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百合 Just The Same

Just The Same

Just The Same 騎兵極光馬卡龍 13781 2023-11-20 03:25

   Just The Same

  做愛做到一半,白金抓著臨光的背,突然說,冰箱里還有半碗沙拉。

  

   她做愛時眼神一向霧蒙蒙的,看不清在想什麼,沾了潮氣的白發鋪滿枕頭,瘦弱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躺在床上敞開腿,有時候自己掰著膝蓋。主動,又沒那麼主動,腦袋一歪,不知道是想睡覺還是要索吻。

  

   怎麼了?

  

   臨光伏下身子吻那包在薄薄一層皮肉下的肋骨,卡著她的膝彎動了動指節。白金唔一聲,她柔韌性其實不是很好,這個姿勢有點隱約拉扯到韌帶,骨骼凸出的腿根失控地打顫。她總是到得很快,如果臨光再有什麼作為,她可能就會稀里嘩啦流一床。但是她犟著嘴說:半碗沙拉。

  

   知道了,公主。臨光的吻滑到那空殼般的小腹——也是沙拉的傑作。她的嘴唇很燙,仿佛肚臍上方落了塊剛出爐的曲奇餅。白金又開始發抖,顫顫巍巍地夾緊庫蘭塔略有些關節突出的手指。很多人叫她公主,小時候是難得給她買孩之寶玩具的母親,中學時是祝她生日快樂的同學,後來是成年人,肥厚的手掌落在她纖小的胸乳上,猙獰的生殖器卡在她狹窄的陰道里,就這麼叫她公主。當然白金知道自己不是公主。公主要善良勇敢、真誠友好,最近幾年還要會魔法,她只會赤裸身體靠在床頭修指甲,面無表情地聞枕頭上的三手煙。

  

   但什麼話從臨光嘴里出來都跟鍍了層金光似的。她之所以那麼說絕對是因為真的把她當成公主。大聖人。白金經常無不嘲諷地想。大白痴。大混蛋。大混蛋的掌心被她搞得濕淋淋一片。臨光站起身去洗手,然後到冰箱里找那半碗沙拉。

  

   里面的蔬菜已經不新鮮了,臨光翻出冰箱深處的果蔬,給她切了點新的進去,又添了千島醬和酸奶。白金依舊躺在床上,借著短暫的不應期放空腦袋百無聊賴地玩自己的乳頭,懶得挪窩。碗放在床頭櫃上的脆響讓她紆尊撇過腦袋,扯著臨光的衣領把自己從床上拽起來。臨光被她揪得被迫俯身,白金瞥見她乳溝附近掩著的淺淺一道疤。她突然又不想吃沙拉了,叉子戳進紫甘藍,送入嘴里像在啃彩色紙。她嚼了沒幾口就放下碗,給自己套了一件寬松的T恤,下床找內褲。

  

   這是周日夜晚,街道上除了流浪漢和醉鬼已經沒有人了。臨光睡得很早,她要按時上班,八點整,外加半小時的通勤。白金躺在床的另一側失眠。這是她的老毛病,近兩年已不算常有,但隔那麼一段時間總會造訪,比月經還規律。大概是從大學開始的,一起玩的沃爾珀小姐妹送了她一盒減肥茶,那女人喜歡把頭發漂成純粹的亞麻色,發根補染得很勤,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導致她的發量看上去岌岌可危。白金拿起那盒減肥茶,上面是不認識的歐洲文字,小姐妹戴著長長甲片的手指伸過來,說這是挪威語,茶是她爸爸從北歐帶回來的,喝完之後BMI肉眼可見地下降。白金笑著說謝謝。但誰知道北歐賣不賣減肥茶呢。她想。哈根達斯不就把自己的商標做成裝模作樣的外語,本質還是美國人的草根熱量炸彈。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她回去還是把那玩意當普通茶包衝著喝了。喝完當晚就失眠,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爬起來戴上耳機聽水療音樂,音樂放了兩個小時,她數完了它有幾個小節。第二天上早課自然是一團亂麻,這是她為數不多出門不化妝的時候,烤土司咬在嘴里就跑出了宿舍公寓,初升的太陽曬得她眼睛都睜不開。然後她就摔倒了,因為走路不看路,撞到了前面的人身上。

  

   平心而論這是她的全責,人家背對她,是她自己磕上去的。被撞的人沒什麼反應,她自己卻一屁股坐地上去了,斜挎包的拉鏈沒拉好,里面的東西零零散散地掉了一些出來。

  

   真是美好一天的開頭。尾椎骨疼得她眼淚差點飆出來,高跟鞋還使她崴到腳了。更糟的是,接下來可能是一段帶國際通用友好手勢的臭罵——當然如果對方是男人,白金有把握讓他道著歉把她扶到教室去。

  

   “啊,抱歉……!”“受害者”卻蹲下幫她撿起了東西,還向她伸出一只手,“對不起,你沒事吧?”

  

   白金就是這麼和臨光認識的。

  

   她抬眼的時候差點被那頭金發晃出視損傷。金發在這里並不罕見,白金的朋友里有,前男友里有,但她在這之前從來沒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過,除非是誰又在炫耀剛做的法式離子燙。白金有一群幾乎睡遍了全校受歡迎的學生的朋友,她們八卦互通,人際圈子廣,白金也跟著沾光。她很快認出這是誰並在腦子里扒拉出了所有她知道的資料——包括但不限於這個人的社交賬號、所屬院系、感情經歷,也許還有三圍——不僅因為羅絲曾經舉著手機在餐廳大驚小怪地說“親愛的,她跟你一樣是西斯拉夫人”,還因為這是瑪嘉烈•臨光,來自田徑隊,卻不是體育生。“一個人不應該又擅長運動,成績又那麼好”,這是她的狐朋狗友們說的。她們不經常談論臨光,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而且……據“可靠消息”,臨光約會女人(“她的前女友辣得像斯嘉麗•約翰遜。”瑪蒂爾達說)——這不稀奇,可放在那種學生身上好像就很稀奇。但講真,你們看之前的比賽錄像了嗎?終點线,有個高光塗過火的女的給她遞毛巾那個。如果是她的話也許我也不介意queer一下。羅絲邊說邊用手比雙引號。順便讓她監督我做帕梅拉。

  

   不過下一秒她們就聊起了橄欖球隊的胸肌和屌,這個話題只是一掃而過。白金不感興趣,無論是臨光還是橄欖球隊,但她裝得很好,她們都以為她喜歡“小麥色皮膚、打籃球、聽披頭士”的男孩。

  

   “……沒事。”白金慶幸自己來不及買咖啡,否則打翻的棕色液體會把場面變得更難看。

  

   “你的腳踝?”臨光敏銳地注意到細微之處。

  

   不是很好。白金試著自己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她認命地坐在地上把包包的拉鏈拉好,准備打電話從魚塘里叫個冤大頭來把她送到醫務室去。

  

   “扭傷了。”臨光到底是常年跑步的,很快得出結論。靠近之前她先禮貌地問了一句,“可以嗎?”

  

   白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她也不好當面拂了人家的好意,畢竟她才是理虧的那個。臨光蹲下來,小心地把她的小腿放平。腳踝已經開始腫了,需要冷敷。

  

   結果就變成臨光頂替了“冤大頭”的位置。她還要上課,走之前留下了電話,說白金如果傷得比較嚴重,就告訴她,她下課再來幫忙。

  

   這人沒意識到自己才是被撞的那個嗎?

  

   白金根本沒有記那串數字。她手機里只存必要的號碼,比如酒肉朋友和宿舍維修。唉,偏偏在這個時候受傷。她心情極度不佳,但也沒有辦法。

  

   第二天她貼著膏藥上了一輛賓利。駕駛位的男人問她最近的情況,學習、生活之類的。白金用還算甜美的聲音把受傷的腳伸過去賣慘,男人捧著她的小腿說一定是高跟鞋不合腳,我給你買兩雙新的。

  

   這樣的話也就不算太壞,她最近剛好看上托德斯的夏季新款,平跟鞋萬歲。

  

   唯一的壞消息是需要付出一點代價。

  

   她走進那間房,習慣性邊走邊解開牛仔熱褲的扣子。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白金停下了動作。

  

   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和她差不多的打扮、差不多的年紀,一樣細瘦的胳膊、淺色的直發,甚至一樣是庫蘭塔。她正翹著塗了指甲油的腳玩手機,聽見聲音,抬頭說嗨。白金把滑落的褲子踢到一邊,也說嗨。

  

   別擔心,她跟你不是一所學校的。男人用醇厚的嗓音說。

  

   你沒有告訴我,不然我可以做點准備。白金倒不生氣,她沒有生氣的資格。我沒試過三個人的。

  

   那就試試。男人摸她的頭發。你一直很棒,欣特萊雅。

  

   很棒?

  

   白金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對著鏡子扒了扒黑眼圈。桌上放著早餐,臨光走的時候會多做一份給她。如果臨光沒有做,她就不吃早餐了。

  

   起床時順手打開的筆電發出郵件提示音,白金打開一看,是新的廣告商發來合作請求。她正准備坐下回復,門鈴響了。

  

   臨光不太可能不帶鑰匙。鄰居?還是童子軍?她光著腳去開鎖,外面站的是一個陌生女人。

  

   白金反應了一會兒,因為這個女人也有著一頭金發,和臨光如出一轍的金發。除此以外是姣好的面容,體面的著裝——如果大學時期看見,白金會去查她的半腰外套是哪個牌子的——以及出眾的氣質。看見白金,她的第一反應是驚愕和遲疑。

  

   您好。白金拉了拉滑到肩膀下面的衣服。請問……?

  

   不好意思。女人猶豫著看了看頭頂的門牌號。我也許弄錯地方了。

  

   您找誰?白金直截了當。我認識一些附近的人,也許可以幫到您。

  

   那麼,請問……女人感激地道。瑪嘉烈•臨光住在這嗎?

  

  

  

   咽喉痙攣的感覺使她埋頭掐住自己的脖子,如果不是發聲困難,她簡直會愉悅到哼起歌。因為沒吃早午餐,她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只是單純地讓食道抽搐,胃也跟著呻吟。

  

   她漱了漱口,扶著馬桶水箱調整呼吸,然後拿上便攜化妝包補妝,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走出隔間,洗手,回到活動室。

  

   幾個朋友招呼她坐下,一個卷發的黎博利男生在台上拿著稿子講話。

  

   白金對話劇不感冒,但諾拉聽說高年級的學長會參與排練,立刻拖著幾人報了名。她們乖巧地提出一些問題以讓人確信她們在認真聽講話,白金邊附和邊低頭看手機,直到門口走進來一個人。

  

   瑪嘉烈•臨光。她也參加了這個活動?諾拉發出一聲訝異的低呼,拽著白金的手肘迫不及待地要跟她分享這個罕見的現象。而白金眼尖地盯住那個人的手腕——上面還留有一點濕痕,她多半是剛從衛生間回來。

  

   白金以為剛才的廁所沒有人。

  

   臨光衝正在講話的人點點頭,然後坐到了另一邊去。白金僵著背用余光瞥她,哦對,她的朋友坐在那邊。一個身體不好的薩卡茲女孩,沒記錯的話是戲劇社的社員。

  

   談話結束之後分配角色,白金心不在焉地拿到女三號的詞。她仍在下意識地關注那邊,臨光取了兩份台本,一份遞給她的朋友。薩卡茲抬頭似乎想說什麼,於是臨光俯身湊到她面前。這個動作使她的緊身T恤上滑,露出一截後腰,和一道深深的脊线。

  

   她陡然恍惚著頭暈起來,人體的重量似乎又伴隨著一對乳房落到她胸口。她喘不過氣。那女孩的香水味讓她痴迷又想吐。她塗著蜜橘色唇釉的嘴拂過白金的肩膀——剛才被男人揉捏過的地方。她不喜歡這陌生的感覺,她對未知感到恐懼。男人把她推到那個女孩身上,她們像兩片面包疊在一起。女孩輕輕地摸她的背,柔軟、細膩的指腹,她從來沒有被這樣觸碰過。白金被迫與她接吻,緩慢而濕潤地。那濃密的金發纏繞著她的手,然後是其他的身體部分。她紅著眼眶大喘氣,意料之外的劇烈反應讓她心髒緊縮,幾乎想要逃走。

  

   諾拉推了她一把。白金猝不及防地嗆咳一聲,瞳孔顫抖著吸氣。

  

   “你怎麼了,欣特萊雅?”諾拉嚇了一跳,“我們正准備叫你去對台詞。”

  

   “……我沒事。”白金把頭發順到耳後,很快恢復正常,“可能是餓了。”

  

   “那待會去吃甜甜圈吧。”羅絲湊過來,“你得好好的,寶貝,學長說明晚有個迎新派對,我們不能缺席。”

  

   半小時後宣布散會,學生們陸續離開。因為瑪蒂爾達纏著一個男孩提問,她們遲了一步,成為最後走出活動室的人群之一。這就導致聊著劇本走進樓梯間的她們偶遇了正和朋友慢吞吞下樓的臨光。擦肩而過時驀然有人開口道:

  

   “你的腳還好嗎?”

  

   所有人都回過頭。

  

   白金花了一點時間反應,說:“好多了。謝謝。”

  

   然後她們繼續快步下樓。

  

   “你什麼時候認識她的?”走遠之後,羅絲大驚小怪地說,“我以為我們和她都不是一個維度的存在。”

  

   “你之前還說願意跟她睡。”諾拉嘲笑。

  

   “我還說過想跟朱迪•科莫睡,就像我每天都說想跟傑森•斯坦森睡。”羅絲滿不在乎道,“所以呢?白金,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我不認識她。”白金說。

  

   “別那麼冷冰冰嘛。”瑪蒂爾達說,“如果能了解她,我們的‘信息網’就又擴大了。她挺受歡迎的,是不是?我一直想知道她有沒有做美黑。”

  

   “我真的不認識她。”幸好此時已經到了甜甜圈店門口,白金立即道,“巧克力榛子味怎麼樣?”

  

   “還不錯!”諾拉說,“我不減肥了,我要加糖霜。”

  

   甜甜圈最後被打包好放在了咖啡機旁邊,一天一夜過去,它默默地氧化、坍塌,散發出酸味。白金貼完假睫毛就把它丟進了垃圾桶。她昨晚又沒睡好,窒息與心悸一直伴隨著她,並且到了討厭的深夜,她開始對臨光到底有沒有發現她在廁所催吐而在意得想死。

  

   稱體重時又少了兩斤。羅絲嫉妒地說減肥茶好像對有的人特別管用。

  

   她並不因此高興,同時派對的吵鬧喧嘩讓她的心情又跌了一級。她本以為可以借震耳欲聾的音樂和無聊的游戲讓她短暫忘記煩惱,沒想到一切只是變得更爛了。爛透頂。朋友們甩下她扭進舞池,白金一個人站了一會,被擠得東倒西歪,有個女人西瓜那麼大的屁股狠狠撞了她一下。她又開始頭暈,艱難地撥開人潮,到角落里給自己倒了一杯汽水。她的手有點抖,汽水灑了不少出來,流到地板上。

  

   “如果你不舒服,最好還是不要喝這個。”

  

   “……”白金飲下一大口,“對不起,音樂太吵了,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

  

   臨光從高處的櫃子里取了一盒葡萄汁下來,然後把汽水放了上去。那個位置白金夠不到。

  

   為什麼以前一年都遇不到幾回的人,最近卻總是出現。白金百思不得其解。太奇怪了,就像總統半個月訪問了兩次鄰國一樣。

  

   白金看著她自己倒了杯葡萄汁,她們微妙地共同擠在這個不容易被打擾的角落,很長時間沒人說話,只有背景的流行樂吵個不停。

  

   “我以為你這樣的學生不會來這種地方。”

  

   “有些社交是拒絕不了的。”臨光說,沒有介意她語氣里的尖酸。

  

   喝完汽水,白金也倒了一杯葡萄汁。她在臨光第二次開口前率先道:

  

   “你可以叫我白金。”

  

   “白金?”臨光頓了頓,“很特別。”

  

   是的,很特別,小時候總有小孩取外號叫她“稀有金屬”,大概是他們不認識那個單詞,而它長得和“鐵元素”之類的很像。她媽是個年輕美麗,又特別蠢的女人。她和她媽都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她稀里糊塗地把她生下來,稀里糊塗地把她養大一點,然後稀里糊塗地死去。媽媽不喜歡她的外公,所以也不喜歡自己的姓氏。那女人喜歡漂亮的衣服鞋子,閃閃發光的珠寶,暮光之城式愛情。她珍藏一條施華洛世奇的項鏈,據說是她曾經真誠愛過的一個男人——大概率是白金血緣上的生父——送的。然後她用谷歌檢索給自己的孩子取了個花里胡哨的名,和一個怪異的姓。

  

   白金十二歲在廁所偷偷用母親的眼影和指甲油,十五歲在男友的車里用掉陌生牌子的避孕套,十七歲幫在學校廁所里墮胎的同學遞電子煙,二十歲在商場用四十歲男人給的錢買奢侈品。她無法忍受沒有精致的衣裝和昂貴的粉底遮蓋她灰白的軀殼,她坦然承認自己天生就有糟糕的基因,赤裸身體對著鏡子塗口紅,這口紅不知道最後會蹭花在哪里。熱烈歡迎,虛榮的婊子。朋友們笑嘻嘻地對她說,她感到舒服多了。我們只干三件事,拜金、刻薄、睡男人。

  

   “我叫……”

  

   “瑪嘉烈•臨光。”白金說。

  

   “啊。”臨光有點意外。

  

   “不用驚訝,你也知道我是哪種學生。”白金把紙杯捏癟扔進垃圾桶,“我甚至能數出這間房子里有幾個男生想摸你的屁股。”

  

   她如願看見對方皺眉了。她也被自己說的話惡心得太陽穴直跳。她好像已經習慣這麼說話,習慣聽到這種話,並且對此自暴自棄。

  

   “你想喝酒嗎?”她突然問。有些挑戰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我們好像都沒到法定年齡。”臨光的語氣變得有點生硬。

  

   “好的,隨便你。”白金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也許人家只是想交朋友。瑪嘉烈•臨光是個好人,不是嗎?白金牙齦發酸,感到很痛快,又很難過。她真的去找了酒,年輕人不會總守規矩的,看看角落里那群揣著大麻的就知道。

  

   那天晚上她好像喝了很多酒。腦子里一直盤旋著金發金瞳的庫蘭塔說“如果你不舒服,最好還是不要喝這個”。

  

   不舒服?怎麼發現的呢?因為她在廁所里摳嗓子眼嗎?

  

   散場時她暈頭轉向地找不到羅絲她們,有兩個男孩問她在等誰,問著問著就開始拽她的胳膊。白金掙了掙,沒掙開,那算了,跟這兩個人走也不是不行,要是累了說不定能睡著。

  

   但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奪過了她的胳膊,並把她攔到了身後。

  

   “她沒有同意。”“好人”——瑪嘉烈•臨光的側臉看上去有點凶,“滾開。”

  

   ——天啊。多麼不計前嫌。

  

   她可能連罵髒話都不會。白金心想。

  

   “操,你真的那麼說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白金擺出“傷心無奈”的樣子,“因為她身材很好,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她略過了最後臨光幫她解圍,又把她送到宿舍公寓樓下——但一句話也沒跟她說的部分。

  

   “我的理想身材。”瑪蒂爾達贊同地點點頭,“可惜你把人家惹毛了,不然必須去問問她怎麼練臀。”

  

   “你可以自己去問。”白金摸了摸指甲上的亮片,“她善良得像迪士尼公主,一定不會拒絕。”

  

   “不。”瑪蒂爾達捂住胸口,“她愛上我怎麼辦。”

  

   “……”白金竟然哽住了,“哈哈。”

  

   “可惜她不是男人。”瑪蒂爾達接著道,“噢等等,她有親兄弟嗎?表兄弟也行——”

  

   羅絲和諾拉笑作一團。

  

   “她好像有妹妹。”諾拉的行動速度更快,劃拉著手機說,“但是不在美國。她是留學生。”

  

   “說到留學生。”羅絲像宣布什麼大事一樣說,“我最近看上一個比我們小一屆的西班牙型男……”

  

   接下來話題就轉入了老地方。羅絲和她的新男友高高興興談了一個月,聽她講了一個月這個男人如何“精力旺盛”“天賦異稟”。這一個月,除了偶爾陪羅絲去足球場給她的男朋友送水以及充當拉拉隊時撞上田徑隊訓練以外,白金沒有再見到臨光。男人也沒有給她打電話。

  

   風平浪靜,但她的睡眠仍未得到有效改善。她買了些褪黑素,又厭惡它留下的副作用,最終不了了之。

  

   月底,她收到傳喚時反而松了口氣。

  

   男人把地點定在酒店,時間則是下午。白金換了身更輕薄的衣服,聽著音樂刷開房門。房間很貴,大床、大地毯、大浴缸,男人要她坐在床上,自己卻靠著沙發。五分鍾後白金已經脫得一絲不掛,男人沒有動,而緊鎖的衛生間里走出來一個女孩。不是上次那個。白金不知道她是誰,但她也是金發,眼神更成熟些。

  

   白金看向沙發上的男人,希望得到一點提示。她莫名感到不安。以往她從沒有這樣過,哪怕男人要把她沒見過的東西塞進她的身體。

  

   這次我不會參與。男人說,仿佛宣布行刑。

  

   天色漸晚。

  

   白金討厭聽見女人哭。她媽媽愛哭,臉被眼淚洗刷成畫室用的抹布。而羅絲哭起來就像動物園的門沒關好,把大猩猩放了出來。白金不得不把電話拿遠一些。原來,一個月剛過,那男人就背叛了她。這可很不明智。你可以被婊子招惹,但絕對不要招惹婊子。他要倒大霉了。白金並不同情那個“型男”,她比較同情自己,因為“復仇行動”往往不會是只屬於小團體中的一個人的。

  

   後果就是她從酒店無縫銜接到了某家俱樂部,和怒發衝冠的羅絲一起從人海里撈她的男友。白金以上廁所為借口開溜,十分鍾後再出來,准備自己先走。但她被視线中一抹熟悉的顏色吸引了注意。

  

   白金沒想到臨光會在這里。

  

   她似乎是被同學拽過來的,坐在靠邊的位置,配合他們玩一些游戲。她看上去倒沒有很不情願,只是略顯困倦,不奇怪,她一定是那種早睡早起的人。

  

   有個女孩越過一串人坐到她身邊。那是誰?不認識。打扮很尋常,搭話的水平也很次,大概只是普通同學。白金站在遠處尖銳地評價。臨光打起精神接過那個女孩遞的可樂,她們聊了點什麼。也許是個笑話,臨光笑了。女孩也笑。女孩笑著笑著就失手掃落了桌上的一部手機。臨光反應迅速地接住了它,她們臉上都露出驚魂未定的表情,然後又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女孩的口型似乎在大加夸贊,離遠了看不清,但臨光的耳廓肯定紅了。

  

   白金突然煩躁起來。實際上她也很累,從酒店出來時她的腿在發軟。她打開手機,沒有新消息,說明羅絲還沒把西班牙型男碎屍萬段。

  

   無聊,極致的無聊。

  

   她喝光一杯免費的冰檸檬水,然後徑直走向前,一屁股坐到了臨光空著的左手邊。

  

   女孩和臨光都錯愕地看過來。她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臂,可憐兮兮地開口:

  

   “對不起,我被奇怪的人纏上了,請問可以幫幫我嗎?讓我假裝是和你們一起的就行……”

  

   她在心里嘲諷自己荒唐的行為和可笑的演技,尤其是不久前才和人家聊得不太愉快這一點。如果臨光能擰著眉當場揭穿她的虛偽,點出她的愚蠢,那真是再好不過。

  

   但臨光站起身和她換了個位置,把她挪到長沙發的里側去。

  

   “沒關系。”她低聲道,“現在安全了。”

  

   白金頓時感到後悔。她又開始頭暈眼花,奇怪的觸感重回她的軀體。某一瞬間她憎恨那個男人不肯老老實實地操她然後給她錢,而偏要玩些狗屎花樣。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從未如此撕裂過,她覺得自己得了絕症,像不小心吃進一粒種子,種子在她的內髒中生根發芽,枝葉殘忍地纏繞著她的心肝脾肺,要把她變成一種全新的造物。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睜開眼看見的是醫院天花板。

  

   白金注視著吊瓶,覺得一切都糟透了。

  

  

  

   “我回來了。”臨光在玄關處換好鞋,“今天怎麼樣?”

  

   “挺好的。”白金的聲音出自客廳。

  

   “你聽起來有點不舒服。”臨光脫下外套,伸手摸她的額頭,“秋天了,別在家里光著腿,至少用毯子蓋一蓋。”

  

   白金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輕輕拂開她的手。

  

   臨光走向臥室,正要拉開衣櫃,然而肩膀突然一沉,她不得不轉而伸手扣住躍上來的人的膝彎。白金攀穩她的肩膀夾著她的腰挪到正面去,臨光只好又托住她的臀和大腿。

  

   “怎麼了?”臨光抬眼看她,“有話想說嗎?”

  

   白金垂眸,“你家里人今天來過了。”

  

   “……啊?”

  

   “她說她叫佐菲婭,是你的親戚。”白金不咸不淡地道,“雖然我覺得更像你的前女友。”

  

   “別亂說。”臨光作勢要把她扔到床上去,“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怎麼會突然過來?我……”

  

   “我也不知道。”白金說,“她說她來美國旅游,順道看看你,因為你很久沒回家了。我告訴她你在上班,她坐了一會就走了,讓我轉告你家里一切都好,你妹妹很想念你。”

  

   “原來如此……”臨光抿抿唇,“抱歉,下次我會處理好的。”

  

   “……”白金沉默了一會。

  

   佐菲婭的確是那麼說的。她喝茶的樣子很優雅,談吐也十分得體,自報家門後適當地問了一些有關臨光的問題。

  

   一個教養良好、幸福圓滿的大家庭。白金可以確定。誰能想到前途無量的瑪嘉烈•臨光留在美國和她一起過這沒什麼意思的、庸庸碌碌的日子。她們在一起的時間談不上很久,但也不短了,前後多的是曲折離奇的破事——比如白金和她救助的一條小狗最後依舊死了,比如她們在空無一人的禮堂因為畢業的事大聲爭執然後被保安趕走,再往前一點,比如臨光做志願者的時候遇到被男人牽著走進商場的白金。

  

   不能算好,也不能算壞。她自以為不在意。她在意的事很少,她覺得自己只在意有沒有錢、收拾得漂不漂亮。但在商場門口和臨光對上視线的一瞬間,她還是產生了一種木乃伊在陽光下化為飛灰的錯覺。

  

   男人給她買衣服,裙子、襯衫、長襪,都很鮮亮,都不便宜。她在更衣室換衣服,反胃感再次席卷了她。外面下起雨,他忽然說有急事,不得已開車走了。白金穿著一身嶄新的行頭回到學校。志願者們散了場,臨光撐傘把她的朋友送到教室。那個薩卡茲女孩仰頭和她擁抱,臨光傾斜著傘,使雨滴只落到自己的背上。

  

   白金把購物袋丟棄在垃圾桶旁邊,就這麼頂著雨一路跟到公寓門口。她故意沒找好掩體,讓臨光發現她。臨光果然舉著傘跑過來。臨光問她怎麼回事。臨光讓她快回宿舍洗個澡換身干衣服。

  

   白金發現自己比想象中要神經質一點。這麼一看,倒霉的其實是臨光。

  

   她突然很想哭。

  

   你能把傘借我嗎?她問。

  

   兩天後,她拿著傘出現在清早的操場。很難想象這個往常她還在睡美容覺的時間點,晨跑的人已經有不少了。她慶幸自己有一些到健身房自拍用的運動裝,看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的。她很快找到目標,適時出現在正在做拉伸的臨光面前。

  

   “所以臨光聽披頭士?還是說她真有個不為人知的帥得人神共憤的哥哥?不然我想象不到你為什麼和她關系變好了。”羅絲說。

  

   “甚至還交換了話劇的角色,為了和她有對手戲。”瑪蒂爾達附和。

  

   “你瘋了。”諾拉拍板。

  

   “我准備謀殺她,這個理由行嗎。”白金懶得解釋。

  

   某種意義上這不算錯,因為在她更換了角色之後,劇本里就是這樣的。她們對過很多次台詞了,老套的下毒——這本來也不是什麼新穎的劇本。道具是一個漆成陶瓷樣式的塑料杯子,按照指示,臨光會把它打翻,然後把凶手推進“湖”——指一片藍布——里。這一幕NG過好幾遍,因為臨光推得不夠用力。負責導演的學長衝她嚷嚷:入戲,臨光!那是你的仇敵,她刺殺你的家人,現在還要謀害你!

  

   離登台的時間越來越近,話劇的排練變勤了,幾乎每個下午她們都留在活動室。不久後舞台搭建完成,排練地點便轉移到台上,以幫助演員們適應。

  

   一切順利地進行到正式演出的前一周。

  

   白金換戲服時收到了銀行的匯款短信。五千美元,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她把手機關機,候場時,大伙正互相檢查衣服的拉鏈。

  

   沒有人忘詞,沒有人失誤,沒有人背對觀眾,除了天花板上的道具燈隱約有些刺目。白金眨眨眼去掉視野里的黑斑,接下來等臨光把她推到藍布里,戲份就算結束了。她如常念完自己的台詞,緊接著卻一反常態地睜大眼,從道具椅子上站了起來。

  

   “臨……”

  

   她應該是最先發現的,沒有計算的時間,只有下意識的張嘴和起身,台下和幕布另一側的旁觀者們的表情都被無限慢速放大,好像要被拉長成《呐喊》的樣子。可惜運動神經拉了後腿,臨光比她晚一步看見,卻比她早一步行動,本來要把她推開的手臨時改了方向,將她拽了過來。

  

   慣性使她們打翻了擺好的桌椅,滾向另一邊。一塊吊頂連帶著幾個掛在上面的道具一齊落地,好在被裝飾用的綢緞緩衝了一下,沒有造成什麼可怕的損失,但依然把所有人嚇了一跳。大概三秒鍾後才有人發出第一聲驚呼。

  

   “怎麼搞的?快打電話給學院檢修處!”

  

   “別管道具了……人沒事吧?”

  

   幾名社員衝上台。白金擺擺手從地上爬起——除了摔疼的骨頭和破皮的膝蓋,她身上沒什麼大礙。

  

   “啊,流血了……!”女一號的演員叫道。

  

   “沒事。”臨光胸口的衣服被血浸濕了一小塊,肩膀和下頜也有一點刮擦的痕跡。她道著謝拒絕了同學的攙扶和陪同申請,自己撕開前襟避免布料緊貼傷口,“麻煩大家處理一下這邊,我先去趟校醫室——不用擔心,沒傷到要害,一個人去反而比較快。”

  

   創口有點深,但好在這位置有脂肪墊著,算不上嚴重。臨光離開時,白金正被人七手八腳地摁在椅子上塗酒精和碘伏。

  

   地板上還有一點點被鞋底踩花的臨光的血跡。膝蓋火辣辣的疼,白金打開手機,把那五千刀轉了回去。

  

   最近不缺錢。她回復道。

  

   發完消息後她有一分鍾的大腦空白。老實說她有點迷茫。她可能不知不覺下定了什麼決心,卻不知道決心是什麼;也可能只是一時衝動,卻不知道是為什麼衝動;她想要開始什麼,卻不知道如何去開始。這種感覺就像在野外走入絕境時必須丟棄裝備,但每樣裝備都陪伴了她太久,無論有用無用,都已經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把它們一點點丟掉從而活下去,就像把自己撕碎再重組。從來也沒有人教她該怎麼做,她只是遵循本能,長久地揮霍著自己。

  

   沒那麼簡單。不知道會有什麼新的痛苦。她討厭痛苦,她經常後悔,她不具備值得自豪的勇氣。她只是個得過且過的普通人,在某個不幸的日子出門撞上了樹,然後被雷劈了似的決定和壓迫了自己二十年的刻薄上司大吵一架,把辭職信拍在對方臉上威風地離開。爽嗎?爽。害怕嗎?害怕。後果如何……再說吧。

  

   不太明智其實。工作之後的白金至今不理解自己當初怎麼有勇氣打出“最近不缺錢”幾個詞。

  

   五千美元,拿來買點什麼勾引瑪嘉烈•臨光不好?買對啞鈴都行。白金自認沒什麼玩不起的,除了勤奮努力,她什麼都干得出來。她漸漸沒興趣再混在衣香鬢影里跟著誰一起倨傲地自封為婊子了,但她的確對做婊子這件事有大量的經驗、充足的實踐和屢試不爽的戰績。她曾經交過的婊子朋友們說很多鬼話,有一句卻挺有道理:你不必知道他喜歡哪個球星,只需要讓他在和別人上床時總是想起你。

  

   “你不餓嗎?”

  

   猝不及防被揉了耳尖的臨光問道。

  

   “我從大學時就不會餓,你知道的。”白金低頭親她的唇角。

  

   “這不好笑,當時你離厭食症就差一點。我不想做著做著你就……唔……”

  

   “那是因為你在器材室操我。”白金繼續著吻,“那里空氣不好,我頭暈有什麼問題。”

  

   “明明是你先讓我生氣……”

  

   “好吧,那求你別生氣,可以嗎?”白金用氣聲說,小腿輕輕蹭她的腰。

  

   “很誘人,小姐,”臨光把她放在酒櫃上,“但是不。我要去做飯了。別以為你可以掌控我。”

  

   “誤會。”白金向後一靠,掀起衣服下擺提了提內褲的邊緣,“是你掌控我。”

  

   “……你受什麼刺激了?”

  

   “耳朵紅了哦。”

  

   “再見。我會鎖上廚房的門。”

  

   “我不能嫉妒你的漂亮姑媽嗎?”白金搖晃著腿,“邪惡的女同性戀,上帝信不信你從小到大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如果你非要說這個,我能嫉妒更多人。”臨光沒有中計,比她更言之鑿鑿,“——穿好褲子再來吃飯。”

  

   雖然沒有正面回答,不過白金只是聳聳肩,點到為止。她的目的不是和臨光吵架。畢業兩年了,她的食欲依舊不好,只是不那麼差,倒逼臨光的廚藝日益精進,本來這人大學時也是個雞胸肉西蘭花能吃一周的家伙。

  

   意外的是,白金今晚沒有失眠。她正在策劃要不要去東歐旅游(只是順便讓那個誰回家),結果還沒策劃出一半就睡著了,做了個普普通通的夢,夢到大學體育節,她拿著東西穿過擠擠攘攘的觀眾席,來到田徑場。路過扛著攝像機的工作人員時,她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說,鏡頭記得對焦這邊。

  

   工作人員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不慌不忙走到跑道一側。

  

   耀眼的金色正從遠方靠近,毫無懸念地第一個越過終點线。歡呼聲中,白金從警戒线下鑽出去,架住金馬汗涔涔的身體,並把毛巾掛在對方的脖子上。

  

   你猜怎麼著,冠軍。

  

   她涼涼地說,趁著臨光因平復呼吸而說不出話。

  

   我策劃這個很久了。從我第一次看那個視頻開始,我就想:下次在鏡頭里給她遞毛巾的心機女必須是我。

  

  

   ————The End————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