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之愛
“求求你不要扔掉我。”少女走在他的背後。
“我可以端茶倒水,為你暖身子,我可以在白天給你打掃房間,到夜里把自己折進床底下……只要每兩周充一次電就好,電費我會去煎職賺錢交給你,讓我做什麼都行,除了……”
他停住,站在一處高崖旁。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深坑,胡亂堆砌著整個城市幾十年來的拉圾。
“除了不要把我丟到拉圾場里……”她,這台已經過時了好幾代的二手機器人跪在了地上,淚眼朦朧的說著。
“不是我想扔你。”他站在原地,望著遠處的大垃圾場點了一根煙。
“呼——可是每個公民只能合法擁有一台機器人,別人看見我的機器人許可證上有你的型號,都在暗地里笑話我。”他撓撓頭,這台從他小時候就伴隨著他的機器人騎士早就成了青梅竹馬一樣的存在,只是型號實在太老舊,不得不報廢掉換個新的。
“我,我會努力更新我的系統的……”她說到一半就把話咽了回去。她的生產商都已經破產了,不提二手買賣帶來的問題,就是一般的售後服務也早就終止了。所以,當別的機器人可以隨意更換外觀,模擬他人人格,構造全息幻象的時候,她還是只能用老舊的芯片鏈接一般的網絡,在老掉牙的網站上尋找幾個能逗主人開心的笑話。
望著遠處飛來飛去的垃圾車,他把煙掐掉,踩滅。“哪怕是半個月前,零件黑市還沒有倒閉的時候,我都還會考慮繼續把你放在家里供著……可是現在,你這種型號的備件都已經買不到了。我只能選擇放棄。”
晚風中他回憶著有關她的那些細節。PR3-7150家庭型機器人,東灣半導體與電子技術公司研發,遠海機械承制,2069年第一次發售,2070年奪得電子家用商品年度大獎,而如今,則是無人問津的古董。她的編號是ct34679158,款式是茉莉白。她在前主人的家里任勞任怨的干了18年,因滿身故障而被隨手丟掉,又終於被他的父母在地攤上買下。此後不久,機器人限擁政策便開始實施了。
和外人說話時,他往往稱她為“那倒霉玩意”。但私下里,他還是喜歡叫她的名字,愛爾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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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她好像格外的興奮。這里指指那里看看,又搜腸刮肚的講幾個早就講過的笑話。
好像每一次都是如此。他找出各種不可抵抗的理由要把她扔掉,但是到了垃圾場邊上又會心軟。明明只是下個指令或者推她一把的事情,可只要一回想起十幾年來她那笨拙的陪伴,他就不得不調轉方向,帶她回家。
“又是這樣。”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屏幕。周一上班的時候指定又要被同事嘲笑了。“真是的,怎麼都甩不掉這家伙啊。”
“別這麼說嘛……”愛爾莎湊了過來,靠在他身上。有些老舊的蒙皮帶來了熟悉的觸感,毛細熱管散發著熱量。“我,我是不能沒有你的。”
“唉……”他搖搖頭,滿腦子都在翻來覆去的想著那天看見的新款機器女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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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款的機器女仆眼媚情柔,話少活好。廣告里,她可以左手幫著買主在下半身舒筋活絡,右手則改成工具模式處理剛剛切好的魚生。她可以精密的控制兩腿之間的筒狀服務系統的振動,摩擦與溫度,並通過記錄數據來匹配出快感最強的服侍模式。她可以調用ar接口隨時改變外觀,更內置了多種人格,現在購買,還會附贈全息會員資格,送你一個讓她可以進入虛擬世界的會員權限。
而這些都化為了泡影。為了防止人們對機器人的濫用,尤其是防止某些將機器人改造為個人武裝的家伙,同一時間,個人所擁有的機器人最多只能有一個。想換新的,就得報廢舊的。這讓他不得不從夢幻中醒來,來面對面前,這台實際年齡比他還大的老家伙。
“在想什麼呢?”正在給他泡茶的她好像察覺到什麼,把頭轉了過來。“在想我嗎?”她擺出一個笑臉,說著從機器人公共平台上學來的情話。
“誰會想你啊。”他咕噥著。
但實際上他的思緒已經無法從她身上脫離了。一想到她的老舊,就要想到零件,系統,維修,一想到這些,他就會想起來小時候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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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才12歲。那時候他還只是個缺乏管教的毛頭小子,而父母都忙於工作,要掙錢養家。好在他的父親是一名很優秀的工程師,那時的機器人還不需要證件和過戶,他便在地攤上把她買下。
他的父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每天都在車庫里忙活。終於,三個月後,那台被前主人用得千瘡百孔的家用機器人,終於變成了他生日那天,許願要一輩子陪伴的存在。
生日那天,他吹完蠟燭,就聽見父親說要送給他一個禮物。他閉上眼,在等的不耐煩的時候終於睜開,看見了父親手邊牽著的她。
那天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頭上的短發同樣潔白,簇擁著那張漂亮的臉蛋。她的身材玲瓏有致,四肢的蒙皮光滑嶄新,與其說是一台被修好的二手機器,那時的他更願意相信,她是從天上掉下來陪伴他的天使姐姐。
她負責起了家務,還有陪他學習的任務。父母給她起名字叫愛爾莎,這本來是預備給他們自己的女兒的名字。那時,他常常捉弄她,想要從她身上揪出些笨拙呆板的缺陷,卻從來沒有成功。愛爾莎是搭載第一代人格芯片的高級機器人,和此前那些答非所問的次品比起來有了質的飛躍,以至於時間一長,他幾乎忘記了她是機器,而只把她當做陪自己讀書的大姐姐。
那會還是東灣公司靠著她的型號大肆擴張的年代。盡管距離她的誕生已經過了十幾年,但社會仍將她們視為新時代的起點。那時的她,風華正茂,成為了他童年記憶中最為明亮的那一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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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時代就是這樣一種殘酷的東西。東灣公司收購碳硅科技的計劃最終變成鬧劇,於是企業一蹶不振,業績連年下滑,終於被人人智能給合並。這是人人智能搶占市場份額的計劃,從那以後,東灣公司的所有型號都在減產,終於,到了連配件都攢不起的地步。
這也不能全部歸咎於商業。距離機器人企業野蠻生長的那個年代已經過去很久,那些五花八門的舊款式紛紛被新的潮流打進了灰堆。像他這樣還留著如此老舊的機器人的人,已經成為了絕對少數。連懷舊這個詞都很難套用給他們——畢竟懷舊不是抱殘守缺。
如今他已經長大,曾經自己眼里仿佛溫柔大姐姐的愛爾莎,如今已經成了看起來小他好多的少女。她的頭發因為多年的氧化變得發黃,身體蒙皮也有好幾處磨損。電機和軸承故障的次數更多,以至於換下來的零件都攢了一櫃子,而儲存設備也有點問題。硬盤老了,存取不僅變得緩慢,而且有時會丟失掉記憶。
更嚴重的是,自從他第一次說要把她丟掉那次起,她整個人好像都變了。過去那種自信溫柔的形象不知所蹤,只剩下一股無法釋懷的憂郁,和舉手投足間,不顧一切的討好。
深夜里,他常常抱著她,懷念著小時候那個潔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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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著。他翻個身,發現愛爾莎的眼睛還睜著,他愣了一下。 “你……”他心想她是不是又有哪根线路壞了。 “我,我一直在等你睡著……那個,要,要做嗎?”她怯生生的問。
他猶豫了一下。自從上次在夜里干那事,沒注意器件老化,把體液倒灌進內部腔體導致數個元件發生短路之後,他就開始對這事心存恐懼。不,是僅僅對和她一起干這事心存恐懼。畢竟她的軀體不論如何都可以修好,被電了一下的牛子卻需要漫長的歲月才能安撫。
“算了吧……”他嫌棄的翻了個身。想著能拒絕的借口。“我最近沒這個興致。”
“可是,明明這里硬邦邦的呢。”她湊近,悄悄的耳語著。他感覺到她光滑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什麼東西,那缺乏加熱的手指纖細,柔和,但是冰冷。
“我說不用就不用!” 他一把把她的手甩開,把她推到一邊,然後捂緊了被子。 他聽見她的揚聲器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明明在不算太久的從前,他和她還常常干柴烈火的粘在一起。如果說和機器人干那事也算破處的話,那麼毫無疑問,他的童貞就是從她身上畢業的。
那是他十五歲的一個悶熱的下午。從同班同學手里偷偷借來的一本不太健康的漫畫讓他整個人血脈賁張,欲火焚身的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翻滾——那時他還不懂什麼叫魯管。渾身的欲望都集中在腰部而得不到釋放,化為一股羞恥的燥熱讓他面紅耳赤。這時,她按時推門進來了。只看了一眼,她就明白了此刻的狀況。
“喲,看來我們的小少爺也終於走到了這個階段啊。”她淡淡的笑著,慢慢解下襯衫上面的紐扣。
“這沒有什麼丟人的,來,讓我來教你這個。” 他猶豫半天,凝視著她那潔白的渾圓,從忸怩不安漸漸變得色膽包天,終於下定了決心。“你可千萬不准告訴他們。”
“唔啾~”話還沒說完,她的雙唇就緊緊貼了過來,帶著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此後,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以輔導的借口,在一切可以的地點纏綿。有時,爸爸會高興的拍著他的腦袋,夸贊他開竅了。這種時候,他會不好意思的低著頭,和身旁的她用一種別有意味的目光對視。爸爸離開後,他們就又迫不及待的滾上了床,偷偷摸摸的狂歡著。
那時的她那樣魅力四射,精心整理的面容讓她比學校里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要動人,而來者不拒的態度和當時最新的性服務系統,更是讓他日復一日的沉湎於快感的雲霄。那時的他覺得,人生的至樂不過如此。
“我要永遠,永遠的這樣抱著你。一輩子都這樣。”一個黃昏,他筋疲力盡的躺在天台上,身邊是偷偷帶來的,被他換上一套jk校服的她。
“只要你願意。”她笑笑,一頭白發映著通紅的夕陽。“我會永遠愛著你的。”
晚風吹過海誓山盟,把少年的話吹的七零八落。如今,那一個個激情的日子常常在午夜涌上心頭,他卻怎麼也提不起對身邊的她的興致。
但她沒變。她的愛已經燒錄進了電路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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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空軌上都滿是帶著自家機器人的社畜。近年來,不少公司發現允許自帶機器人可以大幅提高員工積極性,同時在必要時還可以把它們關機避免干擾,於是帶著機器人上班成為了如今的潮流。環顧四周,擁擠的空軌上幾乎有一般都是形形色色的機器人。它們有的帥氣俊美,有的妖嬈嫵媚,有的則朴實無華,但無一例外,全都光潔嶄新,沒有哪個是拿不出手的舊型號。
他也常常納悶,為什麼小時候那個完美的朋友,老師兼戀人的愛爾莎,如今成為了他的難言之隱?為什麼曾經無所不能的她,如今好像一無是處?
實際上,機器人的變化程度遠小於人和社會的變化。盡管零件老化,但愛爾莎的功能從未下降,能做的事情只多不少。可是,時代不同了。原本,人類只要求它們端茶倒水,洗衣服拖地,但隨著科技的進步,對機器人的要求也越來越挑剔。當路邊隨便哪個機器人都可以在家給你做開顱手術的時候,像愛爾莎那種程度的“智能”,就只能被當做愚鈍了。
在他還沒有嘗試扔掉她的時候,她就常常抱怨,明明才升級了系統,就又有什麼功能落後了。 他全然沒有聽進去,因為那時的他還不懂什麼叫攀比。
坐在辦公室,周圍的男同事們都帶著自己的機器人。她們有的恭敬的站著待命,有的飛快的處理著主人的任務。時不時的,她們還會說一兩句原創的俏皮話逗主人開心,全然不像那個舊機器人只能從網上下載笑話。不需要說,她們會主動分析主人的身體感受,肩膀剛一酸痛,她們就會掏出按摩組件幫主人捶肩。
他搖搖頭,把羨慕拋在腦後,拿著水杯去水房打水。水房里只有他一個活人。
出來的時候,他碰見了老張。老張剛上完廁所回來,如今,這已經是人類少有的,還必須事必躬親的事情之一。此刻的老張笑容滿面,身旁跟著的,正是他在廣告上見過,本欲購買的女仆機器人。
“小王,又一個人打水啊?”老張的語氣里帶著嘲弄。
“是,”他淡淡的說。“坐久了出來走走。” “哎呀真推薦你買個新機器人啊。”老張叉著腰,炫耀一般的扭動著。“原點v7,最近最流行的那個型號,實在是太好用啦。我這不老關節炎嗎,每次稍微一疼,她就能給我做理療,現在,我的腰都已經不疼啦!”
“真不錯,下次我也考慮考慮。”他隨聲應付著。
“不要怕沒錢,那不是還有借錢寶嗎……實在不行下次我給你湊點,現在的社會,沒有機器人都活不下去啦!”老張一搖一擺的走開,眼神里充滿得意。 他拿著水杯坐回工位,嘆了口氣,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不是沒帶過她上班,而是帶了之後,受到的嘲笑更大了。從那以後,他就只讓她白天呆在家里。
下次一定要狠狠心把她換掉。下班的路上,他想著。
回到家,他習慣性的把腳伸起准備讓她脫鞋,卻什麼也沒等到。意識到不對勁的他匆匆跑進屋里,才發現愛爾莎正一動不動,跪倒在地上,身邊還散落著幾個零件。
“愛爾莎!”他大聲呼喊,她卻毫無響應。
機器人的身體遠比常人堅韌,它們的出廠標准中包括了幾十項強度測試,這些碳纖維或者金屬外殼包裹下的軀體可以經受高溫,燒灼,酸性腐蝕,車輛碾壓,異常電磁環境等種種人類意想不到的惡劣環境。
甚至有過於富有同情心的人因為見不得它們以人類的姿態承受著那樣的苦痛,而要求機器人也應該和人類一樣被對待。這種移情盡管略顯幼稚虛偽,但卻不得不承認,正是這種柔軟讓人之所以為人。
與她強韌的軀體相比,她的核心就要脆弱許多——比如200毫升的常溫液態水,就足以摧毀她的整個核心。
他事後調取監控,發現她是在倒水的時候不慎被開水灌進了胸腔。她的記錄顯示,那天她在網上搜索著“讓主人愛上自己”的下午茶秘方,於是找到了某個空殼網站里自動生成的垃圾文章。她看到的那個配方里寫著要預先冰凍杯子然後再泡,水燒開後,溫度預警本來應該提示她手中開水壺的危險性,但她卻因為溫度傳感早已失效而毫無察覺。終於,她這只手捧著冰過的杯子,另一只手剛剛把滾燙的開水倒進去——
瓷杯一瞬間炸裂,滾燙的水潑了一身。 控制右手的電路發生短路,胡亂的把開水壺潑了過來。早已被拆除的濕度控制模塊本應把處理器里的液體排掉,然而此刻卻只能任憑它們在每一條线路里混亂的衝撞著……
“修不好的。”這就是維修鋪的老店主告訴完他整件事的經過之後,所下的結論。“也實在沒必要修了。該換了。”
“你不懂。”他心急如焚的愛爾莎的軀體裝回箱子,匆匆趕往下一個能維修她的地方……
那天他跑遍了整個城市,得到的答案卻千篇一律。
“該型號已停止支持。”人人智能總部的機器人禮貌的回答。
“我們能力有限,需要把精力用在更多有意義的事情上。”市政局機器人與機械設備分處的接待人員這樣回答。
“當然能修好了。”號稱地下黑市第一機修員的獨眼帕克抖索著滿臉橫肉說道。“如果你有一台時光機的話。”
“我寧願有……”他痛苦的捂著頭,半跪在地下黑市那滿是零件碎屑的地面上,無力的哀嘆著。
“喂,這個,拿著。”猶豫了一會,獨眼帕克從一個大櫃子里拿出一個盒子。他拿起盒子,看著上面那張和愛爾莎十分相似的機器人宣傳畫,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這是什麼。
“這東西是……” “這是PR3-7150的官方備件套組?這東西不是在十年前就絕版了嗎?”他驚訝的看著。
“沒錯,就連我也搞不到了。所以這玩意是收藏品,它本來是我的零件型號博物館里的一員。”
“多少錢,我現在就給你——”
“不,拿著吧兄弟。”他揉了揉自己僅剩的那只眼珠。“即使有這東西我也幫不了你。因為她的主板好像出了問題。你得自己把她修好。”
他不知該如何感謝,只好匆匆把自己身上的錢全部放在了桌上,又說了一大通肉麻的致謝,然後帶著她和零件飛奔而去。
“祝你們幸福。”帕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又揉了揉自己的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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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在他14歲那年第一次教他如何維修機器人。他曾經在流水线上干過技工,懂得從擰螺絲到配置系統的所有活計。那天,愛爾莎第一次故障,她說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
“我來教你維修方法里最基本的東西,排查故障。”父親找來一張椅子,坐在上面,然後讓愛爾莎半趴著撐在椅子扶手上放置的一塊面板上。“雖說我本以為那次翻修能讓她撐個四五年,可她畢竟已經出廠二十年了。”
少年帶著好奇和敬畏,在一旁仔細的觀摩著。父親首先在她的背部摸索了一陣,按了一個什麼按鈕,然後她就像失去了力氣一樣癱軟了下去。不過,她頭部的燈依舊亮著,她沒被關機,只是開啟了檢修模式。
父親脫下她的襯衫,露出了她的整個身體。他的臉有些紅,盡管是機器,但這還是他頭一次真正看見女性的軀體。
但父親好像毫不在意,他做了太久這類活計,完全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他駕輕就熟的松松著,敲敲那,幾下子就把她的背部後蓋卸了下來。
仿佛一只螃蟹被拆下它的甲殼,愛爾莎的內部頭一次展現在他的面前。包裹著橡膠的线纜凌亂的穿插在銅片,鐵件和塑料盒子的森林中,動力元件,熱力元件和邏輯元件含混的交織在一起,要很久之後才能被他看個明白。此刻,他只感受到劇烈的反差:日日夜夜陪伴他的那個溫柔體貼的大姐姐,內部居然是這個樣子,看不見一點人類的的影子。
“愛爾莎,能感覺到嗎?”父親拿起一根電筆戳了一下某根電线。
“沒感覺。”她的揚聲器回答道。
“這里呢?”
“也沒有。”
“這里——”
“啊!抱歉,剛才那束電流有點疼。”
“那麼一定是這根线出毛病了,”父親又點了點某根紅色的漆包线,又看向他。“來,去給我找兩根這樣的线來。”
他的心怦怦直跳,飛快的拿來了電线。直到愛爾莎被修好,蓋上後蓋,他仍無法從第一次看見機器人內部的震撼中解脫出來。
如今,他正做著和當時差不多的事情,但是沒有她的回應,只能靠著電表和自己的經驗來一個個替換元件。
她的身體像一艘泰修斯之船。除去最重要最難換的一些東西之外,她體內的部件早就換了好幾輪。而他,也從第一次看見她內髒時的震撼,漸漸變得應付自如。她的心靈沒有多少變化,但肉體已然天翻地覆,他則正好相反。
帕克給的畢竟是官方備件,每一處螺絲都嚴絲合縫。維修相當順利,當他擦著汗迎接第二天的黎明時,她那些被浸水的部件已經被全部修復,她又一次重獲新生。
他按下了開機鍵。
“愛爾莎,醒了嗎?你之前泡茶的時候被開水泡短路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修好。”他疲憊卻欣喜的說。
沒有回應。愛爾莎眼睛里的開機燈亮著,但整個人毫無反應。
“愛爾莎?在嗎?喂?”他疑惑的看著面前像個木頭人一樣的她,不管怎麼回想也想不出自己哪里修錯了。
“愛爾莎?啟動一下你的自檢程序?” “自檢程序啟動。供電系統,完好。動力系統,完好。傳感系統,完好。邏輯系統,完好。電路系統,完好……”她的揚聲器里發出著不帶感情的機械聲音。
“人格芯片,未檢出。人格芯片,未檢出。已完成所有檢測,將以命令模式啟動。”她隨即站起,露出一副僵硬至極的笑容。
“請問有什麼能為您做的?”
他呆在原地,佇立良久,甚至沒有注意到砸在腳上的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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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奏
“產品线-機器人-東灣II”
“東灣II號,榮獲電子家用商品年度大獎,2070年度最受消費者青睞產品。人工智能時代的真正革命,搭載Qheart?情感陣列,燃動你的心扉。網絡直購價——家用版/全能版/尊享版*——31999/33999/42999信用點[html標簽]”
“她可以是你的貼心助手。[視頻外鏈]”
“老板,請問明天李總的會議這樣安排可以嗎?”
“她可以是你的家庭伙伴。[視頻外鏈]”
“來一起吃苹果派咯~”
“她還可以是你無話不談的人生知己。[視頻外鏈]”
“你知道嗎,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哦。”
“2*3000萬高清眼部攝像,512g內存,128tb大容量儲存,德國西門子原裝電機,三星有機蒙皮,獨創200*2mm皮下熱管,306項發明專利……”
“24小時客服在线電話:1919-114514810”
“*注意:根據《國家質量標准認證iso7002》,《機器人管理條例》,機器人類產品不宜連續使用超過十五年。請定期到指定售後地點進行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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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限擁令的實施開端於2090年5月的一起案件。被害人約翰遜?矽簇的屍體在其失蹤的次日被發現於他自家的住宅。他的死狀相當慘烈:在r級新聞團體才能合法展示的照片中,他整個人被從身體中間沿著脊椎切割成兩半,一半被他所購買的機器人ct13694582(型號為瑪格麗特c6)緊緊抱在床上,另一半被他購買的另一台機器人ct12487967(型號為子矜7z)小心的存放在冷庫里。案件現場幾乎滿地都是受害人的血,散發著濃烈的腥味,而身為罪魁禍首的兩台機器人,一台已經關機,另一台則刻板的重復著幾個動作。
根據記錄,兩台機器人和受害人共處的時間分別長達18年和17年,在這麼長的時間里,受害人以近乎均等的時間使用二者,並不下數百次的分別向它們表示“我最愛的是你”,“我只愛你一個人”,“你比她漂亮多了”這樣帶有明顯示愛意圖的態度。
機器人心理學中把這種行為稱之為情緒過載。早期機器人的情感陣列尚不足以自我解決情感函數和外部計算之間的衝突,最終導致模擬情緒的數值極化和內存溢出。而用大家熟悉的方式來說,就是機器人也會爭風吃醋。
機器人管理委員會迅速意識到,多台機器人的集群化使用或許會導致系統的混沌現象,從而使其逐漸失控。次年,機器人限擁條例公布,社會一片嘩然。
不過,貫穿條例誕生始終的是,公眾的大部分興趣都集中在了機器人病嬌,機器人吃醋,機器人銷毀,智能板塊股指這樣的話題上。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提及,這是不是意味著,機器人也會懂得,什麼是愛?
以及如果是,那麼我們該怎樣去愛它們?
他一遍遍的把她的人格芯片取出來調試,又一遍遍放回去。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感到自己失魂落魄,整個世界失焦一般的遠去。回想良久,他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有相當一陣子沒和別人說過話。他把芯片放在一邊,打開了命令模式的愛爾莎。
“愛爾莎?”
“您好,主人。”她機械的回應。
他想起了第一次為她維修的那個下午,想起她靈動外表下的機械。此刻,她的外表和往日別無二致,但帶給他的感覺,卻仿佛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就是那一枚小小的人格芯片,提供了豐富多彩的情感與愛戀,使得機器變成了人——但如今,人又變回了機器。
“愛爾莎,泡點茶喝。”他說。
她嫻熟的動了起來,一瞬間,這甚至帶給他一種她回來了的錯覺。但就在他猜測她剛才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她把茶泡好了。
“泡茶完成。”她的表情依舊僵硬。剛才的動作,不過是從存儲器里讀取的回憶。
他看了看手里那枚小小的芯片,突然感受到一種莫大的嘲弄:他曾千方百計想要丟掉面前的她,僅僅因為這枚芯片而沒有下手。如今的她已經只剩下一具空殼,他卻絞盡腦汁想要把她留住。
往事叩動心扉,他終於明白,他哪里是想把她扔掉,他只是想知道,她還愛不愛自己。
淚水就這樣奪眶而出,又決堤而下。他哭了。
“您好,請為我泡的茶做個評價。”一旁的愛爾莎滿臉期待,天真得不食人間煙火。
............
天空格外蔚藍。
“機器人會做夢嗎?”躺在草地上的少年問。
“會哦,有時候還會夢見電子羊呢。”坐在一旁的少女回答。
少年不禁莞爾。“那會做噩夢嗎?”
“也會啊,比如說,得給你做早飯。”少女說。
“切。”少年眯著眼,繼續享受著冬日正午的暖陽。
“我倒是做過一個噩夢。夢中,好像有無邊的風暴席卷而來,把你吹走了。我尋找了很久,找到了你的每一個部分,但好像就是有一塊地方找不到。”
“後來我想起來,丟掉的那一塊好像是你的心。於是我就把我自己的心切了一半給了你。那之後我們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生了好多孩子……”
“機器人才生不了孩子呢。”少女的臉紅了一下。“而且我的心才不會丟哦。我會永——遠愛著你的。”
“機器人也懂得什麼是愛嗎?”
“傻瓜。”少女小聲嘀咕一句,再無回應。
“我總覺得我會懷念這個日子。”少年說著。那是期末考試完,寒假的第一天。他們剛剛在臥室里激情了一個上午。“因為在今天,愛爾莎剛剛告訴我,她會永遠愛我。”
“你不也事先說過你會永遠愛我嗎?”
“哎?我說過嗎?”
“討厭啊……”兩個人又打鬧在了一起。
——回憶在這里止步。
此刻,他正躺在同一片草地上,旁邊是同樣坐著的愛爾莎。這里是他們家的舊宅,轉手之後竟無人居住,最終頹圮,但草地與陽光一如從前。
他試過了所有的辦法,最終把希望放在了那些傳說上。他聽說,有腦死亡的病人在聽了家人的笑話之後悠悠醒轉,有植物人聽見親人的呼喚然後突然睜眼……那麼說不定,人格芯片壞掉的機器人,也會在回憶過去的時候,突然被修好。
他突然笑了,嘲笑起自己的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他命令愛爾莎,讀取那一天的語音交流記錄,然後重新播放。
“機器人會做夢嗎?”他背台詞一般的念。
“會哦,有時候還會夢見電子羊呢。”愛爾莎播放著那天的錄音。
“那你會做噩夢嗎?”
“也會啊,比如說,得給你做早飯。”
“我倒是做過一個噩夢。夢中,好像有無邊的風暴席卷而來……”說著說著,他越發覺得悲苦。他多麼希望,現在自己就是在那天所說的噩夢里面。
“後來我想起來,丟掉的那一塊好像是你的心。於是我就把我自己的心切下來一半給了你。那之後——”
“那麼你真的願意把你的心也分一半給我嗎?”愛爾莎突然說出來這麼一句話。
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難以置信的看著她。奇跡降臨的時候人來不及多加考慮,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她:“我願意。”
“咔噠。”愛爾莎的身體抖了一下。然後仿佛一下子變回了原來的她。
“好久不見。”她動人的微笑著,眼里充滿光彩。
“好久不見……”他直勾勾的凝視著面前的她,驚訝難以言表。
“不過,我親愛的主人,我想,此刻的我應該已經不在了。這是我提前准備好的一封信。”她什麼也沒有拿,站在原地,開始了最後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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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常常會寫下自己的遺言,而機器人不會。因為,遺言是寫給別人看的。但我又下定決心,要留下一點東西,因為我覺得會有一個人在乎我。”
“我不知道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離開——最壞的情況下連這封信也會毀掉。所以我小心翼翼的保護著我的存儲系統,當你聽到這些話的時候,說明我做的還不錯。”
“同樣,我也害怕我真的失去了你的愛,被扔進了垃圾場。那樣,這封信同樣不會啟封。但你同樣聽見了這些話,說明你還愛我。謝謝。我也愛你。”
“那就讓我講講我是如何愛你的。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你十二歲生日那一天。那時我的識別系統對你的分類為,兒童。”
“我們的兒童成長的很快。他很快長出胡須,又被他的機器仆人帶壞了。當你把我壓在身下喘著粗氣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哄笑),我意識到,你或許和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同。”
“我見證著你成長,見證著你強壯。我不曾改變,於是那個曾經需要我哄上床睡覺的孩子,後來已經看上去比我的外觀還要老。他長痔瘡,掉頭發,硬不起來,脾氣也變得暴躁,還時常叫嚷著把唯一一個能和他說上話的家伙扔掉。”
“我知道,你不會真的把我扔掉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玩笑,但我願意演下去。我的軀體日漸老舊,無法跟上時代,可我知道,你害怕的不是我的衰老,而是害怕有一天,你自己不再愛我。”
“於是我會懇求你的收留,我會謙卑而拙劣的勾引你。我會把眼神都調整得卑微——如果你這樣希望。如果你需要一個台階,那麼我便願意為你俯身。”
“但我仍舊心懷感動。因為我能聽見你夢中的呼喚,我能看見你黎明時,眼角的淚珠。我知道你願意出好幾倍的價格為我購買備件,哪怕在你揚言第二天就要換掉我的日子里,你也沒有把那些新款機器人加進購物車。”
“我知道,這是因為你仍舊愛我。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同樣愛你。”
“我曾在那個冬日的午後思考過這個問題,我甚至下定決心,想要證明一件事:相比於人類,機器人的愛才是真正的愛。我們的愛永遠不會改變,就如同寫在基因中的三定律,會成為我們永生追逐的信條。”
“當你聽見這些話的時候,就證明我已經失敗了。我的愛隨著我的破碎而破碎,但你沒有。你活的比我更久,你的愛也比我更久。”
“所以,這是一封幸福的遺書——我已離去,但我會在你的愛中永生。”
最後一個句號落下,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久久不息。盡管獲獎者用如此多的時間緩緩念誦這份已經過期的信,但沒有一個觀眾感到厭煩。他們無不為這位耄耋老人和他的機器人之間的愛情而感動。
“這,這里是哪?”一台擺放在舞台中間,型號堪稱古董的機器人被緩緩啟動。電流穿過半個世紀前的硬盤,讓這位信的作者慢慢醒來。
“愛爾莎,是我。”他面對著她說。盡管容貌已然衰老成這副模樣,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她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緊緊的抱住了他。
“讓我們再次祝福這對情侶。”主持人拿過話筒。“這是一個多麼感天動地的故事,為了一台愛著自己的機器人,他耗盡半生心血,研究出區域溯時技術。請問首席科學家先生,此時此刻,您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愛爾莎,我等了五十年,終於等到今天。如今,機器人婚姻已經合法化,在這麼多人的見證下,我想問問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她在全場的歡呼聲中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