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永遠也不會分離
注意到的時候,我發現我的人生總是與「失去」有關。
小的時候,偷偷藏起來的吃的,一轉眼就會被其他小孩吃掉。自己藏在床底的娃娃,稍稍不注意就會被年齡更大的孩子奪走。自以為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也總會丟下自己,和其他孩子玩得其樂融融。
和朋友獨享的快樂,同父母撒嬌的記憶,屬於自己的名字,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全部失去了。這些東西好像被流水衝走,消失在時間的渦流中。
一開始的時候,還會認真地哇哇大哭,為失去的東西而哀傷。但是失去的東西緩緩增多,好像心靈柔軟的表層也隨之剝落,逐漸連悲傷也失去了。失掉柔軟的心靈上出現了空洞,但是對此毫無感覺。
因為,雖然無法用幼嫩的言語順利表達,但是自己隱約明白,「擁有」永遠是短暫的,那種因為抓在手心里而安心的感覺令人陶醉,但是終究不可能長久。惟一永恒的是「失去」,不斷地失去、剝落、就像是古舊的壁畫緩緩失去飽滿的色彩、鮮艷的顏料、清晰的輪廓,最後風化消失一樣。
這是自然的規律,是擁有的幻象不能掩蓋的真實。
一無所有才是最自然,最真實的世界。
所以,不會再去期望擁有,也不會再去夢想永恒。
至少,期望如此,期望此等卑微的願望能夠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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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清晨的陽光穿過窗口,射在薄薄的草席上。我揉揉眼睛,掀開草席,忍著倦意站起來。
靠在牆上緩了好一會,混混沌沌的腦袋才清醒過來。
房間里的其他人仍然在沉睡。雖然睡覺的環境非常差勁,廢舊棉氈當作床單,薄薄的草席用作被褥,但是大家都還是睡得很香。
大概是前一天晚上太累了吧,畢竟大家晚上比我要忙碌得多。
我伸了個懶腰,穿上草鞋,靜悄悄地走出寢室。
院子里靜悄悄的,地上散落著前一晚還沒打掃干淨的垃圾。但清晨的空氣並不難聞,漂浮著一股清涼涼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把一晚上肺部積攢的濁氣都更新了。
腦袋清醒了,渾身的肌肉關節好像也蘇醒了。
寢室中傳來低低的鼻息聲,時不時能聽見含糊不清的嘟囔。
今天也是新的一天呢。
「呦,麗麗今天來得也很早啊!」
「每天都來得這麼早,小孩子還是要多睡一點才行。睡不好長不大的哦。」
「多不多嘴啊,老太婆,要我說麗麗一直都這麼可愛,不也好得很嗎?總比長大了以後……」
「哎呀你才是多嘴呐,還不快點給人家拿!」
「行行行……」滔滔不絕的大叔終於停下了嘴,從牆上抓起一把被熏得黑乎乎的木鏟,走到店鋪深處。他手腳麻利地從土磚砌成的烤爐中鏟出一張張熱氣騰騰的面餅,整整齊齊地碼疊在一張簸箕上。
大娘站在他身後,叉著腰,一臉不耐煩。她轉向我,表情立刻柔和起來:「麗麗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呀?」
「嗯。」我點點頭。
「真是的,昨天晚上你們那也太吵了,連大娘這里都聽得到……」
「對不起……」
大娘露出抱歉的神情:「哎呀呀,又不是麗麗的錯。麗麗也很辛苦的吧?」
大叔托著把裝好面餅的簸箕走過來,我蹲下身接過簸箕,把它頂在頭上。確認保持好平衡後,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正當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大娘「哎」地叫了一聲,把一張面餅塞進我的衣服里。
「那個……筐子里的已經夠了……」
大娘一眼就看透了我的窘迫:「哎~這多一個是大娘送給麗麗的,放好了回去自己吃。」
「可是……」
「沒事沒事,你們家每天都來照顧我們生意,多一張面餅又怎麼了?不會記在賬上的,就當時大娘請的就好了。」
我點點頭,故意讓長長的劉海擋住自己的表情。
「謝謝……」
聲音小得我自己都聽不到,我頂著一筐熱乎乎的面餅,從面包店大叔和大娘的目光下逃掉了。
回去的路上,街道兩側的熟人都笑著對我打招呼。
「麗麗,早上好!」
「早、早上好……」
「啊,早哎,小麗伊,今天也出來買面包嗎?」
「嗯……早上好……」
「早,今天我們店進了新的水果,要不要看看?」
「不……不用……謝謝……」
「麗伊妹妹今天也很早哇。」
「您也早上好……」
我邁著小碎步,穿過朝陽中逐漸活躍起來的街道,回應著一句句早安的問好。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筋骨中最後一絲睡意也一掃而空。
「開飯開飯開飯!」
女孩們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抓走筐里的面餅。我急匆匆得用長勺舀起磨好的新鮮鷹嘴豆泥,盛到她們向我遞來的面餅上。大家毫無秩序地圍在我旁邊,有些人還想直接從瓦盆里捏豆泥來吃。
「大家不要搶……不要搶啊……」
我舉著勺子,想維持排隊的秩序,但是像每天早上一樣,沒有任何效果。大家的年齡都比我大,身高也比我高,我根本就沒辦法有序地分配食物。
「好啦,麗伊妹妹也別傻站著啦,去吃東西吧!」
「可是……可是我要負責分配鷹嘴豆泥的……」
根本沒人管我,大家只是一個勁地涌上來搶東西吃。
「哎,麗伊妹妹,你懷里的是什麼東西?」擠在我身邊的一個女孩問道。她沾著豆泥的手指撲地抓住我的胸口。
「哎?那個……那個是……等一下……」
她的手指伸進我的衣服里,刷地把面包店大娘給我的多一個面餅拿了出來。
「哎哎哎哎——麗伊妹妹嘴上說著要公平分配食物,自己還不是偷偷藏了面餅嗎!」
「那個……不是這樣的……不是……」
我伸出手,想要把面餅拿回來,但是沒人聽我的話。面餅被傳來傳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缺了一口。
我後悔起來,早知道就在路上吃掉了。
「好啦好啦,面餅的事情我們不告訴老板娘,今天豆泥的事情你也通融一下好不好?」
「不是……這個不是我偷拿的……」
不善言辭的我怎麼也解釋不清楚,怎麼說也沒有人聽。比起面餅和鷹嘴豆泥,我更害怕老板娘會知道我偷拿面餅的事。如果她不高興了,牽連到她們倆的話……
「這麼早就這麼有精神啊,剛起床就欺負我們家麗伊?」
聽到這聲音,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來。
蕾伊嘴里叼著一張面餅,一頭黑色卷發亂糟糟的,顯然剛剛才起床,但眼神清醒極了。
看到她的身影,其他女孩都停下了哄鬧,好像看到長輩的孩子一樣,頓時安靜下去。只有剛才從我懷里抓出面餅的女孩撅起嘴,不滿地說:「你們家麗伊偷偷多拿了一片面餅哦,怎麼辦?明明是負責分配食物的人,自己卻偷偷多吃油水。」
蕾伊神色不變:「麗伊才不是那種人,對不對?」她看向我。
我點點頭。
那女孩不依不饒地說:「那她懷里的面餅是怎麼回事?大家可都看見了!她在自己懷里藏了面餅!」
蕾伊彎下腰,認真地問:「麗伊,這個面餅是你偷的嗎?」
我搖搖頭。
「那是怎麼來的!難道是面餅自己跑進她懷里的嗎?」
蕾伊摸摸我的頭:「麗伊,這個面餅是怎麼來的呢?別怕,照實回答就好了。」
周圍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眼眶漲漲的,淚腺似乎隨時會被這個場面壓倒,涌出委屈的淚珠。我壓下自己因緊張而變尖的嗓音:
「是……是面包店的大娘送我的……」
聽到這個回答,寂靜僅僅持續了一會。
「哈?怎麼……怎麼可能嘛!」
雖然嘴上這麼說,那女孩的聲音已經不如之前那樣堅定了。她下意識四下張望,似乎想在其他人中找到自己的支持者,「憑什麼……憑什麼她非要多送你一片面餅啊!」
蕾伊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為我們家麗伊太可愛了。」
那女孩的表情顯然不接受這個理由。
人群沉默了一會。
「嗯……也不是沒有道理……」
「確實有這種可能啊……」
「本來麗伊就不像是會偷東西的孩子……」
「麗伊每天都去買面包,跟那個老板娘很熟了吧……」
聽到其他女孩的議論,女孩的臉由青色變成紅色,由紅色變成紫色,嘴巴微微張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她氣鼓鼓地「哼」了一聲,把被咬了一口的面餅丟在地上,轉身離開了。
圍觀的女孩們也逐漸散開,似乎馬上就把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後。
蕾伊單手叉著腰,「嘖」了一聲。看了一眼地上的沾著塵土的面餅。
正當她想把面餅撿起來的時候,面餅卻被另一個人撿了起來,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在她的嘴里。
「哎哎哎哎哎——」蕾伊發出拉長的、極度夸張的驚訝聲,「那個面餅是——」
希麗睡眼蒙矓,動作卻快如閃電,毫不在意面餅上的塵土,三下兩下把整張面餅吞進了肚里。她等到自己把所有東西都咽下去了以後,才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迷迷糊糊地說道:
「啊嗚嗚嗚……發生了什麼?」
蕾伊瞠目結舌。
希麗歪了歪頭:「額……為什麼面餅會掉在地上?」
看到她傻乎乎完全沒有理解狀況的表情,我感到從剛才就一直沒有卸下的心理防线終於得以放松。有蕾伊和希麗站在自己旁邊,似乎所有害怕和憂懼都不再必要。
於是我放開淚水的閘門,大哭起來。
這下輪到希麗和蕾伊兩個人一齊目瞪口呆,發出「誒誒誒誒誒誒——」的驚訝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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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們會在白天准備好食物和酒水,打掃前一晚的狂歡留下的一地狼藉。等到傍晚時分,太陽從街道盡頭落下,店門敞開,准備迎接顧客時,工作就開始了。
「夜之伊絲塔」——我們三人工作的店家的名字。在尼尼微城最繁華的街道上,「夜之伊絲塔」占據了絕佳的位置,每到夜色遲暮,顧客便成批涌入大開的店門,和熟悉的女孩們調笑起來。
和姐姐們不一樣,我大部份時間都在後廚幫忙,准備一罐罐麥酒和杯子,把大塊的奶酪切成小塊裝進盤子里,烹飪簡單的菜肴。我不太會做菜,幸運的是夜之伊絲塔並不需要優秀的廚師。
因為顧客們渴望的美味並非來自舌尖。
「麗伊,幫忙把這盤菜端到三號席去!」
我停下手中的活,用抹布抹干淨手上的油汙,跑著小步接過領班手中的餐盤。餐盤上擺著六罐滿滿的麥酒,我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向人聲嘈雜的前廳。
離前廳越近,嘈雜的聲音就越來越清晰,夾雜著含糊不清的咒罵和猥褻粗魯的笑聲。我掀開門簾,走入前廳。
一股濃郁的酒氣,混雜著刺鼻的煙草、汗水、脂粉的氣味灌入我的鼻腔。我忍住自己的鼻息,抓緊手中的餐盤,走向三號席。
地毯上躺著男人和女人,他們的身體如蛇一樣交纏在一起。
「再喝一杯嘛,再喝一杯~」
女孩把剛剛裝滿的酒杯抵到顧客的嘴邊,嬌柔百媚的腰肢鑽到他的臂彎里。
「再……再來!為了蜜拉妹妹,大爺再……再喝一……」
顧客面色透著醉意,一只手從女孩的後頸伸進去,鑽到她胸部布料的下方,肆意地玩弄著她的肉體。女孩半是羞澀半是撒嬌,把又一杯麥酒灌進了顧客的嘴里。
「哈哈哈……好癢,不要這樣嘛……」
顧客沾滿食物碎屑和涎水的大胡子在女孩的臉上蹭來蹭去,女孩嬌笑著輕輕捶打他的肩膀。
雖然已經無數次見過這種景像,我的臉還是不受控制地變得滾燙。我控制著自己的目光,避開那些半裸著交纏的男女。但下流淫靡的聲音還是不受控制地灌進腦中,好像無數只冰涼粗糙的手無情地觸摸著我的身體。
我盡力縮起自己的肩膀,想要減少受到的注意。在一群成年或接近成年的男女中,我這個年紀的孩子一定格外顯眼。要不是他們都只關注自己眼前的肉體或者那人包里的銅幣,我幾乎不可能避開他們的目光。
「誒,麗伊,你怎麼到前廳來了?」
聽到叫我的聲音,我渾身過電般一震,尋聲一看,叫我的人是希麗。
她的身上套著一件薄薄的露肩連衣裙,裸露的肩膀、胸口和雙腿吹彈可破,薄薄的布料下顯然什麼也沒穿,每一處凸起和凹陷的曲线都一目了然。
如果是剛剛來到尼尼微城的她,一定忍受不了這不知廉恥的裝扮。但現在的她一只手拿著裝髒碟子髒酒杯的托盤,另一只手拎著補酒的酒罐,雖然面色緋紅,卻已經褪去了剛開始的尷尬笨拙感。
我看到是她,松了一口氣:「那個……我來給三號席送酒……」
希麗聽到我的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怎麼搞的?我不是和那家伙說過了嗎?不要讓你到前廳來,真是的……」
「那個……不是領班的錯,我看見大家都很忙,所以自願要來幫忙的……」
如果只有我不用來前廳的話,其他女孩大概只會更討厭我。
「前廳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下次我一定要找老板娘說清……咿呀啊啊啊!」
希麗的臉像被染紅的牛奶一樣,一瞬間漲得通紅。她面露怒色,轉身叫道:「干什麼,不要亂碰!」
一名顧客淫笑著,將手伸進她連衣裙背部大大的開衩中,手背頂起她胸口的布料。
「呦,這不是希麗妹妹嘛,幾天不見,發育得這麼快啊?讓叔叔看看又長大了多少~」
「唔……嗯……不要碰……那里那里……那里不行……咿呀!」
希麗咬著嘴唇,扭動著身體想要脫離男人的掌控,但她左右手都占滿了,只能任憑男人的手在自己薄薄的衣服下肆意游走。
「咦,這不是麗伊小妹妹嗎?這幾天都上哪去了?我還以為你已經被哪個大主顧買走了呢。」
另一名顧客也注意到了我。幾個身高是我的兩倍的男人把我團團圍住。他們的眼神毫無顧忌地盯著我的身體,目光舔舐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的每一個角落。
「怎麼會突然賣了呢?當初不是說好的要公開拍賣的嗎?」
「公開拍賣?那個老婆子說的嗎?」
「你們就別想了,麗伊妹妹的初夜,也不是你這種人買得起的吧。」
「要是我發了個財,說不定就是我的了呢,說不定呢!」
他們哈哈大笑。
「麗伊妹妹,我們別管這些滿嘴銅臭的老男人了,女人的第一次可是很重要的。要不今晚上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哥哥保證給你升天一樣的快樂……」
「你這小子,竟然想吃獨食?被老板娘知道了,還不叫人把你打死!」
「嘿嘿嘿,能夠給可愛的麗伊妹妹開苞,被打一頓也是賺到了!」
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餐盤,擔心就算在如此嘈雜中,他們也能聽到我劇烈的心跳聲。
「你要敢碰她,就不是被打一頓那麼簡單了,」希麗冷冷地說,「最好做好下半輩子拉屎拉尿都離不開尿布的准備。」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因為壓抑的惡心和憤怒。
男人們沉默了一會,咀嚼著她說的話的分量,究竟有幾分是威脅,幾分是警告。緊張的氣氛持續了一會,不知哪個人突然笑了起來,其他人也如釋重負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希麗妹妹這麼嚴肅干什麼,大伙們不就開個玩笑嘛!」
「老板娘大家都知道,和男人一樣,說一不二,麗伊可是老板娘最心愛的小公主,大伙怎麼可能舍得讓麗伊妹妹受傷呢?」
「希麗妹妹別總苦著個臉,來,笑一個笑一個,笑起來多好看啊!」
他們的手仍在希麗的身上亂摸,不過圍著我的幾個人逐漸散開,投入到別的話題中去了。
我向希麗投去感激的目光,她面露不快,默默地忍受著顧客上下其手。
漫長得像是一輩子的跋涉後,終於抵達了三號席。
這一席的顧客似乎沒喝多少酒,比大多數的顧客都要冷靜得多。他們躺在靠枕上,漫不經心地吃著小菜,腰邊倚著陪侍的女孩。
我舉著餐盤,把酒罐遞給顧客。他們看也不看我一眼,沉浸在自己的對話中。
「……真的假的?阿舒爾城已經被巴比倫人攻陷了嗎?」
「絕沒有半分虛假。我的舅舅就住在阿舒爾城,他們剛剛逃到尼尼微來,要是他們離開阿舒爾的時間再晚幾日,就要和那座城市一起被巴比倫人毀滅了!」
說話的顧客面色凝重,眼中布滿血絲。他接過我手中的酒罐,痛飲一口。
「這群酒囊飯袋!自從大將軍戰死,我軍中竟然再沒有人能夠攔住那群叛賊了嗎!我國榮耀的軍隊竟然已經墮落到這等地步!」
「大事不妙啊……」另一人也面色沉重,「如果阿舒爾城被打下來了,那下一步不就是要……」
「豈有此理!尼尼微……尼尼微可是王的城市!有拉馬蘇大神保佑,不可能被攻下……」
另一個人酒氣更重,提高音量,似乎要爭吵起來。
「如果拉馬蘇神保佑,為什麼阿舒爾城會陷落?」
「你……你這不敬的……」
陪侍的女孩們感受到劍拔弩張的氣氛,趕忙端起酒杯:「別吵了別吵了,客人們不都是來玩的嘛,談這種話題干什麼呢?來嘛,陪我喝一杯……」
我終於送完了酒罐,趕緊頭也不回地離開這里。
當我回到前廳更熱鬧的地方的時候,狂歡的氣氛更加熱烈了,就像每天晚上一樣,空氣中濃郁的酒精氣息中混入了更加淫靡的、酸腥的氣味,人的體液的味道。
手上拿著空托盤,腳步也快樂許多,我快步回到了後廚。
和領班報告以後,她讓我繼續給後廚幫忙。我放下一口氣。如果再派我去前廳的話,不知又要遇上什麼麻煩。還是後廚的工作更加適合我。
我突然想起在前廳沒見到蕾伊。她是夜之伊絲塔的頭牌舞姬,她的夜舞是客人們最喜歡的項目之一,每晚她靠著在台上跳舞就能掙其他女孩十倍的酒水錢。不知為什麼今天沒有在前廳碰到她。
「傻愣什麼,還不快干活!」
領班看到我發呆的樣子,用藤條抽了一下我的後背。我忍住背部的刺痛,趕緊抓起抹布。
一整個晚上我都在給後廚幫忙,忙得連坐下來休息的機會都沒有。客人們絡繹不絕地涌進店內,一罐罐兌了水的酒被送到他們手上,他們掏空自己的錢包,自甘被女孩們把錢包榨干。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所渴望的東西,廉價的酒精,還有廉價的肉體,除此之外,都是不必要的東西。
「這一盤送到伊絲塔之間。」
我接過領班遞來的餐盤,走向相對於前廳的另一個方向。
伊絲塔之間是後院的一間包廂,更准確的說,是第一間包廂。夜之伊絲塔可以被簡單地分為前院後院兩個部份,前院是接待一般顧客的區域,客人們擠在臭烘烘的前廳里喝劣質酒水,和價格比較便宜的女孩們調笑。而後院則是被分為獨立的包廂,是給負得起錢的客人准備的。在這里消費的客人常常出得起大價錢,買來貴重的隱私和清淨。
離開了喧鬧的前院,空氣一下子泠洌下來,小巧的院子里種著無花果樹和石榴樹,架子上爬著葡萄藤,地上的田圃中種著薔薇和藏紅花。我光著腳踏過冰涼的磚石地面,走向伊絲塔之間。
伊絲塔之間的門前垂著一張用作門簾的毯子。我走到門前,搖了搖門上掛的鈴鐺:「失禮了,客人您要的酒水送到了。」
四周一片寂靜,門中沒有傳來應答,只能聽到低低的喘息聲。
我又搖了一次鈴鐺,再次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包廂中傳來低聲的交談和輕笑,沉重的喘息,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挲聲,隨即響起輕盈的腳步聲。
門簾掀起,出現在門口的是蕾伊。
「啊……是麗伊呀……哈……辛苦你了,放在門口就可以了。」
蕾伊的頭發濕漉漉的,貼在纖細的肩膀上。她一只手握著掀起的門簾,另一只手抓著一張毯子掩在自己胸前,下垂的毯子擋住了她的胸口和私處,露出汗津津的半邊赤裸的身體。
她沉重地喘息著,眼神迷離,嘴角還留著晶瑩的粘稠液體。
「放在門口……就可以嗎?」
蕾伊笑起她特有的、安慰的微笑:「沒事的,不用送到房間里去也行,我一會處理就……唔!」
一只粗大的、長滿了蜷曲的汗毛的黝黑的手突然抓住她的下顎,把她的臉強行扭過去,把她的嘴唇按在手的主人的嘴上。
蕾伊睜大了眼睛,迷蒙的目光慌張地在客人的臉和我之間跳動。她掙脫了客人的粘稠的親吻,喘了一口氣:「主人,一會我們到房間里再……唔唔唔唔!」
那名客人沒給她再說話的機會。兩個人的臉再次緊緊地貼到一起,蕾伊嬌嫩的嘴唇和客人粗糙的大嘴間發出粘稠響亮的吸吮聲,客人仿佛要把蕾伊的嘴唇、舌頭還有唾液全部吸到自己的口中一樣,毫不留情地侵犯著她的口腔。
蕾伊兩只手都被客人抓住,遮住她身體的那張毯子落到地上。
我立刻低下頭捂住眼睛,但是最後一瞬間還是看清了蕾伊的身體。
她豐滿的雙乳上亮晶晶的,乳尖和肚臍上穿著金質的寶石環。蜜蠟色的肌膚上布滿了掌印、鞭痕,還有繩索捆綁的痕跡。下體暗黃色的粘稠體液正從紅腫的蜜裂中涌出來。
「那個……啵啵咕嚕嚕嚕……主人……一會我們回房再……」
就算低下頭,也能聽見從蕾伊的口中發出的響亮而下流的吸吮聲,分不出來到底是誰在渴求誰的舌頭和唾液。
啵啵啵唧嘰嘰嘰嚕啾啾啾嚕嚕。
「剛才一直在房間里做,也有些悶了,現在到門口來不也很好嗎?多涼爽啊。」
啾啾啾嘰嘰嘰咕嚕嚕嚕嚕嚕!
「咦?不……不行……這里……害羞……有人……有人在看…………啊……不要突然咿咿咿咦!」
啵的一聲,從另一個位置傳來粘滑的物體接觸、空氣擠出的聲音,然後是皮肉彼此碰撞、濺起水沫的啪啪聲。
啪、啪、啪、啪、啪。
嚕嘰嘰嘰咕嚕嚕嚕嚕啾啾啾啾嚕嘰嘰嘰嘰淅淅咕嚕咕嚕!
「不過是個小妓女罷了,怎麼了?要不我們到前廳去,讓所有人都聽一聽你上下兩個嘴巴發出的下流聲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不要……那樣太害羞了……這里……這里就好……啊啊啊……不要那麼……激烈……要叫出來了……」
啪啪、啪啪、啪、啪!
「爽就叫出來啊,被大爺我的大肉棒干到失神多少次了?還記得清嗎?」
「咦咿咿咿咦……四……不是……五……五次……啊啊……不行……又要……又要去了!」
蕾伊的聲音變得含糊,似乎晃動非常激烈,以至於她身上的汗水撒到了我的臉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啊……啊……主人……求求你……求求你允許……允許淫亂的……痴女蕾伊……高潮……請主人把貴重的……精液……賜給下賤的精液袋蕾伊……啊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我忍不住稍稍張開指縫。看到了蕾伊踮起的雙腳,還有她小巧的雙足後那對巨大的、長滿了卷毛的大腳。那對大腳血管猙獰的腳背,粗大的腳趾上、腳趾的褶皺、還有暗色的趾甲縫中都沾著晶瑩的液體,分不清是人體哪個部位的體液,也不知道是怎麼弄上去的。
「那就高潮吧,但是不准昏過去。」
「謝謝——喔喔喔喔喔喔嗷——去了……謝謝主人——要去了要去了——嗷嗷嗷嗷!」
蕾伊發出野獸一般的叫聲,雙腳微微離地。
「我也要射了……接住!全部給我用子宮好好接住!」
「喔喔喔喔喔喔嗷好的主人嗷嗷嗷嗷還在去還在去——」
一股水流射到地上,濺到我的腳尖。蕾伊的喉嚨中發出空洞的氣流聲。
過了半分鍾,我才聽到精疲力盡的蕾伊滑落到地上的聲音。
「啊……你是送酒水來的對吧?把東西放在里面就好了。」
我點點頭,避開兩個人,走進屋子中。
房間里悶熱而腥臭,濃郁得幾乎能讓人昏迷的雌雄性臭侵犯著我的鼻腔。地毯的幾處地方濕漉漉的,吸滿了水分,踩上去吱吱作響,腥臊撲鼻。
我放下托盤,低著頭走出房間。客人拖著蕾伊從我旁邊走過,他的身影比我想像的還要高大,散發著強烈的雄性體味。
「別睡了臭婊子,還沒有做打掃呢,快點張開你的臭嘴巴。剛才親你的時候都能聞到你嘴巴的臭味,真是惡心,忘了你舔過什麼地方……」
我快步離開了伊絲塔之間,幾乎是衝刺著衝回前廳。
「咕……咕……咕……不要……喝不……」
「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大家喝得高興,你不喝不給我們面子?」
「不……咕……嘔……咕……」
希麗的雙眼微微翻白,麥酒的泡沫從她的鼻孔溢了出來。
「來來來該老子了!」
她的臉好像一匹跑得精疲力竭的馬,拉長的嘴唇包裹在肮髒的陽具上,鼻孔中噴出白色的泡沫,眼球向上抽動。
「咕咕……啾啾啾……唔……」
「怎麼樣,是酒更好喝還是老子的雞巴更好吃啊?」
「咕咕咕咕……啾啾啾啾……不……都不……唔唔唔嗚……」
幾枚銅幣被丟到她赤裸的、塗滿手印和食渣的身體上。
「玩得那麼開心居然不叫上我,希麗妹妹,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從後面走,沒問題吧?稍微有點髒,灌點酒進去就干淨啦。」
「不要……一起的話……唔唔……咕咕咕咕……啾啾啾啾啾……嗚嗚嗚!」
「剛才還一副鄙夷的眼神,摸摸屁股就破口大罵,現在這臭樣完全是頂級便女嘛。」
「哈哈哈,你沒見到被摸屁股的時候她的奶頭就已經翹起來了嗎?下面肯定也早就濕得不行了。」
「這大奶子也是人間珍寶啊,漲漲的,是不是能擠出奶水來啊?」
「唔唔唔嗚……不要……不要掐……嗚嗚唔唔唔!」
「原來乳頭是敏感點啊,希麗妹妹也太好懂了。」
「唔唔唔嗚嗚嗚唔唔唔!不……不要……嗚嗚嗚嗚嗚嗚啾啾啾!」
「喔喔喔,這次能噴多遠呢?」
腳尖拉直,盆腔如同脫臼一般高高頂起。
噗淅瀝瀝瀝淅瀝瀝瀝。
「哈哈哈哈,這次也太厲害了,果然是因為奶頭被咬住的緣故嗎?」
「又噴那麼多,希麗妹妹要脫水了吧,來,再喝一罐。」
「不要……唔……咕咕咕咕咕……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在交合的男女旁,我默默地收拾著地上散落的空酒罐。酒罐上的液體黏糊糊的,散發著脫離童年階段後雌性下體特有的氣味。
希麗根本沒注意到我。如果知道我在這里的話,她大概會忍住,不發出那動物般的嚎叫吧。
那個人真的是希麗嗎?還有在伊絲塔之間見到的蕾伊,也是真的蕾伊嗎?就算在將軍的軍營里,也沒有見過她們的那副姿態。
我突然感到一股恐懼,從我的小腹升起,彌漫到全身每個盡頭,恐懼中裹著一股躁動的熱意,我感覺自己的下體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一股強烈的尿意突然襲來。
我加快速度,想要盡快離開這里,想要從腦中驅走希麗口中發出的吸吮聲。
等我長大了,也會變得姐姐們那樣嗎?
我的身體中也藏著那樣的野獸嗎?
夜之伊絲塔的夜晚來臨了,傍晚的嘈雜逐漸被嬌喘和嚎叫所代替。
無論如何害怕,我們也不能逃跑,不能放棄這份工作。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每晚都是如此,每夜都沒有例外。
對從軍營中從逃出來的我們,這或許是最好的工作了。不必像那些行乞的難民們一樣憂慮飢渴和疫病,也不會突然成為小巷中無人問津的一具冷屍。
沒錯,我告訴自己,這樣的生活是幸福的,我們的生活遠比更多的不幸者要美好得多。
幸福的日子,美好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如果能不失去就好了,能夠繼續下去,就很幸福了。
結束工作後,我獨自一人回到寢室。希麗和蕾伊的床位仍是空的,她們大概要更晚才會回來,或者干脆不會來這里睡覺。我是店里最早睡的女孩,所以才能早起准備早餐。
我閉上眼睛,夾緊雙腿,咬住衣襟,有節奏地擠壓著自己的下體,感受那陌生的但充沛的情欲從敏感的尖端穿過脊髓,貫穿我稚嫩的肉體,釋放積攢的、難以壓抑的燥熱。
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直到筋疲力盡之後,我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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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的房間里沒有一刻不點著從異國買來的薰香。每次踏入她的房間,都好像從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地板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房間里散落著紋樣奇異的方枕和毛毯,牆角擺著高高的銅燈架,燃燒的白色蠟燭升起條條切不斷的青煙。
「隨便坐著就好。」
我規規矩矩地跪在希麗和蕾伊的身旁,悄悄抬起目光看向房間的另一側。
老板娘躺在幾個巨大的靠枕上,手里拿著一支削得尖尖的蘆葦筆,在一張手掌大小的泥板上寫著什麼。
我們三個人都靜靜的,一句話也沒說。無論在城中其他地方如何,在這里,老板娘才是管事的人。
她手中的蘆葦筆有規律地抖動著,不知在泥板上刻著什麼,目光一瞬也沒有看過來。我悄悄地讓自己的視线滑過她的交叉的雙腿,橫亘的腰肢,聚焦在她臉上。
我一直不知道老板娘今年多大了。能在尼尼微這種大城經營這樣一間商戶,一定是很厲害的人才能做到,而且老板娘還是個女人。其他的老板常常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中年貴族,但是老板娘看起來格外地年輕。豐滿綽約的身姿每次出現都會吸引客人們的目光。
她放下筆,把泥板擺到一張小桌幾上,在水罐中清洗自己沾滿了黏土的雙手。
「有人說,麗伊偷了東西。是真的嗎?」
我渾身一震。
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好像說著一件和完全不感興趣的事。但這種態度反而讓她的話更有壓迫力。
聽到這話,希麗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是誰說的,怎麼可能——咿!」
蕾伊的手從她的大腿上挪開,接過她的話:「麗伊才不是做這種事情的孩子,我向您保證。」
老板娘用毛巾擦干了自己的手,理了理栗色的長發。
突然,她和我的目光相遇了。我肩膀下意識收縮起來,目光移開,看向地面。
「麗伊,我是在問你。」
希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被老板娘的目光嚇退了。
我張開嘴:「……」
「什麼?」
掌心里出了汗,裙子不知什麼時候也緊緊貼在背上,我低著頭,低聲說:「沒……」
「看著我的眼睛。」
我用盡全力克服不知哪里來的恐懼感,抬起自己的雙眼,看向老板娘。
她正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毫無波動。
「不是……」
既然不是你偷的,為什麼不大聲說出來呢?
「我沒……沒……」
快點說出來啊,說出來啊!如果不把事實說出來的話,姐姐也會被牽連的吧?為什麼不開口?
「不是我……偷……」
可是我越想說出來,嘴巴就越不聽使喚。渾身的能量似乎一瞬間就耗盡了,只剩下一具依靠本能的空殼,里面裝著的只有無邊的害怕。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想自己還不如死掉好一點。
不知什麼時候,眼睛又對著地面了。
房間里一片寂靜,能聽到遠遠的、陌生的嬉鬧聲。
老板娘嘆了一口氣,靠在枕頭上。
「你們到我這里來有多久了?」
聽到這問題,我們三個人都不知所措。剛才明明還在談著另一件事情,怎麼突然轉換了話題?
「……有一年了吧。」蕾伊回答道。
「哦,這麼快嗎?」老板娘拿起一盆葡萄,摘了一顆放進嘴里,「簡直還像是昨天的事情……」
一年前,我們在逃亡中穿過漫漫的荒漠,跨過死亡終於來到了尼尼微,帝國的首都,王城,戰神阿舒爾守護的城市。據說這座城市的輝煌,就連巴比倫也難以媲美。
但是尼尼微並不是天堂——這是這座城市第一件教給我們的事情。
我們三個人身無分文,希麗身上還穿著一件沾滿了血跡的衣衫,就連進入城門都差點被守城的官兵們逮捕。
到了城里,更是仿佛從一個地獄走進了另一個地獄。衣著襤褸的我們連進入富裕區的機會都沒有,就連在幾條大道上走過都會遭到行人的唾罵。希麗還差點和巡城的士兵起了衝突,要不是蕾伊拉住她,說不定會釀下大錯。
幾天後,我們就和這個城市的一批最底層的貧民一樣,靠著路人的施舍和飯館後廚拋棄的剩菜生存。
如果不是老板娘的話,再過不久,我們只會變得更加悲慘吧。說不定會後悔在軍營做出的事情。不,已經開始後悔了也說不定。
是老板娘注意到了在路邊乞討的我們三人,在那麼多同我們一樣衣衫襤褸、惡臭不堪的乞丐中,她就看到了我們,然後把我們領了回來。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能跳舞吧?」
老板娘是這麼對蕾伊說的。
而希麗也是美麗的少女,就算再姿態再肮髒也掩蓋不了這個事實。
可是,她為什麼又領我回來呢?
「那時候你們三個都髒得像流浪狗似的,要是我是什麼奴隸商人的話,說不定轉手就把你們賣給什麼地方去了呢。」
老板娘似乎在回憶著我們剛剛來到這里的情境。
「您的恩情,我們三人無以為報。」蕾伊回道。
「什麼叫無以為報,你們在我這里工作,不就是在報答我的恩情嗎?」
「吃的東西和睡的毯子都是您賞的,我們三人不過是盡自己綿薄之力罷了。」蕾伊不疾不徐地說道。
老板娘以手掩面,輕聲笑了起來:「呵呵,就算是對我,你說話還是這個態度呢,蕾伊,我就那麼不讓你信任嗎?」
蕾伊似乎沒想到老板娘會說這樣的話,愣了一會。
老板娘沒給她回答的機會,突然轉換了話題:「幾天後就是拉馬蘇祭典了吧。」
蕾伊回復道:「對,三天後的晚上。」
「唔,時間真是快,轉眼又到拉馬蘇祭的日子了……」老板娘看著腳邊堆起的風干的泥板,若有所思。她站起身,走到屋角的,打開一個沉重的木箱,取出一個小袋,「你們還沒有逛過尼尼微城的拉馬蘇祭典吧?」
她抬起目光投向我們,我趕緊搖頭。
「拉馬蘇祭典可有意思了呢,每年舉辦一次,是尼尼微城最盛大的節日吧?街上會點起徹夜的燈火,尼尼微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到街道上去慶祝拉馬蘇神的祭典日,不去玩一回就太可惜了……喏,這是你們這周的工錢。」
老板娘把手中的一帶銅幣放在我們面前,蕾伊愣住了:「誒?可是還沒到發工錢的時間。」
「祭典那一天你們放一天假,拿著錢上街去玩點好玩的吧。買點好吃的,如果有漂亮的衣服和首飾也可以買一點,玩得開心一點。」
我、希麗和蕾伊彼此面面相覷。錢袋沒有扎緊,露出一帶金燦燦的銅幣。最快做出反應的還是蕾伊,她雙手捧起錢袋,畢恭畢敬地回答道:「謝謝女主人的賞賜,從今往後,我們三人也一定奮力工作,報答您的恩情。」
蕾伊把錢袋緊緊攥在手里,偷偷向我和希麗露出微笑。
見到老板娘沒有再留的意思,我們三人俯身致意,准備離開房間。正在這時,她突然又開口了。
「面餅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我的心一抽,為什麼她又開始提這件事?
「你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說過要讓你們有得吃有地睡,就不會食言。只要你們一直在我這里工作,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們來尼尼微之前到底是從哪來的,做了什麼,我一概不在乎。外面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在這個院子里,你們聽我一天話,就能吃一天這里的飯。
「只是,你們也要知道,我不可能永遠保護你們 .人是不能靠別人來保護自己的,人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聽到這句話,我們三個人沉默了。雖然我低著頭,但卻清晰地感受到老板娘的目光,她正看著我,似乎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呢?人不能靠別人保護,只能自己保護自己……
是要讓我自己保護自己嗎?
可是我怎麼可能自己保護自己?
我不像希麗那樣勇敢,也不像蕾伊那樣腦筋好,還會跳舞。我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人,因為我什麼都做不到。
其實,到了今天,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姐姐們會讓我待在身邊,讓沒有用的我待在她們身邊。我不是她們真正的妹妹,只是個被撿回來的奴隸,如果有哪一天突然死掉,丟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過不了多久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吧。
「——不對。」
房間里的沉默突然被希麗的聲音打破了。一直沒有說話,把和老板娘交流的任務全部交給蕾伊的她,突然否定了老板娘的話。
老板娘微微抬起修長的睫毛,她看著挺起胸膛的希麗,似乎有些驚訝:「哦,為什麼?你說說看。」
「人確實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但是,人也是互相保護的……因為,因為……」
「但是,總有一些時候,人只能自己保護自己吧?希麗妹妹,比如說——麗伊在你不知道的時候,被其他孩子欺負了,你能保護她嗎?」
「當然……當然能!」
「就算她不在你的視线范圍內,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地點,你也能保護她嗎?」
希麗看起來被問得有點不安,但她還是強撐著回答下去:「我……我不會讓她離開我的視线的,就算當時不知道,後面我也會馬上補上……」
蕾伊見到希麗接不下去,趕緊接話道:「希麗只是想說,我們三個人會一直互相幫助,絕對不會放下任何一個人不管……」
「呵呵呵,是這樣嗎?」老板娘的音色不變,「那假如有一天,你們中的哪一個人不在了,還能繼續保護她嗎?」
說出這話的一瞬間,她的眼神似乎凶狠起來,像是把獵物逼到絕境的猛禽,但凌厲中帶著某種淡淡的、遙遠的哀傷。但那眼神也只是一瞬間,老板娘馬上又變回了那個波瀾不驚的女主人。
希麗抓著裙擺,忍了許久:
「……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的。」
「噢?為什麼你那麼確定?」
「因為……因為我們約定過。」
希麗的聲音很低,但是格外堅定。
「我們三個人……永遠也不會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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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張開嘴,入口即化的酸甜在舌尖緩緩綻開。
「好吃嗎?」
「嚼嚼……傲吃……」
「真是的,把東西嚼完了再說呀。」
我三下兩下把嘴里的東西吃完。
「還要嗎?」
「嗯!」
「喂,我還一口都沒有吃!」
「你是行走的飯桶嗎?我們剛才買的點心的三分之二都裝在你的肚子里吧。」
「我吃那麼多還不是因為你買了覺得不好吃就全部丟給我,把我當成垃圾桶嗎!好吃的自己留著,不好吃的就丟給我!」
「麗伊還在長身體,不吃夠東西可是會營養不良的。」
「我也在長身體!」
聽到這話,蕾伊的眼睛飄到了希麗挺起的胸部上。希麗注意到她的目光,雪白的脖頸頓時染得通紅。
她似乎放棄了說服蕾伊,伸出手去搶她手中的甜奶塊,但蕾伊的手高高舉起,靠著身高的優勢把希麗耍得團團轉。
我跟在兩個人的背後,舔起手掌上殘留的糖汁。
剛才吃的甜奶塊的夾心是酸酸的奶酪,外層的酥皮上撒有鮮綠色的碎開心果,又澆了一層香氣撲鼻的糖漿,吃起來甜得膩人,好像能從舌尖一路化到心底。
若是平常,我肯定是吃不到這樣昂貴的甜點。
不過今天不一樣,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拉馬蘇的祭典,是最盛大的節日。
「烤奶塊!甜得牙都掉的烤奶塊!」
「烤肉!烤肉!新鮮出爐的烤羊肉,噴香的烤羊肉!」
「瞧一瞧看一看,從巴比倫運來的天青石項鏈!名匠制作,絕對超值!」
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露天涼棚,小販們站在涼棚後高聲叫賣,他們面前的攤位上擺著各式各樣的商品,從新鮮出爐的甜點、熱騰騰的烤肉,到精美耀眼的珠寶首飾和華美的衣衫鞋帽。
賣藝人把長得嚇人的劍吞進嘴里,從袖子里變出鴿子和火團,在觀眾的歡呼聲中滿臉堆笑地收下一枚枚錢幣。
行人們摩肩接踵,從一個涼棚逛到另一個涼棚,看得眼花繚亂。無論是衣衫襤褸的窮人,面罩刺繡面紗的貴婦人,還是身披盔甲的武士,在太陽落山後都街上來了。
人們的面龐在重重的蒸汽的霧靄中若隱若現,火把的亮光和炭火的煙霧似乎糢糊了人們彼此的距離,平日里這座城市等級森嚴,但今日居民們親密無間。
「拉好姐姐的手哦。」
「麗伊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總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
「我是讓你拉好我的手,希麗可是那種自己迷路了都意識不到的小孩子啊。」
「哼!」
希麗的臉不知是因為塞滿了食物還是因為賭氣而鼓鼓的,甩開蕾伊的手,拉住我的手。
我被兩人牽著左右手,一會被扯到左邊,一會又被扯到右邊去。兩個人最後緊緊地把我夾在中間,在擁擠的人潮中艱難地跋涉著。
「說起來,人真是好多啊。」
「這畢竟是守護神拉瑪蘇的祭典。拉馬蘇不僅是尼尼微城的守護神,還是亞述人的守護神。尼尼微城的拉馬蘇祭典好像是最大的呢……」
「不過,拉馬蘇到底是什麼東西?」
「拉馬蘇可不是東西,它有人的腦袋,獅子的身體,馬的蹄子,還有鷹的翅膀。亞述人平常祭拜的神靈中,除了最重要的戰神亞舒爾,就是拉馬蘇了。亞舒爾是戰神,無戰不勝,所向無敵,雖然威猛,但是對普通人來說還是太遠了,而拉馬蘇神則更叫人親近,無論是婚姻疾病財運等人生大事,還是天氣心情等日常小事,都可以祭拜拉馬蘇神呢。」
希麗不屑地撇撇嘴:「只有軟弱的人才會向神明祈求好運。」
蕾伊摸摸希麗的頭:「希麗也不用總是那麼逞強,稍微依靠一下神明也是可以的。」
「與其依靠神明,我還不如……」
希麗的聲音突然變小,最後幾個字我們都沒聽清。
「蕾伊……知道得好多。」我低聲說道。
「啊哈哈,我有一段時間就住在尼尼微呢。」
希麗一臉不可置信。
「誒,真的嗎?從來沒聽你說過!」
「以前的事情,也沒什麼好說的……」蕾伊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希麗好像完全沒注意到蕾伊微妙的態度。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東西吸引過去了:「啊,到河邊了!」
從小巷中走出後,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河灘突然在我們面前展開。河灘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們悠閒地散著步,欣賞著水畔夜景。
寬廣的河面上,掛著燈籠的幾挺小舟在夜色中搖擺著,燈籠的亮光和天上的月光一同在河面投下長長的倒影。
「在這里住了那麼長時間了,也沒什麼機會來河邊玩呢。」蕾伊說道。
「每天都忙得和狗一樣,哪有時間出來玩啊。啊,好舒服——」希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也深深吸了一口氣,河水和水草的清香飄入鼻腔中,意識瞬時間變得清爽,好像精神在水中沐浴了一通,洗淨了一天的疲憊。
「啊……那個是……?」
希麗舉起手,指向河對岸。
河對岸是一片暗黝黝的灘塗,灘塗之後是驟然升起的陡坡,借著月光能看見陡坡上寸草不生,只有破碎的沙礫和石塊。陡坡從地面抬升後,形成了一個高台般的小山丘。
山丘的坡頂,是一片燈火輝煌的建築群。
坡頂邊緣的橫亘著一道高高的城牆,城牆的馬道上隱約可見緩緩移動的紅光,大概是巡視守衛的火炬。城牆森嚴的保衛之後,圓柱高聳的王宮巍然而立。
就算在夜晚,也能看清宮牆上大片藍色的磚瓦,雪白的浮雕,鍍金的橫梁。狹小的窗戶中射出明亮的燈火,不知內部點燃多少火炬,才能投射出這樣的亮光。
宮殿之後,更是隱隱可見神廟高聳的塔尖,如同直指天空的巨塔。
「那是王宮哦,統治天下的王的王宮。」蕾伊說道。
「嚯?……不知道得有多少錢才能建起這樣的大房子啊。」
「希麗果然是笨蛋啊,這種房子可不是光有錢就能建起來的。」
「如果有機會能進去住一天應該會很有趣。」
「……算了吧,如果你進去住一天不知道會惹出多少亂子。」
希麗煞有介事地摸著自己的下巴,發出「唔唔唔」的聲音看著遠處高聳的王城,然後啪地一拍手掌:「決定了!」
「……又怎麼了?」蕾伊睜大了眼睛。
「我要成為執盾侍女!」
蕾伊好像很疲倦一樣嘆了一口氣:「又來了,我還以為能有什麼新東西……」
「等我成為獨當一面的武士之後,就能建立戰功,然後贏得屬於自己的地位,我們就能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就連那些腦滿肥腸的臭貴族看到我也得服服帖帖地給我行禮。你們兩個也不用每天工作了,只要在本武士的屁股後面做乖乖女就行了。沒錯,哈哈哈!」
希麗的聲音中氣十足,聽不出半點刻意和虛假。她還收起肩膀,假裝拿著長劍和盾牌嚯嚯嚯地來了幾下。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裝傻還是真傻。」蕾伊無奈地說道。
希麗絲毫不顧她的吐槽,繼續她的劈斬練習。
「……那蕾伊姐姐,以後想做什麼呢?」
蕾伊一愣,似乎用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我在問她問題。
我很少說話,更少問問題,更幾乎不會問這一類關於過去和未來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本能地感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蘊含的重量,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不配去承擔這份重量。
蕾伊的眼神游移了一會,才回答:「繼續在夜之伊絲塔干下去,說不定能碰到個好人,如果有誰願意把我買下來,納為妾室的話,我們就能從那里解放了,你們也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希麗用手刀啪啪啪地橫劈蕾伊的側腹:「太無聊了!這種無聊的話留著和老板娘說就好了,誰要聽這種東西!你以前不就一直在學跳舞嗎?成為世界第一的大舞姬怎麼樣?聽說跳舞跳得最好的舞姬派頭可大了,就算是貴族出錢,如果不喜歡的話也可以不去。你也做個頂級舞姬,讓那些貴族跪倒在你的七層紗裙之下!」
「那些頂級舞姬也不是你想的那麼自由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那你到底想干什麼嘛?要不和我一起去做盾女得了。」
蕾伊看著遠處的河面,似乎有些出神。
「……你們見過新生的小羊羔嗎?」
「小羊?」希麗疑惑道。
「剛出生的小羊剛剛落地的時候還不會走路,身上包裹著羊水,白色的羊毛都濕漉漉的,連哭也不會。羊媽媽會用舌頭把小羊舔干淨,這樣小羊就能喘氣了。不過如果羊媽媽太累了顧不上,或者受了重傷,小羊就可能躺在土里,被羊水堵住鼻孔死掉呢……
「我就想,如果看到這樣的小羊,是不是應該幫幫它呢。用毛巾把她身上的羊水和泥土擦干淨,幫助它站起來,然後喂它加了水的面糊吃,不知道這樣養大小羊能不能健康成長呢,不過我還是想看到它長大的樣子……」
蕾伊出神地凝視著遠處的河岸,河岸上的小船,還有小船下的雪白的月影。她突然笑起來。
「我其實不太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過如果你們有想做的事情的話,我一定會努力幫你們完成的。」
晚風輕輕拂過平靜的水面,卷起微微的漣漪。
尼尼微最繁忙的大路橫貫整座城市,從城牆北段的內爾伽勒門出發,穿過科索河面上的大石橋,一直延伸到南面,如果穿過城門一直走下去,就能抵達巴比倫城。
現在,大路兩側人山人海,惟有路中央留出條寬闊的空道。人們翹首而望,不約而同地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我的身體被夾在圍觀者之間,連跳起來都做不到,只能聽見遠處傳來隆隆的響聲,視野卻被一層層人影遮蔽,看不清聲音的來源。
「麗伊,過來!」蕾伊揮手示意,「希麗,幫我一下!」
「啊?」
「快點!麗伊,爬上來!」
爬到蕾伊的背上後,靠著希麗的幫助我坐在蕾伊的肩膀上,雙腿緊緊夾著她的上半身,唯恐從肩上摔下去。
「啊啊啊好晃要倒了要倒了要倒了!」希麗一面尖叫一面死死抓住我的腿,痛得我直咧牙。
「希麗你抓緊我們兩個就不會倒!」蕾伊搖搖晃晃地直起腰,把我撐了起來。
廢了不少功夫,我終於在蕾伊的背上坐穩了。第一次從這樣的高度看世界,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原來長得高的人看到的世界是這樣的。
我睜大了眼睛,看到了今晚的壓軸大戲。
大路中央,燃燒的神獸正在爬行,從口鼻噴出滾滾的濃煙。
我嚇得差點從蕾伊背上跌下去,全靠哇哇亂叫的希麗撐著我們兩個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不是什麼神獸,而是緩緩行進的一台巨大的木制花車。花車被制造成一頭匪夷所思的怪獸的模樣,獅子的身體,馬的四足,男人的頭部,還有鷹的雙翼。神獸張開巨口,內部明亮如同鐵匠的熔爐。數不清的火把照亮了這頭人造的神獸,火把燃燒的濃煙飄散在夜空中,混雜著點點火星。
是拉馬蘇的花車。花車緩緩行使,兩旁市民歡聲雷動,人們爭相伸出手觸碰花車,好像這樣就能分到神明的垂青。
「每年的祭典都會制作這樣一台神獸花車,花車會從王宮前開動,然後一直開到城外。」
「啊,我想起來了!這個是在城門口的那個對吧?」希麗說道。
我也想起來了。我們進城的時候,城門兩側也有兩尊拉馬蘇神獸的巨像。不過城門的巨像是石頭雕刻的,遠不如這一台噴火前進的那般震撼。
神獸緩緩從我們面前駛過,圍觀者們的情緒也到達了最高潮。
突然,他們振臂高呼,然後一同拜倒下去,五體投地。
「啊……不好!快下來!」
蕾伊邊說邊彎下腰,我一跳到地上,她就和其他的圍觀者一樣匍匐在地。
希麗露出疑惑的表情:「怎麼了?」
「快點!」蕾伊按著我和希麗的腰把我們往地上扯。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們倆也趕忙跪在地上。
圍觀者們的聲浪不再狂熱,轉變成虔誠的低吟。
「辛沙里施昆……辛沙里施昆……辛沙里施昆……」
我偷偷抬起頭,向前方望去。
相比於震撼人心的拉馬蘇花車,後方的那輛乘具的體積雖小,但配飾卻奢華得奪人心魄。那是輛八匹馬拉動的大型戰車,巨大的鑲金車輪比我還要高,車頂的傘蓋上繡滿了金絲,繪制著不知是神明還是人類征戰的場景。市民們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詞,好像這輛戰車上的才是真正叫人敬畏的神明。
站在戰車的傘蓋下的男人一臉蓬亂的胡須,愁眉緊縮,眼窩深陷。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戰車的扶手,好像生怕被震動甩下車廂。
蕾伊抓緊我的手,悄悄靠近我的耳邊:「那是王!」
我疑惑了一會,才明白她說的話。
那男人,就是帝國的王。
——那面露病容,憂慮不安的男人,竟然是王嗎?
我想起了河岸見到的巨大宮殿。居住在那樣巨大的宮殿中,為什麼會這樣憂愁呢?
這個男人,好像比我們還要不幸。
王既不審閱他的子民,也不瞻仰前方燃燒的聖獸,失去焦點的眼眸只是死死地凝滯著前方某個不存在的物體,好像那里站著他的敵人一樣。
「一點也沒有王的樣子呢。」希麗嘟囔道。
王似乎意識到了民眾,他的目光毫無感情地掃向膜拜的民眾,低頭和身旁的人說了些什麼。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身旁站立的另一人。熊熊燃燒的拉馬蘇的光焰之下,好像只有那人的位置不受火光照耀,濃密的黑暗如厚重的油脂一那涌出,吞噬了周圍的光明。
那人的臉的緩緩移動,目光掃向我的方向。
好像內髒驟然被冰冷的鐵爪鉗住,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瞬間僵硬了,下意識挪開目光,錯開自己的視线。
在目光交錯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臉。
不,不是一張臉,那是張猙獰的面具。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面具,但是內心深處、比夢境最混亂最迷蒙的地方還要幽深的位置,卻因為那張面具而涌起了異樣的恐懼。
一張黑色的面具,不知用什麼材料打造,面具上的人臉栩栩如生。
狂喜的人雙手抱臉。究竟是看到什麼景像,才會誕生那般欣快的表情呢?
我是知道的。我曾經見過這樣愉悅的表情。
在那天破城的時候,我在侵犯少女的屠城的士兵的臉上,就見到了這樣的表情。因為看到了至絕的痛苦,心理且生理地愉悅,是因為身處地獄而為此全心全靈地快樂,為苦痛而真心感動流露出的狂喜。
國王身邊的那人的黑色假面上,就是這樣的表情。
那副假面下的人臉,又是什麼表情呢?
那個人看到我了嗎?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那麼多的圍觀者之中,他沒可能注意到我,區區一個不起眼的小女孩。
但如同蛇皮滑過皮膚的觸感一樣,與那目光對視的錯覺揮之不去。
跪拜的民眾默念著帝王的名字。然而,敬意好像被黑假面的人一滴不剩地吸去,仿佛他才是這個帝國的無冕之王。
直到戰車遠去,我們才站起來。沒過多久,方才的沉默和震懼便消失在燥熱的空氣中,街道立刻恢復了不久前的喜慶熱鬧。
「麗伊,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蕾伊有些訝異地地看著我。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緊緊地抓著她們兩人的手,兩人的手掌心都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我敢忙松開手,搖搖頭,想要擠出笑容,卻發現嘴角僵硬得抬不起來。
「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們回去吧。」希麗也露出關切的神情,她摸摸我的額頭,「平常不會鬧那麼長時間呢,今天晚上可能有點玩過頭了。」
「那我們回去吧?要不要我背?」
我點點頭,抓住蕾伊的手,正要爬到她的背上,卻發現她的臉色發青。
蕾伊突然捂住嘴巴,甩開我的手,擠開人牆消失了。
等我們找到她的時候,蕾伊正在扶著一堵牆喘氣。
她面前的地上,一灘尚未消化的嘔吐物格外刺眼,如黑布上白色的汙漬。
她抬起眼睛,看向我們倆,面色蒼白,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小腹。
祭典就像幾百上千年來所行的一樣繼續著,尼尼微城的民眾們在節日的喜慶中徹夜狂歡,沒有人注意到城外漸濃的黑暗,就像沒有人注意到帝國的君王身邊那黑假面的人一樣。
我那時候是否感受到了呢?時至今日,我已經記不清了。
那時候,我真誠地相信,在她們的懷抱中,無論是什麼樣的黑暗,都終將過去。
全然不知,一場綿延兩千年的長夜就要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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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