締約，陳味

　　 “您有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嗎？”尚晷面前的少婦撐著下巴，笑意盈盈，一對紅眸中蕩漾著的光蘊含著無上幸福。

　　 如您所見，尚晷算是個小說作家，面前這位是她的客戶，大概是為約稿而來的。她倒是想在家里多休息一陣——可這位客戶給的錢實在是太多了。

　　 尚晷聳聳肩，順手從內層口袋中取出一根煙點燃。她不知何時學會的吸煙，但每每沉浸繚繞煙霧時記憶深處總會涌起一陣懷念的感覺。

　　 那感覺真的很模糊，像是遮著一層層的紗，她越是想一窺其內在，越是無法感知分毫。面前的客戶也是，陌生的一切卻拼湊出一份熟悉的“錯覺”，她仿佛是貫穿時空的线，將過去與現在的認知縫合。

　　 “尚晷小姐？”客戶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頗顯俏皮。

　　 “啊……啊”她終於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抱歉，我一抽煙就會這樣。您請說說這個故事？”

　　 茶水徐徐泛出水霧，客戶的身影透過朦朧氣霧變得有些扭曲，她的聲音來自遙遠的過去，空靈悠遠，正訴說一段被塵封起的故事。

　　 尚晷睡著了，她是帶著自己的意志被睡著的。

　　 那里，她看到了一束被鎖鏈束縛著的光。

　　 鎖鏈晃動伴隨錚錚作響，金屬光澤中竟還有以光銘刻的古老文字。

　　 “與其契約期以永恒。”

　　 她一見如故。她從未接觸。她似曾相識。她確乎初見。

　　 她伸手觸碰鎖鏈，輕輕搖晃，卻只覺腦海涌入了真正的汪洋。她在巨量的信息中幾近覆舟，卻是靠客戶的低聲敘述平息風暴。在涌入的光景中，她先是注意到一張與客戶的“相片”，隨後當她真的意識到時，身邊已被這樣的“相片”擁簇。

　　 “相片”中，尚晷的穿著若一根縫針貫穿了人類的歷史，用一根紅线縫出了世界的版圖。

　　 她所知曉的文明在背景中交迭，她從未聽聞過的文明也不斷在凋零與綻放中流轉。這之中卻有她與自己的客戶保持著絕對的靜止，每一張相片都定格在她們的笑顏上，僅是隨意一瞥便能勾起一陣從心底涌起的溫柔浪潮。

　　 “尚晷小姐，請看前方。”

　　 客戶輕聲引導著尚晷從相片海洋走向一條由鎖鏈互相纏繞交織出的荊棘之路。

　　 “這是我的戀人曾經走過的路。”客戶的聲音有些空靈，像是踏著時間長路與她進行著溝通，一股滄桑感縈繞在她的心間，讓她略略揪起了心。

　　 “我與她在所有的時間節點都留下了生活的回憶。”

　　 尚晷踏上了鎖鏈之路，每一步都伴隨著鏈條間碰撞聲，也伴隨著腦海深處的一陣痛楚。但她不想停下，她分明能感到自踏過的鎖鏈已然成為堅實的地面，許多屬於她的回憶正被鎖鏈的交響聲喚醒。

　　 “可她卻背負著永生的詛咒。”客戶話語中的悲傷卻衝破了她的防线，“代價就是記憶。”

　　 她走過了最後一步。

　　 “這只是為了你——晦末。”

　　 “這只是為了我——晦末。”

　　 晦末，她想起來了。她是被放逐者，是掠奪者，是所有生命的敵人，最重要的——是她的戀人。

　　 “你這次……又找了我多久？”尚晷眨了眨眼，酸澀從眉梢直達心間。

　　 晦末輕輕晃了晃腦袋，並無意回答，卻只是上前緊緊抱住了尚晷。她深嗅著尚晷身側縈繞的煙草味，那是鐫寫在她們某種深層的情感中的味道。無論何時，尚晷對這種煙草總無法抗拒。它積淀於時光，便成為了信物。

　　 想要吐露的心聲反是將應該道出的話語蘊藉。感情激蕩，愛意洶涌，言語的作用在浪潮下被淡化，透過衣料的溫度不只是消釋了時間凝結的堅冰，更是重新燃起了冰封下的柴薪。

　　 晦末抱的很緊，即使尚晷的氣息與體溫已重新出現在現實，即使自己的手心已接觸到她的身軀，她還是害怕自己在做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夢醒之時，所有的喜悅都會以成倍的悲傷逆流。

　　 “不是夢……太好了。”

　　 一句清醒的夢囈。

　　 “辛苦你了……”

　　 一場真實的幻境。

　　 “這是最後的一次了……往後，你將不再被束縛。”

　　 故事的情節向美好的方向走去，她們終於跳出輪回——能永恒相伴，只差最後一個小小的儀式。這小小的儀式只需將一把香料，一捧血液以一只手指在地上輕輕勾畫出再簡單不過的術陣。此後便是兩人共享的壽命。

　　 “真是想不到，生命的敵人也能有人陪伴。”晦末笑著，笑出了作為生命擁有的無數情感。

　　 “某種意義上講，我也不算生命了吧？”尚晷幫襯著對方，“承載不死詛咒的不死人也能算生命？也不就是生命的敵人嗎？”

　　 “物以類聚咯？”

　　 “物以類聚咯。”

　　 術陣已然凝成——這是用了多少時光？她們對坐在術陣中心，滿心歡喜。

　　 可彼此都是生命的敵人啊，這種事真正的生命又怎麼會讓她們如願呢？

　　 於是便有憤怒，憎惡的宣泄，直至最後破壞她們的術陣。洶涌澎湃的能流傾瀉而出，反噬的術陣雖將進犯者泯滅，卻也將她們逼入絕境。

　　 晦末不住地顫抖起來，某種她從未感受過的感情將她的神經根根崩斷，她的血液似被凝固，卻在靜默地燃燒，血脈中堵塞著不甘與深入骨髓的無力，她害怕，她憤怒，她卻無計可施，她目睹著尚晷將一口口血噴出，她感受著身體內亂流的涌動，她悲傷，她痛苦，她意識到這就是絕望。生命應有的感情她至此全部擁有，她成了一種新的生命，但她也不再是永生者——此後，不再有晦末。

　　 尚晷至此也擺脫了不死的詛咒，可反噬的術陣也將她的生命禁錮在了這一世——此後，不再有尚晷。

　　 “尚晷——”她輕輕搖晃著因失血而身軀冰冷的戀人，“尚晷——”

　　 望著悠悠轉醒的戀人，她有些釋然，至少這一次，她們真的不會分離。

　　 兩襲純白婚紗，兩張不應存在人間的絕美面龐，兩道發自真心的幸福笑容定格在一棟遠離人世的房子的牆面上。

　　 她們真的很幸福，曾經的記憶終將成為磐石般的愛意。

　　 對於生命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呢？是生命本身，還是生命所承載的那些東西呢？

　　 在晦末成為一種生命的時候，她終於明晰了答案。生命終將消逝，但它承載過的東西總會以其他的形式留存下來——這才是真正的永恒。

　　 時間成了枷鎖，但也正因為有限的生命，她們的過去與未來才顯得尤為珍貴，她們這才真正意識到這樣才是真正的活著——活在當下而並非漫無目的地尋覓未來。

　　 現在，她們笑著道別，沒有遺憾，她們甚至對曾經干涉自己的家伙感到一絲感激。

　　 夕陽留下一絲殘紅，投下的光映照在她們的身軀上，帶有破敗的神聖感，似在頌詠末路史詩。她們手心相印，蒼白的臉龐卻有著蘊含溫度的笑容。此刻有兩朵紅霞飄過，正向著遠方前行，不再回頭，也將夜幕展開。

　　 很巧，今夜有流星劃過，恰好兩顆並肩前行。

　　 “聽說，當生命落幕時，會有流星劃過哦。”

　　 “哎，是嘛，要是我們離開的時候有就好了。”

　　 確實很好，看這星空啊，真是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