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年第一股信風在北大西洋刮起時,深居內陸的柏林並沒有因此染上一絲春意。今年整個歐羅巴冬天都格外的冷,幾天前一場大雪降臨在自薩克森到東波洛茨克的大片土地上,讓人們對春天的期待化作泡影。農村里村民無所事事,城市里糧價持續走高,給各國處在復興中的經濟造成了不小打擊。如果是往年,各國政府可能又要為此撓頭幾個月的時間,但在眼下關頭,不會再有人關注這點經濟上的微小波動了。
在柏林凱旋廣場上,波森槍擊案凶手們的屍體已經被示眾三天,腐敗的氣息整日彌漫在城市上空,卻沒有人向政府提議將他們安葬。這起由三名露西亞愛國青年執行,一對曾經被從西普魯士趕走的利波尼亞人協助的刺殺行動自發生以來便代替紅色聯盟投降占據著世界各國報紙的頭版頭條,而對於幾名罪犯的處理方式也引發了強大爭議。只是在今天,它被另一條更加令人驚訝的新聞給拽了下來。
“這樣可以嗎殿下?”
“啊——可以。”
即使在女仆們為我上妝、更衣時,我的思緒也依舊沒辦法回到現實,以至於被羅特戳了下後頸便打了個激靈。鏡子里的自己在梳妝打扮後還算恢復了幾分往日深色,只是妝容能遮住黑眼圈卻遮不住幾日未眠的疲憊,慵懶的神情也並不符合帝國皇後的身份,讓人看了多少會有些失望。
“有不滿意的地方請一定要提出來,現在離婚禮開始還有一段時間。”
“不不,我很滿意了。”已是少女的羅特跟著化妝師學了不少技術,如今她的化妝水平說是全國第二也不為過。她自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稱作跟屁蟲的小女孩了。
“那就祝您新婚快樂,伊澤塔殿下。”
“謝謝。”
和其他人一樣,羅特也在重復著儀式性的話語。每個人都試圖給我安慰,又或是想盡辦法勸我放棄,但最終所有的努力都變成徒勞。我沒有怪他們,因為人們都忘了我並非拯救世界的聖女,而是本該注定活在陰影中的魔女,也就沒有人能夠理解我和菲涅所經歷過的一切,更沒有人理解只有她才是我存在的意義。
“我想去走走,能不能先不和首相大人匯報?”
羅特稍作猶豫,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雖然她不點頭我還是會飛出窗戶。沐浴著初春混雜些許涼意的清風,我沒用多長時間便抵達了凱旋廣場。廣場上的屍體正處在高度腐敗期,因此方圓幾里的大街上都沒有人走動。為了不讓身體粘上腐爛氣味,我也不得不用魔力將空氣織成一個屏障。確認四周無人後,我雙手合十跪在廣場的地面上,用新教禮節不停地向上帝發出祈禱:
“希望您能夠原諒我所做的一切。”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對於眼前的一幕會怎麼想呢?至少我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十分滑稽與荒唐。在三天前,是我親自用一整天在那個利波尼亞人身上切了三百四十九刀,讓他在無盡的痛苦中走向死亡。也是我不顧法院與警察的阻攔,將四名罪犯的家屬共計三十七人盡數斬首,其中包括一名尚在襁褓的嬰兒與一名六歲女孩。他們充滿驚恐、卑微的頭顱與身體分離之時,我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愧疚。曾經許願欺負過自己的孩子也能得到幸福的自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恐怕沒有人能夠寬恕吧。
我明白菲涅不希望我這麼做,我也明白再多的殺戮也不能讓她再回到我身邊,但我還是做了,絲毫沒有後悔。至於我來這里的原因,只是聽神父說上帝會決定人們死後去天堂還是地獄,雖然我並不信教,但我還是沒有抵抗住不能繼續和菲涅在一起的心理壓力,象征性地做出懺悔罷了。
“上帝應該不會相信這些吧,畢竟連我自己都不信。”
祈禱過後,我抬起稍有些跪麻的腿朝南方望去。我時常會想,如果菲涅當初沒有接受日耳曼皇位而是選擇留在薩爾茨堡,我們現在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或許法西斯日耳曼政府不會敗亡得那麼迅速,這個國家將陷於內戰泥潭之中無法走出。而埃爾施塔特將會和日耳曼無條件停戰,繼續做一個與世無爭的山間小國。菲涅依舊會是全民愛戴的女王,不用在日夜操勞派系平衡、經濟改革和軍事征服,能夠有更多時間享受人生,我也能每天黏在她身邊。當然,更不會有鋌而走險的露西亞刺客...
“果然都是我的錯,可為什麼,為什麼我的過錯卻需要她去承擔。”
我恨不得回到六年前,殺掉那個說出“希望所有人都獲得幸福”的自己。可一切都太晚了,晚到無論再做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我沒辦法拯救她,我現在能做的只有和她一起墜落,墜向那永無止境的深淵里。這不只是對她的救贖,對我來說也是最好的道路——只有在她身旁,我才能擁抱陰影中那縷唯一的光芒。
“差不多該回去了,菲涅從來沒等過我,這次會不適應吧。”
逆著風的方向,我趕在引導人到來前趕回了化妝間。在柏林城東側,東征大軍正在陸續返回家鄉,他們已經擊潰了所有敵人,完成了屋大維與拿破侖都未曾完成的功績。然而沒有任何士兵表現出喜悅之情,柏林城也沒有為他們高奏凱歌或者准備慶功宴席。皇宮前的雙頭鷹旗寂寞地垂在半杆處,不知道該向何處翱翔。陽光照進回廊的琉璃窗,照亮了那顆菲涅在倫敦時送給我的自制戒指,那顆祖母綠寶石好像她的眼睛,明亮而又清澈,指引著我走向夢的殿堂。
漸漸地,喜慶的音符越入耳朵,腳下大理石地面換成紅毯,夾道相迎的高官、各國首腦與埃爾施塔特、霍亨索倫皇室紛紛鼓掌致意。在最前方,水晶棺映在從禮堂弧頂溢進來的陽光下,四名身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四角,我記得她們是老皇帝的孫女維多利亞公主、獵豹集團千金凱莉、比安卡親王與一位遴選出來的日耳曼女孩。見我一步步走近,她們紛紛停止祈禱,向後退了幾步來為我讓出空間。
終於我邁過五級台階,來到水晶棺的正前方。菲涅就靜靜地躺在里面,她的身體沒有像幾名刺客那樣腐敗,左胸上的彈孔也已被完美掩蓋。她穿著平日里最喜歡的黑色寬肩連衣短裙、長手套與大腿襪,左手提前戴好了我為她挑選的戒指。一抹黑色絲綢遮住她的臉頰,只露出一雙永遠不會睜開的眼睛。她枕著我挑選的雙人枕頭,好像是平日玩游戲時被襲來的困倦壓倒一樣,等待著我去躺在她身旁。
“伊澤塔.埃爾溫犯故意殺人罪、凌虐罪,證據確鑿,依帝國法律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念其對國家之功勞,本院特准其若於三日以自行了結則可不必受刑,可有異議?”
“沒有,我服從法院判決。”
先於婚禮進行的宣判也是我堅持的結果,根據菲涅制定的神聖羅曼帝國憲法,縱使皇帝、親王犯法也必須秉公判罰,這也是她所追求的公平與平等。因此即使沒有人願意主動追究我的罪行,我不能讓這起慘案不了了之,否則菲涅費勁心力維護的法律權威便會一朝碎落滿地。
大法官走回人群中之後,主持婚禮的神父便來到我面前,開始宣讀神的祝福。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只是直勾勾地看著菲涅被蒙住的臉,什麼也不去聽、什麼也不去想,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其實我不需要神明的祝福,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只要在那個世界還能繼續和她在一起,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即使您與菲涅陛下同為女性,您依舊願意保證永遠愛她,不會變心嗎?”
“我願意。”
“您願意嫁給菲涅陛下為妻,一生都與她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
“您願意為她拋棄肉體,一同升入天堂嗎?”
“我願意。”
“我以上帝之名宣布,您與菲涅陛下結為伴侶。”
掌聲雷動,只是台下每個人的身情都十分復雜,我甚至看到遠處被稱為“小獅心王”的波羅的王古斯塔夫在不停地留著眼淚。而像維多利亞、拜占庭王後瑪麗這樣的女嘉賓則早就將頭埋進手里,不願再看向台上。過了不久,凱瑟琳從後台繞出,將婚戒戴到我的手上——這位曾經行刺過菲涅的女孩已經成為她生前最信任的侍衛,以至於法王要靠加封她為勃艮第大公來討菲涅的歡心。如果她當年刺殺成功,下場又會比那個利波尼亞人好幾分呢?
接下來是由即將擔任攝政的比安卡和老首相進行演講,按照老首相的方案還需要我做最後講說,不過被我否決掉了。我不懂政治,所以國家、世界的未來交給他們就好。而我只需要等待,等待著凱瑟琳將那瓶毒氣遞到我手上——它可以麻痹人的神經並阻礙呼吸,我需要在水晶棺里捏碎它,在緩慢且沒有痛苦的窒息中逐漸陷入永眠。
“伊澤塔殿下?”
“啊——”
太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於老首相演講完畢我都沒有反應過來。水晶棺蓋子已經被抬開,綠色玻璃瓶也躍到凱瑟琳向我伸出的手上。我在眾人的目光中接過瓶子,微笑著朝台下揮了揮手,就在我打算轉身時,一個聲音從台下傳了出來:
“伊澤塔殿下,感謝您為帝國和歐羅巴所做的一切,所有帝國子民都會想銘記陛下一樣銘記您,祝您能和陛下在另一個世界幸福生活。”
一瞬間,所有人都彎腰向我行禮。猝不及防的我連退三步,腳後跟磕到了水晶棺棺壁。不知是不是因為疼痛,本應哭干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謝謝你們,能做你們的聖女我也很高興。希望以後上帝也能繼續保佑這片土地,保佑所有生活在這里的子民。”
我沒再多說什麼,翻身跳進水晶棺中,躺在了菲涅身旁。我脫下手套、頭紗,聽到棺蓋合上的聲音後便肆無忌憚將她緊緊摟在懷里,盡情撫摸著她已經冰冷的身體。我甚至想掀開面紗和她接吻,卻最終沒有去做,而是選擇對著她的耳朵呢喃道:
“這一次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了。”
左手與她食指相扣,右手則注入魔力准備將玻璃瓶捏碎。可魔力流到一半卻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調轉放心,一股腦朝左手流去。沒等我緩過神來,流向左手的魔力便越聚越多,好像那里有個黑洞一樣,任憑我怎樣努力也無濟於事。“黑洞”的胃口迅速膨脹,不只是我體內的魔力,連地脈中的魔力都被它經由我的身體所吸食。魔力高速流動所產生的撕裂感讓我痛不欲生,身體瘋狂扭動、尖叫著,而且無論我怎樣掙扎,左手都像被吸住一樣,和菲涅的右手緊緊貼在一起,等等——菲涅的右手?
我拼命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菲涅原本蒼白的額頭被抹上了些許血色,驚得我一瞬間忘記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緊接著,她的雙眉似乎皺了一下,左手處也傳來了回握的觸感。與此同時,我被榨干魔力的身體再也撐不住任何胡思亂想,雙眼也被迫緩緩閉上,如果真和我想的一樣,那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可以滿足了。
“伊澤塔!”
思想即將消失之際被一聲遙遠的呼喚所拉回,而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看到的竟是那雙曾日思夜想的翠綠色眼眸。“黑洞”已經近乎消失,看著不再是冰冷屍體的菲涅,我欣慰地笑著,倒在了她的懷里。
“所有是我吸收了你的魔力?”
“嗯。”病床上的伊澤塔依舊顯得十分虛弱,不過在菲涅連續幾天的陪伴下,她精神狀態恢復得倒是很好,醫生說再過一個星期應該就能回歸正常生活了。
“可你說魔力就是生命力,那為什麼——”
“你不是在醒來之後就不再吸取了嗎,如果你繼續吸下去我應該真的會死吧。”
“有道理,那你還不快謝謝我留了你一命。”
“這不好吧,這次可是我救了你,應該是你說謝謝才對。”
“也對,那就——”菲涅一傾身子,將舌頭伸進了伊澤塔的嘴唇。自從婚禮結束之後,兩個人不僅一直膩在一起,連接吻的頻率也陡然增加。國家大小事務都交給內閣處理,連帶著應付各路記者采訪。
“謝謝你,我都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救命之恩了。”
“不用記住也可以的,妻子有生命危險丈夫挺身相救不是理所應當嗎?”
“丈夫?”菲涅盯著伊澤塔的眼睛,突然伸出雙手開始捏臉,“你不會相當攻吧。”
“唔——不是”聽到滿意的答案菲涅才收回雙手,讓伊澤塔有了喘息的時間,“但這一次,我希望菲涅答應我一件事。”
“我答應。”沒有猶豫,也沒有問是什麼,菲涅直截了當地承諾下來,“現在帝國已經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以後我打算慢慢淡化君主權力,安心做一個靠大家養著的吉祥物就好。那些國家大事,就交給人民選出來的首腦們決定吧。”
伊澤塔愣了片刻,還是一把將菲涅抱住,久久不松開。只有她知道魔女之書上不僅寫著當魔女最愛的人死亡時魔女能以送出所有魔力為代價將她復活,還寫著對方將因為無法消耗大量魔力而幾百年都不會衰老。那麼即使菲涅能夠陪自己一生,自己也只能陪菲涅很短的一段時間。
“到時候再說吧。”
“嗯,你說了什麼嗎?”
菲涅剛要發問便被按到在床上,信誓旦旦要當攻的氣勢瞬間泄得絲毫不剩。烏雲從太陽身邊跑開,溫暖的春光照耀著兩個人,也照亮了她們面前的道路。以後伊澤塔將不再永遠魔力,菲涅也終將放棄至高無上的權柄,她們也可以像普通女孩那樣,去享受這美好人間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她們還愛著彼此,就有大把時光可以供她們揮霍。在城堡外面,將士們與家人一同歡慶勝利,雙頭鷹旗高揚在街道的每一個角落,一場又一場百合婚禮在帝國各個城市舉行,仿佛那段壓抑的日子並不存在一樣。少女們撫慰著彼此,累了便睡倒在床上,她們依舊要擔心下一位刺客,但只要不離開法蘭克福城堡,又怎麼會有人突破這重重封鎖再度行刺成功呢?
“菲涅,你說為什麼白色魔女沒有在王子死時將他復活呢?”
“我想魔女一定是想這樣做的,但公國在當時還處在危機中,如果選擇復活王子那國家勢必要走向滅亡。所以為了自己的國家,王子才會拒絕魔女的心意吧。”
我一邊撫摸著菲涅柔順的金發,一邊點頭認可她的推斷。和當初的二人相比,我們無疑是幸運的。縱使我知道離別依舊會到來,但我們還有足夠多的時間,多到能夠完成所有的願望,多到能盡情地去揮霍。當身上擁抱的力量消逝後,我輕吻了她的額頭,低聲說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願望:
“至少剩下的幾十年,我想陪你一起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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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