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二 如此一來,我也可以迎來明天
提前關掉鬧鍾,奏的睡顏距離鼻尖咫尺之遙。
呼吸聲很輕,纖弱的手臂搭在身旁卻幾乎無法感到重量與溫度。起身環顧四周,一如既往昏暗的臥室,早已睡熟的床,叮囑多次不要帶進臥室的樂譜赫然散落在枕邊。
越過奏的身體我撿起樂譜走出了房間。洗手池水跡未干,打開微波爐,里面果然擺放著也許還溫熱的牛奶,與刀功不太整潔的三明治,奏又是剛睡下不久。
人被放置到陌生的環境中身體會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但相同的早晨不知道已經迎來了多少次,本應像車鑰匙插進鎖孔後點火聲完美銜接一樣安心,不真實感卻如同一團雲霧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在餐桌前坐下,就著牛奶一口一口吃光毫無賣相三明治。回想起以前的時光,太太滿溢著笑容詢問著味道如何,丈夫與孩子或俏皮或一本正經的給出評價,相似的光景在父母與自己的身上無數次重復。但即便是偶爾與奏坐在一起用餐,奏也會避開這個問題。當然,就算問我也無法給出確切的反饋,可以預想今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光景了。
我們早就與尋常錯開了很遠。
外出的衣服平整地掛在起居室的衣架上。付出了足夠的犧牲品後,這些家務奏做的已經沒什麼可挑剔的了。不禁令人強烈的意識到,奏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除了作曲什麼都不會。就像山火不會真正地摧毀一片森林,荒唐的命運奪走了奏尋常的生活,又以這樣的形式一點點還了回來。
我從未拜托過這些事,已經預留了足夠准備一切的時間,即使早些出門也沒什麼意義。但奏對我說,這是…
腳步聲響起,我打開玄關門的手停了下來。奏從房間露出困意十足的臉,衝我擺了擺手。
“一路順風,真冬。”
她說,這是她不多能做到的事情。
我應了一聲,將所有一切鎖在身後。今日微風,陽光在薄雲之上投下朦朧的光。
將人們每日固定時間的風景定格下來,能看到什麼呢?恐怕是只有無數重復照片的影集吧。
“朝比奈,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有些累了。從與現實的游離中驚醒,我隨口搪塞,目光掃過房間內的同事們。
“哈哈,我也差不多,醫院也是老師也是,使喚咱們這些實習醫真是不留情面。”
“明明見習就挺夠嗆了…不如今晚一起去喝一杯放松下吧。”
\"前提是平安捱到晚上,快下班來點事情可就都泡湯咯。“
“也對,哈哈哈。”
瑣碎的忙碌之中的忙里偷閒是眾人的共識,但很快又會自律的再度忙碌起來。睡眠、通勤、工作、學習、社交,用自由支配的時間做些頗有規矩的娛樂活動,大致逃不脫這些事情的之後,又是一個新循環的開始。
\"朝比奈要一起來嗎,說起來,你平時一直剛下班就早早回去了呢,難道已經有男朋友了嗎?”
半開玩笑的話語落在耳畔,翻弄手機的手指僵住了,停留在繪名的私信發來的照片上。裝飾精美的餐廳中,擺出奇怪姿勢的繪名和有些局促的奏,照片的後面附帶著一個看起來在炫耀的,意義不明的表情。發信時間顯示這已經是前些日子的事情了。搞不明白,那家伙是在炫耀自己不必上班嗎?
“喂,別和朝比奈開這種玩笑啊。”
不等我組織話語就已經有人為我打好了圓場。大家識趣的賠禮,然後從我這領取到識趣的原諒,氣氛再次回到這個話題前的樣子。
那並無怒意的叱責的後文是什麼呢?我沒有過深的去考慮。我厭惡過周圍千篇一律的反應,但他們也只是在認真地對待著明天。這是諸多無可厚非之事種的一件而已。
就如同現在口頭的抱怨不過是幸福的煩惱,坐在這里的人將來會有很高的薪水,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可能會移居海外,環游世界,未來很廣闊。電車里上上下下,蜂巢般星羅棋布的窗口中伏案工作成熟負責的諸位大人們,都還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但早就走到了路的盡頭的我,是以何種狀態存活至今的呢。
手機恰到好處的震動起來,這個時間會打電話的人只有一個。
\"有啊。”我擺出笑臉,對著遠處的天花板說。“是有的,男朋友。”
把來電拋諸腦後,同事們的喧嘩拋諸腦後,盡管明天大概率會到來,卻仿佛行走於窄巷,與生活的邊界接肩撞肘,時而滿身瘡痍,若能夠從牆壁上方俯瞰,這一切的風景是多麼窮屈困厄,這種截然相反的事實要如何調和呢。
值班的嬌小護士抬頭望了一眼指向12的短針,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我消去手機顯示\"母親\"的未接來電,打開聊天軟件斟酌起了詞句。
上次的聊天記錄並不久遠,這次的聊天內容也不會讓人感到陌生。 “中午好”的之後無非是\"業務繁忙”與“久疏問候”,\"近況報告\"的同時不能忘記“噓寒問暖”。要寫的再親昵一些嗎,不必,這樣足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差不太多的信息發送後的是大同小異的回復,鎖屏。打開便當咀嚼起人們所說的量產味道,就連量產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我,無法分辨這份便當與奏做出來的三明治的區別,一切都是單調而困厄風景的延續,一直一直延續到目光所不能及其的地平线之下,深深下沉。
“朝比奈醫生…那個…”護士的聲音很小“請問上午醫生您說的男朋友,是真的嗎?”
“為什麼這麼想呢?”我問。
護士歪頭想了一會,回答道:“因為沒法想象什麼樣的人能配上醫生您這樣優秀的人吧。”
荒唐苦悶的感受沒來由的涌來。若我如此唐突地回上一句“我曾經很憧憬你所在的位置。”會怎麼樣呢?相比如果不被當做一種恭維話,便自然地歸結到兒時的童言無忌,即使雙方都已經是大人了。
因此回復“確實有”甚至“其實是女朋友哦”,謊言或是真相,也都不過是放學後叛逆的小小繞路,只是徒勞的掙扎。
“開個玩笑而已,怎麼會呢。”所以我這麼說,小護士旋即露出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專注於自己的事情去了。
很快,這件事實就會傳回被嚇得不輕的同事們的耳朵中,不如說就是他們讓這位護士打聽的吧?也許之後自己的身上會多一個“愛開奇怪玩笑的”小便簽。
無所謂,他人就像同一模造下各式各樣的劣化。只要精巧的擺弄自己,就可以不必期待太過意外的反應。無論如何,我因此得救。幾近脫軌的列車扳回了軌道之中,如此一來我也能夠迎來安心的明天。盡管我還是無法理解這明日對我的意義何在,屢屢阻止我破滅願望的力量又來自何方呢?
護士們,同期的實習醫們,至今為止的老師與同學,還有父母。大家醉心於那個精心擺弄過的自己。所以enanan、Amia、還有K就是不一樣的嗎。我也許在期望K是不一樣的吧。
帶上耳機,為我而作的、為enanan她們而作的、為生計而作的、只是單純揮灑靈感的,K的音樂在安靜的空氣中流淌。稍稍地,苦悶得到了緩解。
我從K的音樂的倒影中多少望到了自己,這曾給了我多少希望,現在依然是珍貴的解藥。但最終我還是舍棄了——舍棄了全世界只有K是不一樣的荒唐願景。
K就是K,我們不是同樣的人,即便知道了對方的過去,開始同居,在感到痛苦的時候互相撫慰,每天早上從一張床上醒來,我卻依然無法明了自己,她最深處的部分卻還是遙不可及。
“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會說出那句話呢。”
對著天空,話語零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