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之一)
老張將自己裹在呢子大衣的衣領里,把鼻子埋進布料上縈繞的化纖味中。
他回避著這條狹窄走廊中的浮塵味兒,將自己置於黃昏陽光和飄忽燈光的死角下。老張正面對著電梯門,後者在明而他在暗。
這個居民樓單元的設計者很難配得上“白痴”之外的任何稱號。這棟存在了半個世紀的四十層商品房中密密麻麻擠下了十六套最大也不超過百平米的戶型,而這十六戶人家只能在通勤高峰爭搶那逼仄的兩台電梯。
於是,這棟樓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它同時代超高層商品房中最早演變成貧民窟的那一批,在之後也很快成了最無人問津的那一批。在老張還在正經工作時,他就聽說這棟樓幾乎成了這座衰落城市中最早主動搬空的那一座。現在還住在這棟鬼樓內的,只有世紀中葉逆城市化浪潮中被篩選出的“失敗者”,酒鬼和在社保取消後被拋棄的老弱病殘。
治安力量懶得主動進入這種垃圾堆主動做什麼,但很樂意在案發後根據舉報人的完整线索來刷刷業績。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人幫治安力量把什麼案子的一切情報嚼碎了再喂給後者;讓他們順利破案的成功率高於百分之九十五的那種,沒有人會管這棟樓里發生了什麼。
當然,今天把老張帶到這里的情報肯定不是治安力量賤賣的,一定是他自己開竅悟到的。
老張在心里最後默念了一遍獵物的名字。幾小時後,獵物將永遠不再需要它。
今天最後的陽光正在沒入黑暗,走廊的自動燈發出蜂鳴般的電流音,掙扎著啟動,接著失敗。而電梯也在此時隆隆作響。
他來了。
老張篤定這個時間來的人是誰。
電梯門在鏽澀的摩擦聲中打開,老張在暗中凝視了無數次次的身影從中走出。
只有他一人,一個少年。
骨架像竹筍般緊致,動作如雛鹿般輕盈。老張能想象到那張自己盯了無數次的那張臉龐上的,仕女圖般的小口和柔順眉毛下覆蓋著薄霧的,映著星月清泉般的眸子。他聽著少年輕盈的步伐,悄悄跟了上去。
後者沒有察覺。
他右手抓住獵物的肩頭,同時左手將冰涼的殺器抵在他的後腰。
少年怔住,呆在原地。
老張側頭對獵物耳語,
“槍口在你的脊椎上。如果扣動扳機,你人生的後七十年就可以在床上渡過。”
淡淡的沐浴露清香和少年體表似有似無的氣息縈繞在老張口鼻四周。獵物緩緩點了點頭。
“跟我走。”
老張將少年引到走廊的另一個角落,從樓梯間一層層下樓。幾十年前的那個白痴把樓梯間和電梯間分別設計在了走廊對角线的端點上。老張過研究許久,他知道這座能容納幾百戶人家的大樓內其實只有幾十戶人。
他也知道,不會有人來尋找他的新禁臠。他知道世上沒人關心這個男孩。
他押著少年離開居民樓,在漆黑的地下車庫找到放置在角落的面包貨車。老張一時間有些驚訝,不知男孩的順從是出於恐懼還是他不知道的其他原因。一路上獵物甚至順從地將視线鎖死在腳下的路上。
但是他決定抓緊時間。他將沾滿藥物的毛巾長久用力地捂到男孩的口鼻上,直到一向順從的男孩開始無意識地掙扎,逐漸癱軟在他的懷中。接著,他將失去意識的柔軟軀體裝進全封閉的車廂內,再把少年的手腳鎖死在車廂內壁的鐵環上。
老張用強光手電檢查獵物的瞳孔,確保男孩將在接下來的旅途中保持昏迷。少年的面孔能看出他骨象本是尖銳的,而稚嫩的臉上有帶著點殘留的嬰兒肥。許久未有修理的碎發乖順地伏在額上。
老張壓下所有欲望,鎖死車廂。發動了貨車。
貨車駛向城市的邊緣,在蕭條的稀疏車流中拐過一個個長久無人問津的小巷。老張在漫長的車程中循環著一首充斥著嘶啞控訴和質問的搖滾。歌詞是關於一個後悔的人的,後悔的人後悔某個重大歷史拐點上的選擇。老張從來不去想什麼時代的什麼抉擇是對是錯,他只是單純的在咀嚼歌手真情流露中的,無可挽回的絕望。老張不是在發泄負面情緒;想反,他在享受旁觀歌手痛苦的過程。在車程中,他逐漸開始想象啜泣著念出那些悲涼歌詞的,是背後扔在昏迷中的男孩。
他加大了油門。
貨車來到被密林覆蓋的一座工廠中。這座工廠的年齡是城里那座破落居民樓的兩倍,面積則是後者的幾十倍。而工廠則是一個被徹底拋棄的地方。這座工廠曾是城市的脈搏,生產著以前那個國家絕大部分的某種化纖制品。後來工廠倒閉了,城市也在衰老,萎縮。這座工廠的地皮和設備都無人問津。而隨著城市的退卻,這個地方本身也無人問津。冷清到甚至沒有社會混混來這里活動,沒有流浪漢在這里落腳。
而這座面積堪比小縣城的工廠本身就是一座迷宮,而老張背下了這座迷宮,並在空無一人的迷宮最深處准備了自己的窩點。
貨車在無盡的破敗廠房和肆意生長又枯萎的植物間穿行,終於停在了最龐大的一座廠房前。他將貨車隱蔽在建築中,接著打開了車廂。
他的男孩還被鎖在車廂內壁上,又惹人憐愛地輕輕掙扎著。那掙扎是無意識的,男孩的喉中滑出無意義的音節。老張將男孩從車廂中取下,抱著他走向建築的最深處。
他購買到的男孩信息周全無比。
他知道男孩上學比同齡人晚了整整一屆,他知道今天是男孩小學畢業的日子。他知道男孩的父親是家暴的賭狗,母親同時憎恨父子二人,也離開了他們;接著父親也為了同是賭狗的新歡把他丟在了那棟鳥窩一般的破樓里。他知道男孩靠爺爺臨終前偷偷交給他的退休金過活。他知道男孩沒有朋友,他知道義務教育作為前朝遺毒被廢止後沒有人會多看這個木訥孤僻的少年一眼。他知道的很多很多。
他走向黑暗中一顆懸吊在半空的燈泡。燈泡下是一張和工廠破敗氛圍相稱的發霉木椅和行軍床。
他將男孩放到木椅上,將他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接著,他摸索到半空中懸吊的鐵鈎,將少年身後的繩結捆在上面。
男孩的呻吟又開始了,老張知道藥效即將結束。不過他並不急,禁臠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捧起男孩的一條腿,從腿彎後向腳踝撫摸,感受著單薄校褲後生命力蓬勃的肌膚。他摸過腳踝,手指探進舊的發皺,又洗的發白的鞋中。食指隔著襪子在足弓騷動,接著又退出,重新探進襪子內在足底的肌膚上打轉。
男孩雙腿抽動著,潔白的腳踝在晃動的肥大褲管下扭動。那只腳試圖逃離,無助地在老張的掌中掙扎。每抽動一次,男孩的腳心就主動地摩擦掌控者談進足底的手指,為自己上刑。而當掙扎逐漸平息時,瘙癢也就停止。男孩無意識地用腳輕輕磨蹭那幾根手指,仿佛在乖順地示好示弱,祈求對方的憐憫。
但不會有人施舍憐憫。
他脫下男孩的鞋襪,把男孩裸露的足底踩在地板上。廢棄廠房多年來堆積的碎屑垃圾被擠在腳掌上。在男孩吃痛,即將蘇醒的片刻,老張把男孩身下的椅子踢開。少年失去支撐的身體倒向地面的同時,他雙手繩結連接的鐵鈎受到壓力,旋即在屋頂滑輪的作用下迅速抬升。將他的整個身體拉向半空。當男孩即將被拉離地面時,被老張體重壓著的雙腳將他的身體限定在了地面上。瞬間的失重和痛苦將男孩喚醒,他在一聲哭叫中睜開雙眼。
鐵鈎的拉力和雙足的壓力達到平衡,男孩被迫直挺挺地微微前傾,直立在地上。
老張和那雙淚水浸潤的眼睛對視。男孩的表情又是驚懼又是痛苦,豆大的淚珠從漂亮的眼眶中滾落,滴在自己的上衣上。他不敢眨眼,小口微張而又吐不出一個字來。
老張欣賞著那滴淚在少年胸膛上點出的水漬,仍不滿足地將更多的體重壓到男孩的左腳上,想逼出他的下一次呻吟。然而他的男孩像是嚇破了膽,倒吸著冷氣,呆滯的表情稍稍扭曲,生生將痛呼咽了下去。只有淚珠不停地撒在自己的胸口。
老張伸出手指點在男孩的乳頭上,仍帶著體溫的淚珠滴在他手上。他喜歡看這張小臉哭,但他更想聽到聲音。沒有聲音的是死的,是玩具。他需要的不止是玩具。
於是他將男孩的乳頭捏在食指和拇指中,隔著校服上衣粗糙的布料揉搓著。男孩下意識向後躲,乳尖被自己的體重拉扯,反而更加痛苦。於是他更貼近加害者,想含胸緩解怪異的觸感。男孩在緊張的含胸中不時抬頭觀察對方的表情,還在強忍著不哭出省,仿佛只要自己足夠安靜足夠順從就能從魔爪中脫身。
笨孩子。
老張很失望。
他松開笨孩子的胸脯,換來對方如釋重負地,克制地長舒一口氣。男孩不敢再和老張眼神相交,像是唯恐誤讀,忤逆他的意志,從而招致下一輪的折磨。
討好型人格。
老張想著。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他喜歡像老鼠一樣卑微求活,那麼感受獵手的咀嚼就是理所當然的。
他從男孩的腳掌上挪開自己,放男孩向後退了兩步,使後者回到相對放松的位置。
他看到男孩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小腿上摩擦腳掌,試圖把嵌進其中的碎片顆粒蹭出去。而他缺仍躲閃著自己的目光,也壓抑著自己的痛覺,只敢發出最微小的抽泣聲。
老張來到男孩的身旁,俯視著乖順小腦袋頭頂的發旋。接著,他在水平方向拉扯男孩身後的繩結,逼著他向後撤步。男孩無助地向後張望,卻又在燈泡照亮的范圍外看不見任何東西。他被拉著隨著房頂的導軌後撤,在黑暗中不斷踩上廢棄廠房中的各種異物,東倒西歪地被迫跟隨掌控者的步伐。老張聽著小腳掌在金屬,玻璃,松枝上的踩踏聲,加快了移動的步伐。隨著抽泣聲不受控制地越發響亮,他越來越期待男孩崩潰的一刻。
終於,男孩的啜泣和哭叫混雜在了一起。
“叔叔別走了叔叔,我好痛叔叔,求求你別走了......”
男孩清亮的嗓音在空蕩的廠房中回蕩,在嘶啞的哭聲中像是杜鵑啼血一般。
老張停下了腳步。
乖孩子。
他又拉著乖孩子慢慢走向燈泡的方向。他走的夠慢,慢到男孩可以用腳尖顫顫巍巍地走著。當他們回到燈光下時,老張借著光凝視著男孩胸前的淚漬。而那張秀氣的小臉上,藥效的呆滯已經消散。取代那呆滯的,是淚痕下的類似放棄的神色。
他把那張椅子拉回到燈泡下,讓男孩坐了上去。
“謝謝叔叔。”
男孩小心翼翼地說。
討好,又在討好
他蹲到男孩面前,將自己的視线拉到男孩視线的高度。他一手抓起男孩的一個腳踝,在對方緊張的眼神中開始用力撫摸他的腳掌。男孩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幾乎將腳掌抽離掌控者的手心;接著,他緊張地又將腳伸了回去。老張蜷起五指,在小孩的腳底剮蹭。那些碎屑都扎地不深,這種摩擦將小孩足底的異物大都掃去。他看著男孩想要躲藏又害怕報復的緊張神情,將男孩的襪子重新穿到少年的腳上。
因為接下來,他需要男孩的感官全部集中在另一個地方。
椅子再一次被踢開,男孩踉蹌著重新站起。腳掌在襪子的保護下沒有再受痛苦。接著,老張將男孩拉向方才的反方向,再一次走進黑暗中。
男孩很快抵上了龐大廠房中的柱子。他被抵得面朝柱子,背後被捆住的雙手則被上拉,直到他的雙臂不可能垂到腰部以下。
接著,另一盞燈被點亮。男孩急忙側臉望向兩邊,顫抖地看到兩旁工具台上的各種工具。有的油光鋥亮,有的鏽跡斑斑。有他認識的改錐扳手和他各種不認識的尖銳的,沉重的。
固定好男孩的雙臂後,老張站到男孩身後他不可能扭頭看到的位置。
“你誠實嗎?”
男孩急忙點點頭。
“媽媽為什麼不要你?”
像晴空霹靂般,男孩怔住了。他啞口無言,似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老張料到了這個結果,這是他在漫長的情報搜集中一直難以理解的一點。為什麼這個乖順,秀氣,又本能地討好周邊一切的少年會被父母同時拋棄,直到被外毫無顧忌人隨意蹂躪的今天。
他一直好奇,但他不急於今天得到結果。
劃過空氣的皮鞭炸響,接著男孩的校褲裂開一道大口。
男孩在疼痛下幾乎跪倒,又在繩索的拉力下被迫站起。他仍沉浸在老張問題的茫然中,甚至沒有發出一絲呻吟。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男孩在連續的打擊下接連跪下。繩索連接的屋頂導軌發出陣陣聲響,仿佛男孩的動作要把它扯斷。
老張等待著男孩的回答。他料到對方不會回應。
果然如此。
他繼續揮動皮鞭,將痛苦鐫在男孩的體表。男孩的校褲和在一下又一下的擊打中碎成破布。男孩不停被打到跪下又被繩索拉起,無助地揚起頭顱,向屋頂嘶啞得哭叫。
他打幾下就等待一會男孩的答案。接著再打下去。獵物被拋棄了,而獵物的主人有無窮無盡的時間。
終於,男孩在掙扎中拉斷了綁著鈎索的屋頂導軌,他跪下後不再被滑輪拉起。男孩在無數次鞭笞後終於昏迷,向後仰倒在地板上。
老張沒有緊張。他小時挨過更厲害的,他知道男孩只是從未經歷過而昏厥。他走到男孩身前,踩到男孩的後臀上,接著用力在上面施力。男孩很快驚醒,接著在掙扎無果後隨著加害者的每輪用力同步哭喊著。
“為什麼媽媽不要你了?”他繼續問道。
“我不知道”。男孩的聲音完全嘶啞,清亮悅耳的聲线已經變形“你殺了我吧。”
老張思考著,繼續攪動著鮮血淋漓的臀肉。他思考著男孩為什麼會請他結束自己的生命。自然是想快速終止折磨,但老張覺得不是這樣。他聽著男孩繼續有節奏的哀鳴,發覺自己更懷念男孩小鳥唱歌一般的嗓音。他決定今天先告一段落。
他在不敢回答,或者不敢思考自己的問題。
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毀掉男孩。但一定不是今天。
他看停止了在臀肉上的按壓,接著男孩再一次昏厥過去。
少年在綿密的疼痛中逐漸恢復意識。腳底,喉嚨,胸前,以及背後的疼痛在這場漫長的睡眠中一直在啃噬著他的神經。他睜開眼,只看到無盡的黑暗。
冰涼的碩大水滴滴在他的胸口,讓男孩渾身瑟縮。他忍著周身的疼痛,向上摸索著。接著,他觸摸到了水珠的來源,頭頂不足手臂長的距離上即是金屬的天花板。他繼續向兩側摸索,沒有摸到邊界。他試圖挪動身軀,接著發覺了右腳腳踝上堅硬沉重的腳鐐。
左手邊有水流?他聽到水生。
他的喉嚨痛的像針扎。男孩上一次喝水可能是在幾十個小時以前,他的喉嚨也在不久前的折磨中哭到嘶啞。他不顧周身的傷痛,向左邊拉伸著軀體,試圖接觸到那水流。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為自己上刑。
我是不是可以死在這兒啊?
少年的手終於摸到了水流。這里應該是地下,他應該是被鎖在了一條下水道或者地下河的岸邊。他艱難地舀到一點點水,再強頂著傷痛送進口中。
他已經不會思考水的味道是咸還是苦。耳邊逐漸回蕩起加害者的聲音。
“為什麼媽媽不要你了?”
他僵住,胸腹貼在潮濕的地板上。
不要想它。
也許那個人不會給他食物,那麼他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大概還能活四五天吧?
男孩這樣安慰著自己。他抱住膝蓋坐起來,頭頂也是潮濕的鐵壁。
作為作過那麼大惡的我,死在這里也是理所應當。
他摸到腳掌上的一處裂口,輕輕按壓著那里,痛到他自己又落下幾滴眼淚。
他就這樣緩慢地懲罰著自己,期待著死亡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