樂此不疲,這也是對那個男人的一種報復,想要獨占我,我便將自己的性感展現給所有人,僅此而已。
“原來……那些也是你的夢境嗎?”聽罷,老人有些愕然地說道。
“是,但也不完全是。准確地說,那些應該都是我的記憶,因為那些夢我記得格外清晰。可以說,它們衝淡了我對囚禁生活的厭惡感,讓我在自由之後,仍舊保持了熱愛生活的能力吧。”
“原來是這樣……”
老人長嘆了一聲,用有些自嘲的語氣說道:“我曾經為那些夢境賦予了無數解釋,卻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也是,我只是一個借用神明力量窺探時間秘辛的不自量力者,能夠在這里推測出一點點真相,倒也算是夏蟲語了一回冰吧。”
“雖然從宇宙的維度來說我們是夏蟲,但至少我們有編織夢境的權利呀,至少這麼做,也算是擴展了生命的寬度,不是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憋出了這麼一句看似很有哲理的話來。羅莎莉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沉思了一會兒之後,表示自己累了,想要休息了。
那次會面之後,我本以為還有去拜訪羅莎莉,與她交流些別的話題的機會,可沒想到的是,一周之後,我便看到了她的訃告。葬禮上,我聽著牧師冷靜地念誦她的生平,里面對於那塊石頭和那個我,只字未提。
從葬禮回到家中,我福至心靈地打開抽屜,找出那塊從拿回來就被我擱置的石頭,將它握在手中入睡。
那晚,我夢到了自己站在車站等車,正要上車之時,一個黑色短發,圓圓臉蛋的少女突然摔倒在我腳邊。我將她扶起來,她卻一直呆呆的,也不道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我走進車廂時,才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大喊:
“你叫什麼名字?”
我轉過頭來,微笑。
我叫……
“尤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