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夫城主在侍從的陪同下步出孔雀宮,准備坐上他專屬的人力車返回城主宮殿。
這輛人力車通體漆黑,不僅十分寬敞,造型也充滿霸氣,遠遠望去,儼然是一顆會移動的怪獸頭顱。拉車的是兩名像母馬般健壯的美女,她們赤身裸體,頭發也被剃光,玉背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鞭痕,充分表現出車主人暴虐的性格。
“咦?”阿道夫城主正欲上車,卻忽然發現,在不遠處,一個肉山般的巨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似乎一直都在等候他的出現。
“是肯普啊?”城主負手朝這個肥胖的哨兵走了過去,“怎麼回事,你還沒有回去休息嗎?”之前城主剛來到孔雀宮的時候,正好與向外走的肯普碰個照面,他還以為肯普現在早就回去了呢。
“我…在等城主大人…”肯普緩慢地說道。
城主問道:“哦,你找我有事?”
“…沒有。”
“那為何還要等我?”
“我…想確保…城主的安全…”
城主一怔,隨即不禁捋髯而笑,說道:“肯普,你傻了嗎?這里可是阿魯哈薩托,我就是這兒的皇帝,什麼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肯普沒有回答,但是表情卻十分嚴肅。
城主見他還在堅持,便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吧,我身邊總有許多部下,他們會保護我的安全的!”
肯普的小眼睛只淡淡掃了城主身旁那些侍衛一眼,露出蔑視之色,緩緩說道:“他們…還不行…”
“唔……”城主認真地看了看他,心中似有所悟,略一沉吟,對侍從們揮揮手:“這里有肯普陪我就夠了,你們都給我回去!”
手下們立即便聽命離去,城主隨後好像興致大起的樣子,對肯普說:“老夫忽然想到,我已經很久沒有欣賞過城中的夜景了,肯普,你願意陪我隨便走走嗎?”
肯普點了點頭。
冬天夜晚的阿魯哈薩托城,寂寥、冷落。阿道夫城主挑選的這條路較為偏僻,因此路上黑暗重重,沒有燈火,有的只是對面街上映照的一點微光,還有就是地上落有積雪的白光。
兩人迎著稀微的寒風在冬夜的街道上漫步。城主走在前面,肯普永遠落後他一個肩頭,永遠在不會僭越又隨時能夠出手保護他的位置。
只聽城主悠悠說道:“肯普啊,我總覺得,你最近變得很神經質啊。”
“…沒錯。”肯普很誠實的回答。
“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在擔心…城主會有危險。”
城主“噢”了一下,很好奇地問道:“那你倒是說說看,老夫究竟會遇到何種危險呢?又是何人想害老夫?”
“我不知道…”肯普仍舊很誠實地答道,“但我最近…有不好的預感…我就是覺得…有人在暗處…想謀害城主…所以…我要保護你。”
城主聞言不禁失笑,隨即長嘆一聲,仰望著星空,不無感慨地說道:“媽巴羔子的,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就連你都開始變得疑神疑鬼。唉,罷了,隨你便吧!反正人一老,頭腦也變得不靈光了,身手也變得遲鈍了,有你這個大肉塊兒做老夫的擋箭牌,正好能讓我省去不少心思呢!”
接著兩人繼續邊走邊聊,城主說道:“算起來,你追隨老夫已經有很多年了吧?”
“是的…小人追隨城主…的確已經很久了…”肯普說,干澀緩慢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追憶的味道。
“我記得你打小就胖的要命。”城主用手掌比劃著自己的腰眼兒:“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應該只到我這里吧?我曾經還一度很擔心,你會不會變得又矮又胖呢,結果你現在已經比我還高了呢,哈哈哈!”
肯普沒有說話,但是看著城主的目光已流露出溫暖之意。
時至今日,肯普依然篤定的相信,他能夠在那一天與阿道夫城主相遇,是女神對他的恩賜,為他的人生帶來了目標與希望。
在艾克柴德家族的眾多家仆中,有一個老奶媽是最老資歷的,她的兩個兒子都死於貴族為爭奪地盤所發動的戰爭,她的孫子則在一場叛亂中於某座城牆上殉難。她的女兒們早已陸續遠嫁他鄉,現在也都不在人世。如今她的血脈只剩下肯普,就是這個頭腦簡單,又患有口吃的肯普。
肯普從來就不是一個很壞的孩子,不僅不壞,還非常老實聽話,從來也不淘氣惹事。
但是肯普卻很肥胖,不僅胖,還很廢很笨,一樣本領,別人很快就能學會,但是他卻需要學上很久很久。
——不論是男是女,如果你又胖又笨,很多時候那便是你與生俱來的原罪。
所以因為肥胖和蠢笨,幼小的肯普便經常遭受同齡家仆的孩子們的欺侮。
今天,他又被欺負了,事後跟往常一樣,他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里偷偷哭泣。
然而不同的是,這次他卻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的人。
“小胖子,你為什麼哭?”
“!”
當肯普抬起已哭腫的雙眼,看到城主正站在他面前時,他的哭聲立即戛然而止。
因為他仿佛看到了一位天神。
出於對天神的敬畏,使他下意識的停止了哭泣,接著他才回過神來,發現那位威風凜凜的天神竟是城主大人,敬畏瞬間就轉變為了恐懼。
“……城……城主……”
“媽巴羔子!我問你為什麼哭,你這小胖子聾了嗎?還是故意想惹火老子!”
肯普打了個哆嗦,磕磕巴巴地連忙說道:“我…我被…被欺負了……”
城主“哦”了一聲,繼續問道:“那些人為何欺負你?”
肯普自卑地垂下頭:“他們…嘲笑我…胖…還嘲笑…嘲笑我笨。”
“我看的出來,你是真的胖,但你是否真的很笨呢?”
肯普頭垂得更低:“我的確…很笨的…我什麼也…學不會…連話也…說不清…就因為…我太笨了…所以…大家都…排擠我…嘲笑我是…蠢豬…沒人願意…和我一起玩…我害怕他們…我不敢見…不想再見到他們…我好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永遠…躲起來…”
城主面無表情地聽完,一個“有趣”的計劃旋即浮現在他的頭腦中,他笑道:“嘿,你這小鬼真是一條自卑的可憐肥蟲啊!但是若有一個機會,能讓你把那些欺負你的人打到向你磕頭叫爺爺,讓他們從此以後一見到你就渾身發抖,你又能否珍惜呢?”
肯普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他抽泣道:“怎會有…這種好事?”
城主冷冷哼道:“媽巴羔子!廢物總是不相信好事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即便真有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們也不敢去把握,所以他們終其一生都永遠是廢物!你當真想做一輩子的廢物嗎?”
肯普的頭又垂下了幾分,但這一次,城主知道他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在掙扎。片刻之後,肯普緩緩地抬起那張涕淚縱橫的胖臉,斷斷續續地說道:“不…我也想…向那些…欺負我的人…復仇…可是…我…我該怎麼做呢?”
“很簡單,你只要多學些本領就好了。”
“但…誰來…教我?”
城主踏前一步,肯普頓時感到如同地動山搖,被他天神般的氣勢嚇得蜷縮起來瑟瑟發抖。
高大身軀投下的陰影將肯普籠罩在里面,他仰望著阿道夫城主,猶如蛆蟲仰望高高在上的神明。逆著光,肯普看到城主在居高臨下的注視著自己,並露出了霸道的笑容。
“我來!”城主說。
一直到許多年後,肯普都搞不清楚,阿道夫城主當時是否一時興起才做出的決定。
總之,對肯普來說原本高不可攀的城主,就從那天開始,莫名其妙的變成了他的師父。每天晚上,肯普便會來到城主指定的樹林里學習武藝。
肯普並沒有辜負他蠢豬的“美名”,一個簡單的招式他都要學上好多遍才能勉強學會,而且肯普也從那天開始,真正用肉體體會到了“地獄”的滋味。
在初期的某一天,遍體鱗傷的肯普終於無法忍受城主殘酷的訓練,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默默地垂淚。
城主鄙夷地問他:“怎麼?小胖子,你不想再學了嗎?哼,你若想放棄便痛快地告訴我,我不會為難你的!”
肯普垂首,沉默。他雖然很笨,但是這些天來,他憑直覺也能感覺到一些東西。
肯普知道,城主肯指點他,就說明他在城主眼中還不算很廢。但是城主只會給他這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假若他選擇自暴自棄的放棄,那麼城主立刻就會把他像垃圾般一腳踢開,因為他從此在城主眼中便是一件真正的廢物,真正的廢物對於城主來說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那麼…我要如何…選擇呢?
肯普問自己。
——這訓練…很痛苦…但…我…便真的…要放棄嗎?
被侮辱,被霸凌,那一幕幕浮現在肯普的眼前,他真的甘心就這樣做為一頭廢物蠢豬,可悲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肯普不停地思考著,胸中漸漸涌起一股悲憤不平之氣,並且愈燒愈烈。
然後,他用力地握緊了肥大的拳頭,抬起頭看著城主。
那是他第一次有勇氣迎視城主的雙眼,
他看到城主的眼神變了變,緊接著就連那原本嘲弄的笑容也變了,變為帶有一絲淡淡的欣賞之意。
答案,已經不言自明。
城主不是一個好老師,他傲慢,惡毒,缺乏耐心,授業時永遠惡語相向,永遠下很重的手。他不斷地嘲笑肯普的愚蠢,罵他是豬,是廢物,態度與那些欺侮肯普的人並無兩樣,甚至還要更加惡劣殘忍。
但從那天以後,城主縱然對肯普有千般侮辱,卻從未對肯普說過“你給我放棄吧”之類的話。
肯普也像突然變成了一塊頑石,他默默承受著肉體與精神上的痛苦,很認真很認真地去學習武功。
雖然愚鈍如他,即便是下足苦功,也學得非常吃力,進展的異常緩慢。如果說其他人每天能夠進步百分之一的話,他卻只能進步千分之一甚至更少。同樣的招式別人練習一百次就可以掌握,他則需練習上一千次甚至更多。
但千遍也好,萬遍也罷,不論付出多少汗水,承受多少傷痛,肯普也一定要練習到自己學會為止。
假如他身上真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麼便一定是執拗,一種持之以恒的執拗。
他在跟自己搏斗,他要用自己的執拗戰勝自己的愚鈍。
並且他知道,城主也會不厭其煩的教他一千次一萬次,直到教會他為止。只要他自己永不放棄,那麼城主就永遠也不會因為他太蠢笨而拋棄他。
光陰流逝,一切都在悄悄的發生改變。
當肯普能夠接下城主第一招的時候,那些小孩子已經不會再欺負他了。
他們一見到肯普,就急忙躲得遠遠的,他們並不是要排擠孤立肯普,而是出於對肯普的恐懼。
——那是一種弱小生物對於比自己更強大生物的恐懼。
就像綿羊們碰見猛虎,肯普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令他們膽戰心驚的存在。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阿道夫城主的身邊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如同肉山般的巨人,不僅肥胖如豬,就連說話也有口吃,看起來呆頭呆腦的像個白痴。
但是這個巨人的實力卻非常強大,作戰也無比勇猛,只要是阿道夫城主的敵人,都會遭到他的無情屠戮,他會如出籠的餓虎般被之撕成碎片。
人們便漸漸地用“虎痴”這個帶有敬畏的名號來稱呼肯普。
不知不覺,肯普已經長得比城主還要高出半個頭,雖然已無需再仰望,但城主在他心中依然如天神般偉大,他也始終無比尊敬城主,尤其感激城主給予了他改變命運的機會。
城主在他心中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肯普自己其實也說不清。對他來說,城主的確有一點像嚴父,但每次生出這個念頭,都會被肯普極力地打消掉,他認為自己蠢笨又低賤,假如將城主視作父親,哪怕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都是對城主的一種褻瀆。
據說被稱作“野獸”的帕斯卡魯曾經挑戰過肯普的地位,但是兩人只過了十招,帕斯卡魯就心甘情願地離京去駐守賽維爾城了,他臨行前還敬佩地評價肯普:“我只是一頭普通的‘野獸’,而這家伙卻是一頭真正的‘惡虎’啊!”
這頭惡虎在今年冬天的冷風中,嗅到了一股不詳的氣味。
直覺告訴肯普,今年對於阿道夫•艾克柴德城主來說,只怕會是一場劫數。
他不知道危機來自什麼地方,他的頭腦很愚笨,無法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但是不論敵人是誰,不管即將面對何種危機,他都會拼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城主——
哪怕獻出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