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單相思
[chapter:第四章 單相思]
不知不覺四月已經過去了一半,上學路上的櫻花也變得稀疏。春風漸漸裹挾上暖意,臨近學校熙熙攘攘的同學們三兩成對,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陽菜和我並排走在這充滿青春氣息的街道上,但我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就像是大幅風景畫角落里的一只毛毛蟲。
連續多日的調教讓我的身體變得有些虛弱,不過生理上的不適完全被心理上的愉悅掩蓋,我自認為自己還是和往常一樣普通地融入這群學生之中。
陽菜不知是第幾次生氣地大聲喊我的名字,這樣的場景在最近幾天似乎發生得尤為頻繁。
“倉島!朋也!同學!你真的完全,完全把我無視了呢!”
是這樣沒錯,我和陽菜在一起時走神的情況越來越多,說實話作為青梅竹馬我也感到很慚愧。
“抱歉啊。”像這樣沒有任何解釋地道歉也習慣了,矜持穩重的陽菜不會計較我的失禮,只要這樣就好。
“朋也君,你是不是…….”陽菜忽然走到前面轉身正面對著我。姣好的面龐此時露出的是泫然欲泣的表情,“交女朋友了?”
乍一聽到這樣的話,我自然馬上就想否認。不過轉念一想,如果借著女朋友的名義掩飾,好像就能輕松地瞞住和妹妹之間的事了。不過看著面前眼淚汪汪的陽菜,我又把話憋了回去。
“不,女朋友什麼的,倒不是……”我視线左右飄著,思索蒙混過去的理由。
“還是像之前一樣什麼都不願意說!”陽菜靠到我胸前,微微抬頭看向我,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她呼出的氣息。
“不要這樣了,我受夠了。朋也還在乎我的話,就告訴我啊。遇到什麼的話,大家一起商量不是更好嗎。為什麼要一直瞞著我呢?到底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啊?”
某種程度上被說中了,我真的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陽菜。
“對不起,”我後退一步,和貼在我身前的陽菜分開並保持距離,“不過這是和陽菜沒有關系的事。”
陽菜轉身背對著我,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是嗎?如果朋也覺得我是無關緊要的人,那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停頓的語言凝固了空氣,陽菜像是要掙脫這窒息的氛圍一樣,一下子邁開腿向前跑去。
“陽菜……”我不禁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卻沒有勇氣追上去。周圍的人群在我眼中變得模糊,而唯一清晰的陽菜的背影也越來越遠,消失在視线里。
……
早上的太陽有些刺眼,打著瞌睡的我被下課的鈴聲吵醒,講台上的數學老師收起講義准備離開。有幾個學生上去和老師交談,我也注意到一個此時我不想理睬的人朝我走來。
“喲,倉島同學,清醒了嗎?”木原春樹笑嘻嘻地跑來騷擾我。看到這家伙我就想起早上陽菜的事,趴在桌子上的我索性閉眼裝睡。
“倉島同學,下課了哦,醒醒。”
真是不識趣的人,我抬頭生氣地瞪著他。
“倉島同學好像很會做飯呢,每次的午餐貌似都是自己做的?”
“和你有關系嗎?”我故意嗆他。
“南澤同學也夸你手藝好哦。”死皮賴臉說的就是這種人。我感覺自己好像格斗游戲里的角色,被一通暴揍以後怒氣槽蹭蹭地上漲。
“我也好想嘗嘗南澤做的飯菜啊,倉島你有時間教教我嗎,做飯的事。”
我的腦中響起“叮”的一聲,好像是怒氣Max解放了什麼。
“每天唧唧歪歪好像一個蒼蠅一樣轉來轉去。頂著個傻帽一樣的黃毛還以為自己很時髦?你以為這樣拐彎抹角地示好就能打動陽菜?別做夢了。像你這樣又蠢又丑還滿是歪心思的悶騷男,光是知道你每天看的工口讀物就讓人感覺吃了屎一樣惡心。對陽菜來說也許臭蟲都比你要可愛吧。哦,不好意思,喜歡小動物的陽菜肯定覺得臭蟲要比你可愛得多。麻煩你回家照照鏡子,什麼時候超過臭蟲了再來吧。”
我歇斯底里地一通發泄,用惡毒的言辭攻擊著木原,直到有點喘不過來氣。
“呃……”木原不知道是氣極了還是驚呆了,他低著頭站在我的座位邊,看不清他的表情。發泄完以後我也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反而開始覺得自己太過分了。
“看來倉島同學是真的很討厭我呢。”木原出乎意料地平靜,“非常抱歉,我會堂堂正正地和你一決勝負。”
木原轉身離去,我也如鯁在喉。不是因為吵架,卻也不知道究竟為何。
午休時間,我沒什麼胃口,隨便吃了幾口飯就開始睡覺,而此時在教學樓樓頂的天台上……
南澤陽菜獨自一人心緒不寧地靠坐在天台的圍欄邊,天台的門這時忽然打開。
“木原同學?”看見上來的是生物部的木原春樹,陽菜有些意外。木原擅自在陽菜的身邊坐下,揚了揚手里的面包。
“午飯,想著隨便找個地方解決一下,就到這里來了。
木原春樹看了一眼陽菜,她的手里捧著的便當盒還沒有打開。
“南澤也在這里吃飯嗎,真巧呢。”
“嗯……嗯。”陽菜對木原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低下頭打開便當。垂下的發絲遮住了陽菜的臉,木原轉頭不再看著她。
察覺到身邊打開飯盒的陽菜半天沒有動口,木原問道:“怎麼了,沒有胃口嗎。”
“嗯,今天身體不太舒服。”
陽菜轉頭和木原說話,木原卻看到一張流淚的面龐。
“怎麼,怎麼了?遇到什麼傷心事了嗎?”木原慌張地找著紙巾。
“唉,我哭了嗎?”陽菜用手一摸臉,指尖果然感受到了濕潤。
“沒,沒什麼大事啦,就是不太舒服,沒關系的。啊,這個,不嫌棄的話請你吃吧。”陽菜把手里的飯盒遞給木原,逃避一般地離開了天台。木原看著手里畫著笑臉的蛋包飯,陷入了沉思。
……
下午終於感覺休息夠了,但是還提不起勁學習。
為什麼陽菜會說出那種話呢,明明只要和平常一樣就好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一直保持原樣就好了。
國文課上的老師講著課文背後的故事,我想著心事,手里的筆轉了一圈又一圈。不知從哪飛來一個紙條,落在我的桌上。我掃視一圈,側後方紅著臉的伊波同學打著手勢。是給我的嗎?我將疊成四方型的紙條展開。
“伊吹艾草茂,無語苦相思。”
娟秀整潔的字透著可愛,訴說著自己小心翼翼的感情。這是一首單相思的和歌,我記得下一句是——“情篤心欲焚,問君知不知。”
我輕聲背誦出下句,將紙條疊好,拍了拍前桌的肩膀。因為紙條的角落用小小的字寫著“給大工君”。
“唉……誒?”
前桌的大工同學忽然發出很大的聲音,一定是嚇了一跳吧。女孩子給自己寫情詩什麼的,太浪漫了這幫家伙。沒想到大工無視講台上推著眼鏡注意著這邊的老師,轉頭慌張地看著我。
“這,這是什麼意思啊?倉島同學?”
啊,搞砸了。
我不好意思地雙手合十,“抱歉,忘了和你說了,這是伊波同學給你的。”
於是兩個人都被老師訓斥了。
風波平息後,我的腦中想著剛才的和歌。
“情篤心欲焚,問君知不知。”我一心一意地想你,心如火燒一般,你知道嗎?
一定不知道吧,知道的話,就不會讓我如此煎熬。
這就是單相思,欲說還休,獨自一人苦苦忍耐,等待心上人來發現。
我深吸一口氣。再把心里的抑郁吐出來。陽菜,對不起,沒有早點發現。再次對不起,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你。
……
放學鈴聲響起。
陽菜今天也有生物部的活動,而我得馬上回家准備做飯。
“木原同學,早上的事,對不起。”我走向木原春樹,“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麼?”木原冷淡地回應。
“代我向陽菜說一句話,對不起,還有……”我頓了一下“對不起。”
“喂,你啊,”木原站起來,“傷害了女孩子的話,可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啊。甚至不敢親自去道歉,你是膽小鬼嗎?”好像不願再聽我辯解,他轉身就要走。
“我待會還有事,之後會好好地和她說明的,所以今天就拜托你。”我向著背對我離開的木原喊著。
……
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在苦惱著,到底要如何面對陽菜。至今為止人生一直順利地度過著,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不,好像並不是。有什麼被我一直深埋的,仿佛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但卻是我自己的,蒙昧的掙扎。
陳舊的回憶好像海底撈上的沉船一般,帶著咸澀和鐵鏽味。
那是我最渴望父母陪伴的一段時間。
兒時的我好像沒有開竅一般,不僅腦袋笨,還不知道如何正確地表達。每每看著父母離去的身影,孤獨無助,害怕得要哭出來,結果卻只能違心地說出一路順風。
最早的時候,我被送到托兒所,那里有許多好玩的玩具,許多兩三歲的孩子們在一起玩耍。
剛開始我並沒有意識到不對,托兒所的老師耐心地陪我們做游戲,喂我們吃飯,直到夕陽西下。深沉的木色鋪滿了托兒所的小院,我和剛認識一天的玩伴告別,看著他撲進媽媽的懷里。
院子里的同伴越來越少,終於我猛然幻覺某種空蕩蕩的怪物包圍了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淚水盈滿眼眶。
老師們也陸續下班,只有一個值班的阿姨留下來。她把我哄到給孩子們睡午覺的房間,房間里是一排排雙層鋪的兒童床,我站在里面,感覺自己成了草叢中的蝸牛。
“困嗎?”阿姨問我,“早點睡吧。”
“阿姨...”我用乏力低啞的聲音問,“我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短暫的沉默以後她微笑著回答我,“好好睡吧,睡好了明天早上他們就來啦。”
我在床上躺好,眯起眼睛假裝睡覺,等她輕輕地關上門,就馬上爬起來。
我特意選了一張靠窗的床,透過這扇窗,還可以看見托兒所大門的影子。
我凝望著院子,院子里有秋千、蹺蹺板——我還記得白天我在那上面玩耍,有個男孩踢了我一腳——現在它們都安靜地呆在原地,被漸暗的顏色沉默。
我又去看大門外那些隨步伐律動的人影,左邊移到右邊,近了又遠了。一對倚靠在一起的人在門口駐足,我瞪大眼睛,把臉貼在玻璃上,玻璃冰冰的,像早上洗臉的第一捧水。
窗外的物事越來越暗,我也不知不覺困倦,不知何時睡去了。
我在托兒所呆了七天,睡了六夜,第七個晚上,才等來了我的父母。
“這孩子真懂事,特別乖,一點也不鬧,天一黑就睡覺。”老師和我的父母說,“就是每天都要問爸爸媽媽去哪了,肯定很想你們了。”
“哎,我們這邊工作也沒辦法,這幾天麻煩您了。”父母禮貌地和老師招呼,牽著我的手離開了托兒所。
我回頭又看了一眼壓著木色的院子,嚎啕大哭。
媽媽一把將我抱起,“不哭不哭,媽媽在。”
“媽媽,媽,我…他們打我,搶我的玩具…每天…他們有…”我哽咽著說話,直到我發現那微薄的怨氣並沒有幾句話可說,而更讓我委屈害怕的那種怪物又是超出我語言的形狀。
我語焉不詳地抽泣,注意到媽媽的視线又轉向別處,急得打起了嗝。
一旁的父親笑出了聲,母親輕輕拍我的背。我的眼淚鼻涕順著面頰流進嘴里,咸澀得像傍晚的風。
再後來,妹妹出生了。
對於我們一家人來說,妹妹都像是一個寶物。於我而言,自從妹妹出生,我們的母親有很長一段日子待在家照顧我們。這對於經歷淺薄的我來說就像神的恩賜,因此我對妹妹也感到格外的親切和喜愛。
等妹妹大一些,母親又恢復了忙碌的工作,不過和之前相比,我多了一個小小的依偎著的伙伴。
父母都出門的時候,我和妹妹就寄宿在陽菜家。那時鄰居的孩子們里有一幫調皮搗蛋的小鬼們。這幾個家伙對我頤指氣使,把我當仆人使喚,最後終於開始對我拳打腳踢。
“你是沒人要的雜草!垃圾!”
我對辱罵和指使都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所以他們開始感到無趣。當我反應過來這幾個比我要大的男孩把我和妹妹圍起來的意圖時,我能做的就只有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住妹妹。她才五歲,要是被打哭了,我和爸爸媽媽都會難過的。
寄宿在陽菜家的日子里,我和妹妹承受著這樣的暴力。那時,陽菜只是在這幫人的背後注視著。對弱小者毫無憐憫,只是為自己不是被欺負、被支配的弱者而暗暗慶幸。那個陽菜的另一面,我是知道的。
後來怎麼樣呢,我只能說,改變是突如其來的。我忍耐不住和他們打了一架,我用我的指甲去抓,用牙齒去咬,我對身體受到的來自任何方向的碰撞作出激烈的反應,那是我第一次向別人舉起我的拳頭。巧合的是,我第一次的反抗和他們的意外發生在同一天。第二天,新聞報道了五個男孩溺水的消息。
這段記憶就此塵封,陽菜變成了穩重端莊的陽菜,我也變得越來越優秀。順風順水成為我人生的主旋律,那段時光唯一給我留下的也許就是潛意識中的,對於三五結伴的“團體”的排斥。
我成了現在的我,學習、運動各方面都很優秀、自信自立但是偏偏沒有朋友的另類存在。變成身邊只有妹妹和陽菜就好的存在。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把陽菜留在身邊,只是此時此刻我將未來寄托在另一個她身上。
那是我無法舍棄的,精神寄托的,愛慕的,親密的,血肉的,淫猥的,罪惡的,自甘墮落的對象。
“相思積歲月,早已化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