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退著的金兵聽聞峰上陣陣驚呼,覺大小拋石皆停,一個返身又衝殺回來。
二鼓而衰之下,攻勢已不如方才那般凌厲。
砦牆上一干人等有了折翎帶領,也不再手腳忙亂,成功的將金兵隔絕在護河另一端。
那射箭的金將見取砦無望,只徒增傷亡,遂下令撤軍。
折翎命砦牆上眾人各安其位、各司其職,以防金人卷土重來,自帶了趙破,忍傷上了左峰。
入眼便是碎石滿地,一干仆婦散在石間,兩股戰戰,不敢少動。
陳丹持了固定好的大繩一端,正要緣繩而下去救人。
李豫坐在崖邊,手撫木柵斷茬,面色鐵青,聽得身後腳步聲,回頭道:“折將軍,趙二哥,你們來看。”
起身一指木柵,續道:“斷口平滑,其上尚有木屑,定是有人故意鋸斷!儲石之柵,亦是一般!”
折翎聞言,心頭亦是凝重,忽一個縱躍來到陳丹固定繩索處道:“趙兄,到上峰那石階處去,檢視峰上每一人,看看是否砦中熟面孔!李兄弟,煩請下峰喊魏慶來此!”
言罷揚聲對峰上人眾道:“一個一個下峰去,切莫擁擠。”
不多時魏慶趕到,與趙破一道卡住路口。
峰上人下山過半,仍是豪無異常。
折翎聽峰下呼喝,挽繩將背縛謝寶屍身的陳丹拉將上來,望屍沉默許久,問道:“風先生呢?”
陳丹拭淚答道:“不……不曾尋得!謝寶被石塊壓在崖下,風先生卻是不見蹤影。我向林中尋找,既不見人,亦無腳印痕跡,很是蹊蹺!”
折翎聞言驚詫,沉思半響,道:“你先背謝寶下去,然後喚郝摯來,與你下崖再尋一遭!”
陳丹領命,追著下峰眾人的尾巴去了。趙破向折翎攤手道:“折將軍,峰上之人,無一可疑!”
魏慶在旁問道:“將軍,那胡女會講宋語的麼?”
折翎道:“我雖從未聽她講過宋語,但對她聲音卻是熟悉的很。適才幫刺客掩飾那人,定是娜娜無疑!”
魏慶道:“這真是奇了!將軍,我去把風先生屍身背上來吧!”
折翎搖手道:“陳丹說,風先生既不見屍,亦不見人,竟是杳然無蹤。”
趙破魏慶聞言皆詫道:“什麼?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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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還是不見?”
史天非待吳玠問罷,拱手答道:“斥候回報,金帥撒離喝命叛將張中孚守平涼府,張中彥守秦州,趙彬守慶州。從熙河抽調金軍東返,集結兵力,兵分兩路,直奔和尚原而來。原下幾十里外,漫山遍野俱是金軍。無論大路小路,皆不見鳳翔糧隊蹤影。”
吳玠皺眉道:“派去接應的小隊,情況如何?”
史天非答道:“與金人半途遭遇,相互接戰,敗多勝少,均已退回。”
吳玠揮退史天非,回頭問陳遠猷道:“陳先生,營中糧草還可支用幾日?”
陳遠猷拱手答道:“回將軍,近日來金軍封路,送糧百姓雖是不畏生死,卻也日漸稀少。營中存糧不多,差不多還有兩日之用。”
吳玠眉頭更緊,一旁安鴻史天非不約而同道:“將軍!”
二人相視一笑,史天非做了個請的手勢,安鴻微笑頷首道:“將軍,不如譴在下再去各條路上探查一番,或可幸得糧隊蹤跡!”
吳玠亦微笑道:“近日多有勞動安公子之處,吳玠在此謝過!”待安鴻拱手、遜謝畢,轉問史天非道:“天非,你有何事?”
史天非撓頭笑道:“屬下之言,被安公子搶了先。”
吳玠聞言捻須莞爾道:“近幾日安公子與你助我整軍備戰,閒暇時又較量劍技,頗為相得。不想連方法思緒,亦是相近。好,就煩請安公子再探查一番!天非,你陪安公子同去。”
安鴻與史天非再次相視而笑,正欲動身,帳外一人搶門而人,歡欣道:“將軍,將軍!鳳翔糧隊!鳳翔糧隊上原來了!”
眾人聞言,皆是歡喜。吳璘霍地起身,抓了吳玠左臂道:“大哥,快走!看看去!這下軍糧無憂了!哈哈……”
吳玠不防備,險被他拽了個趔趄,振袖甩脫,佯怒道:“成何體統!這麼大人卻還如同小孩子一般!”
雖是斥語,面上卻也掩不住喜悅,帶了眾人,急步出帳。
行之未遠,只見長長一隊人馬押著糧車自遠處來。
隊中人雖皆是風塵滿面,卻個個目光炯炯、精神抖擻。
隊伍過處,各營站崗的兵士不敢大聲喧嘩,紛紛舉兵刃致敬。
隊前一人,見主營中軍帳開、眾人行出,忙搶前行禮道:“屬下陸小安,奉楊從義隊將之命,押糧三十萬斛至和尚原。幸不辱命,請吳玠吳將軍派人交割。”
吳玠見陸小安面生,知是楊從義於路收聚之人,見他身材英武、眼神靈動,又見他言語得當、血染戰袍,心下起了愛才之意。
吩咐了吳璘、陳遠猷交接,上前幾步,親自攙扶,溫言道:“小安於路辛苦,快快起身!斥候回報,鳳翔至此處,路上滿是金兵,糧隊於神沙河畔失蹤。我正在擔憂,不想小安卻安然抵達,真乃軍之能將,亦是天佑我軍、佑我大宋!”
陸小安見吳玠待己寬厚,心中亦是感佩,忙道:“托吳將軍福!神沙河一戰,兩敗俱傷。屬下尋思,若再有一次,必然失了押糧大事。恰好屬下未從軍時,與義父打獵,探知山僻間有一谷道,可通和尚原之後。故此擅作主張,帶隊行此路。惹吳將軍掛懷,還請恕罪。”
吳玠聞言,連連夸贊了幾句,對陸小安越看越是喜愛。
忽然心生一個主意,遂拍了拍陸小安肩頭道:“小安,你來的恰好!我有一事,想托付一個智勇雙全之人去辦,怎奈營中難得其人。今日見你有勇有謀,終於解我心頭難題。”
陸小安本意,乃是押糧草至原上,完成楊從義之托,便回家與蘭秀成親。
聽吳玠說出這一番話,登時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推辭。
吳玠以為他不知是何事,故而怔然,遂肅容將折翎及諸葛砦事簡略說了一遍,又為他引見安鴻與十二。
陸小安聽吳玠說的鄭重,又覺得確是茲事體大,踟躕間將心一橫,心中暗暗對蘭秀道了個歉,口里應道:“既如此,陸小安一定助折翎折指揮守住山砦,不讓金狗奸計得逞!”
吳玠喜道:“好!待擊退金狗,我定上報張樞密,為你向朝廷請功!運糧隊尚有兵士多少?”
陸小安答道:“神沙河旁折損頗多,到得原上,約在五百之數。”
吳玠道:“我再撥精兵三百與你,歇息一宿,明日便與安公子主仆啟程往援。”
陸小安拱手領命,史天非帶他離去准備。
安鴻和十二謝過吳玠,亦准備離去。
此時,營門處急速走來二人,行禮稟道:“將軍,屬下幸不辱命,探知張樞密確是駐蹕興州。”
說話間,一人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道:“此乃張樞密手書,請將軍親閱。”
吳玠大喜,接信匆匆一讀,揣進懷中,嘆道:“張樞密心中尚掛記著吳某及散關,此間事大有可為!”
接著又問安鴻道:“安公子,如今你我所說二事皆傳喜訊,如何是好?”
安鴻略略思索,道:“我來前,大哥曾遣人探知,陰平路金軍約有兩萬之眾。如今將軍雖譴精兵八百援助,我卻仍恐眾寡懸殊。將軍此處,兵馬也只得四千余,恐不敷使用。不如,讓十二為援軍帶路,我與天非去興州走一趟。”
吳玠頷首道:“我亦主張如此。有勞安公子幸苦奔波!今日天色已晚,且早些休息,明日清晨上路不遲。”
一夜無話。
次日五鼓,安鴻與十二各自結束出帳,陸小安及所部八百兵士已整整齊齊列隊在中軍帳前,聽吳玠訓示。
十二抿唇,囁喏道:“安公子,路上不太平,定要小心些個!”
安鴻微笑頷首道:“我知道,你務必要將援軍安全帶至砦中!大哥與金狗勝敗誰屬,怕是就系在你此行之上!”
十二著惱道:“知道知道!好心關切你,你卻只知大事成敗。我不是好端端將你帶出山了麼?你還信我不過!”
見安鴻木然啞言,又幽幽嘆口氣道:“安公子,我在砦中等你,早日安全歸來!”
安鴻道:“放心!你在砦中,助我大哥多殺金狗!”
十二怒道:“你腦中是否只有打打殺殺?怎得如此通直肚腸!”
言罷,怒氣衝衝離去。
恰好,那八百人准備已畢,齊刷刷與吳玠行禮作別,跟著十二,整隊離去。
安鴻一頭霧水,望著再不回顧的十二背影。史天非離開吳玠身側,到安鴻面前笑道:“安公子,可依依不舍完了麼?咱們也上路吧!”
安鴻愕然道:“什麼依依不舍?”忽又轉嘆道:“陸小安?也不知他與大安是否兄弟?不能如此湊巧吧!”
史天非拉著他往吳玠那里去,呵呵笑道:“世間巧事不少!待翌日相見,一問便知,何須多念?十二之事,因我認識一人,精擅易容之術,故此……”
話未說完,營外有軍士衝至吳玠面前急報道:“稟將軍,金兵前部,約有一萬五千,領軍將領完顏沒立,拔營向原下開來。”
吳玠冷冷一哼,揚聲道:“整軍列陣!”一撩披風,按劍便走。安鴻與史天非對視一眼,急步隨行。
和尚原下,大散關前,兩軍對峙在此處難得的一片山間平地之上。
安鴻雖功夫卓越、殺人無算,更和金人交手數次,卻是第一次看兩軍對壘陣仗,遂隱身士卒當中留心揣摩。
只見宋軍陣列,背對原口,擺布齊整,各部各兵,環環相扣。
對面金軍卻是恰恰相反,人皆騎馬,全無陣列可言。
吳玠恐金軍策馬衝陣,暗暗吩咐眾將預備對抗騎軍之法。
對面金軍眾騎中,忽突出一將,持槊策馬,在兩軍所夾空地上奔了兩個來回,舉手中槊向宋軍一指,使宋語流利罵道:“吳玠鼠輩!可敢來與你爺爺納刺戰上十合?”
宋軍眾將聞言皆怒,紛紛出言回罵。
金將納刺聞聲大笑道:“你等宋豬,都只會些口上功夫!嬌滴滴的母豬小娘在榻上向爺爺求饒,不想你等公豬也是一般!哈哈哈哈!”
宋軍聞納刺出言侮辱,個個怒火衝天。
劉良嗣打馬來在吳玠馬前,雙目冒火,行禮道:“將軍,出戰吧!我軍雖少,但此地最適平戎陣,定可取勝!”
吳玠面容如常,搖頭道:“不可。完顏沒立謀略過人,怎會傻到譴將來單騎決斗?此時故意示我以驕縱,定然設伏以待我軍。我軍若潰,和尚原及大散關門戶大開,蜀中危矣!”
止住劉良嗣,嘆道:“此刻若折指揮在,便可一箭射死這金將!”
劉良嗣隨嘆口氣,又道:“將軍所言有理,可我等也不能任由那金狗挑釁,奪我軍士氣。末將去會他一會,將他頭顱來,晚上做好大夜壺!”
吳玠頷首,招手喚道:“高猛,與良嗣同去!”
高猛策馬而出,行禮領命。劉良嗣急道:“將軍!”
吳玠抬手止住他話語,鄭重道:“此乃戰場,非是江湖仇殺!那金將壯健,使得又是長槊,定是善戰之輩,切莫輕敵!”
劉良嗣聽吳玠這般說,嘿了一聲,拱了拱手,撥馬直奔納刺而去,高猛隨後緊緊追趕。
納刺見二人來,也不答話,策馬提速,一槊直奔劉良嗣面門。
宋地不產馬,軍中少良駒。
劉良嗣不想納刺馬速快至如此,格擋不及,竟被納刺一槊當胸刺穿。
後面高猛看見,睚眥欲裂,大喝一聲,抖手中槍直取納刺。
納刺見他槍到,驅馬避開,將手中槊連同槊上劉良嗣做一大錘使,劈頭砸向高猛。
高猛急驅馬向前,卻遲了一步。
劉良嗣砸在高猛戰馬後腿之上,骨折筋斷,眼見活不成了。
高猛坐下馬悲嘶一聲,倒地不起,將高猛一條腿壓在身下。
納刺起手一槊刺入高猛脖頸,猛然一喝,竟抬槊將高猛人頭挑離身體,舉在空中哈哈大笑。
宋軍見交手只一合,己方兩員戰將便殞命當場,個個面上變色。
納刺舉手中槊挑著高猛頭顱,在場間一邊驅馬狂奔,一邊罵道:“如此豬狗,怎是我納刺對手!吳玠!你這鼠輩,只會躲在娘們褲襠里苦忍!可敢上前與我大戰?莫非,你連自己手下的豬狗還不如麼?”
宋軍將士盡皆色變,有的喝罵不止,有的面現懼色,獨吳玠面無慍色,默然不語。
安鴻在軍中將情形看的真切,來在吳玠馬前道:“將軍,那金將勇猛,馬匹亦是神駿。但我適才觀那馬奔跑,起停轉圜之際,動作似有遲緩。若趁機攻那金將,可殺之!”
史天非聞言,亦行至吳玠馬前道:“將軍,安公子所言有理!屬下請戰!”
安鴻阻攔道:“我去最好!”
吳玠看了看仍在耀武揚威的納刺,搖手道:“欲殺此將,武藝馬術缺一不可。你二人武功超群,但馬術卻是稀松。若是步戰去,那馬重愈千斤,如風似電,你二人必敗無疑。”
三人商議,一旁曹武聽了個分明,策馬來到近前行禮道:“將軍,末將願誅殺此金狗!”
吳玠凝視曹武,問道:“你武藝與劉高二將相比如何?”
曹武思索片刻道:“不如。”
吳玠聞言搖頭道:“他二人雙戰尚且不勝,你不可輕出。恐丟性命,亦恐再打擊軍心士氣。”
曹武拱手堅毅道:“安公子所說,我皆聽在耳中。曹某自問馬術頗精,敢情將軍將坐下良駒借與末將,末將借馬速賺其轉身,定可將他斬於馬下!”
安鴻頷首道:“若將軍坐騎是良駒,此計便可行得!”
吳玠坐下馬,名為踏燕,乃是西軍中數一數二的名駒。
除曲端的坐騎鐵象之外,恐再無比它更神駿者。
吳玠聽安鴻贊同,道聲“好”,一躍下馬,將韁繩遞在曹武手中,鄭重囑道:“千萬小心!”
曹武與吳玠換了馬,凝重道:“定不負將軍所望!”
抖韁欲出,安鴻唇間翕動,傳音道:“若事有不諧,可賺他近我軍陣,我設法助你。”
曹武見眾人皆如未聞,心中暗暗稱奇,向吳玠安鴻深施一禮,策馬出陣。
納刺見宋軍陣中有人躍馬而出,不屑一哼,拍馬迎上,看看切近,一槊刺出。
曹武一夾馬腹,踏燕若飛電一般向側前躥出,使納刺兵器落空。
曹武覷得空當,使大錘橫掃,一擊不中,迅捷遠遁。
納刺見曹武不敢正面接戰,口中咒罵不止,催馬在後急追。
曹武見納刺中計,刻意將馬速放緩,待兩馬即將並身驅馳之際,猛地一勒馬頭,手中錘照著撲散劈頭便打。
納刺坐騎,果如安鴻所言,急停之際,收步遲緩,將納刺整個後心讓了出來。
眼見曹武大錘便要擊在納刺後心,納刺忽又喝馬向前,於須臾之間避開曹武攻擊。
宋金兩陣見狀,同起一陣大嘩。
曹武一擊不成,續攻納刺脊背。
納刺揮槊擋格之間,策馬回身。
曹武見納刺調整已畢,知時機已失,打馬回身便走。
納刺忿怒,催馬狂追。
奔馳未遠,曹武故技重施,納刺早有准備,未予可乘之機。
如是幾次,納刺險些將曹武刺下馬來,見曹武策馬朝宋軍列陣處狂奔,以為他心寒逃命,遂狂態復萌,狠踢馬追趕,欲在曹武歸陣之前將他斬於馬下。
安鴻在陣中,見曹武戰況,早就暗暗扣了一塊小石在手。
待曹武依前計將納刺向宋陣引來,運力於腕,靜靜等待。
曹武躍馬,直奔吳玠安鴻所在處而來,眼見瞬息便到,忽向左一提韁繩,踏燕隨力畫了個弧线,向左方急轉,將緊追在後的納刺連人帶馬暴露在宋軍陣前。
吳玠親衛見敵將衝至自家主將前不遠,恐有所失,發聲喊在吳玠馬前列了道刀兵之牆。
恰此時,安鴻翻腕,手中石作飛蝗而出,精准無比地擊中納刺坐下馬右眼。
那馬吃痛,唏律律一聲,人力而起。
飛石破空之聲被吳玠親衛兵甲聲掩蓋,納刺毫無知覺,待聞馬悲嘶,已是措手不及。
也虧了他騎術高強,盡全身之力才勉強仍騎在馬上。
身側曹武策馬早至,一錘掄圓,正砸在納刺後腦,登時腦漿迸流,鮮血四濺。
曹武斬將,在馬上頻頻舉錘,帶起宋軍陣中一波波歡呼,亦使得金陣一時鴉雀無聲。
曹武來在吳玠身前,滾鞍下馬,單膝點地,揚聲道:“末將曹武,得……”頓了一頓,續道:“得將軍令,取金將納刺性命,現已功成,特來繳令還馬。”
吳玠微笑,亦揚聲道:“曹武陣前斬將,使金人喪膽,加官一級。本將亦將踏燕送與你,助你日後殺敵!”
宋軍聞言,皆擎兵大呼“威武”。
吳玠待一呼聲畢,又揚聲道:“劉高二將,忠勇為國,殞於王事,各加官兩級,撫恤倍之。願諸軍以為楷模,奮勇殺敵!”
宋軍聞言,又皆擎兵,連呼三聲“威武”。
曹武亦伏地感激道:“謝將軍!”
宋軍沸騰,金軍陣中卻是一片死寂。
片刻,金人前軍如波開浪裂,向兩邊散去,露出中軍一排騎士。
為首一人雄壯英武、臉色鐵青,正是完顏沒立。
完顏沒立使手中馬鞭一指吳玠,怒喝道:“吳玠小兒,竟敢使詭計殺我猛將!待我擒了你,定教你不得好死!”
說罷,使胡語呼喝傳令。
金軍前部聞令而動,黑壓壓一片,同時驅馬前衝。
兩軍陣列相隔不遠,全力催馬,轉瞬即可至。吳玠見金軍前軍衝陣,喝到:“傳令,前軍散開通路,後軍點火!”
安鴻不明所以,回頭去看時,只見前軍已隊列分散,露出身後百余架小個弩機來。
弩機調校的並未直對敵軍,而是略為向上。
所用之矢,皆掛了個拳頭大小的球狀物,上有引信,已被軍士引燃。
此時,金軍馬軍已半過場間,吳玠見狀,對令旗官喝道:“放!”
令旗高舉,機括錚錚,弩箭如雨,鋪天蓋地灑向金軍。
矢上所掛之物,似乎頗重,帶得箭矢拋了個弧线急速下落,到金軍身上時,其速已緩。
金軍見敵人箭矢難以傷人,個個策馬訕笑。
正得意狂吼,欲衝殺破敵之際,忽然聲聲巨響自身邊腳下而起。
其聲如雷,其光若電,皮革燃燒,鐵碎亂飛,馬驚人駭,多有傷喪。
金人前衝之勢立緩,亂作一團。
吳玠再發令,弩機重新上弦,發不掛火器之箭矢。
又有大批士卒,兩人一組,持神臂弓,發三停箭。
少數突出火海的金兵驟逢箭雨,人仰馬翻,連人帶馬被射死者不計其數。
金陣中號角連聲,招喚前軍狼狽退卻。
吳玠趁金軍進退慌亂之際,命一軍扼守原口,余眾退兵。
宋軍雖正斗志昂揚,但聞金鳴皆循令依序退去,甚是嚴整,已初具強軍之象。
安鴻隨在吳玠身邊,心中猶念適才戰場,見吳玠空閒,遂好奇問道:“將軍,適才弩箭之上所掛何物?威力如此巨大!”
吳玠笑道:“那是陳先生與匠作人等新研制的火器,名為轟天雷。那日血戰營門之時,陳先生拖了一大布袋此物,欲去助公子。我恐此物未經實戰,不知威力如何,恐誤傷公子,故而不允。今日一試,果然不凡!”
安鴻嘆道:“果然名副其實!適才金人慌亂,何不趁機取之,反要退軍呢?”
吳玠再笑道:“兵器雖利,卻終究難耐金人眾多。其軍數倍於我,若是在平地纏斗,我軍必敗無疑。方才金人前軍雖亂,但左右翼已有馬軍做包抄之狀,若不趁勝退兵,遲恐生變。”
安鴻聞言拜服,心內暗暗揣摩吳玠所說話語,意欲回砦助折翎時,亦有所用。
兩人談笑間到了原上,吳玠下令全軍戒備。
安鴻與史天非助吳玠整飭軍馬畢,午時已過。
安鴻心急求援,知會史天非、稟了吳玠准備上路。
吳玠攜眾將親送二人至營門,拉了史天非低聲囑咐。
曹武悄悄走到安鴻身旁,悄聲恭敬道:“今日全仗安公子相助,曹武感激不盡!陣前我欲為公子請功,公子因何不允?白白埋沒了功績!”
安鴻撫曹武肩道:“那日帳中,曹將軍首言倡義,我已心生感慕。今日軍前助將軍斬將,只是聊表心意。我觀原上兵士,久敗成懼,與金人戰時,總是心怯。今日將軍建功,必成軍中之膽,激勵將士殺敵,實不宜分功與他人。”
曹武肅然一禮道:“安公子高風亮節,曹某欽佩!今後定當奮勇殺敵,以報安公子相助之德。”
幾人正說間,營門外兵士來報原下戰況說,金軍不進不退,駐扎在平地一端,每隔半個時辰,便派騎隊至原口耀武揚威一番,或攻打或威嚇,全無定數。
吳玠聞言,思索片刻,驚道:“不好,金人纏住我軍、吸引注意,定是欲施偷襲!”
回頭問吳璘道:“晨起你送陸小安赴援,走的可是那條山間谷道?”
待吳璘點頭確認,急下令道:“吳璘,速帶五百人沿谷道兼程往援!若是無事,便在谷道狹塞處設卡防守,遣人回報!”
吳璘領命而去,安鴻壓下心中惶急對吳玠行禮道:“吳將軍,陰平山砦援軍之事,還請將軍多多費心!我與天非這便上路赴興州,求張樞密派軍抗敵。”
吳玠本以為安鴻心切陰平援軍,定會不顧一切前去尋陸小安,此時聞聽安鴻所言,心悅誠服道:“安公子胸懷大局,吳玠佩服!興州求援事偏勞公子,此間事便包在吳玠身上!必使援軍按期抵達,教金人有來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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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箭!教金狗有來無回!”
陸小安自山上大石後站起,大喝發令。
夾路兩座矮峰,各站起百余弓箭手,向路中疾馳而來的金人馬軍放箭。
金兵未曾想到如此隱秘之路居然亦有埋伏,一時措手不及,首尾難顧。
急策馬往山側躲避時,又被石後突刺出的長槍取了性命。
正面路上,宋軍步卒急奔而至,與馬停不行、亂作一團的金兵戰在一處。
陸小安見山下金兵已被切割圍困,只能各自為戰,遂揮刀向前,帶著峰上埋伏的宋軍殺下峰去助戰。
於谷道中襲來的金兵約有百余,雖皆是馬軍,此時卻毫無用武之地,被宋軍圍住,殺傷大半。
盞茶工夫,便只剩下為首金將與身邊十數金兵,余皆喪命。
那金將見陸小安帶著一隊人,如虎入羊群般剿滅了除己之外的最後一隊金兵,不由得怒起心頭。
自背上卸下長弓,搭箭望陸小安脊背便射。
陸小安一刀將面前最後一名金兵劈死,不虞有它,毫無防備,眼見便要中箭。
此時,一支箭從側方如電而至,神乎其技地正中金將箭尖,將箭支擊歪,發出清脆金鳴之聲。
陸小安愕然回望,循箭支來路看去,只見山峰之上,立著一青白臉漢子,正持弓放箭,射殺金兵。
金將被那漢子壞了好事,大怒還射,誰知反被那青白臉漢子一箭射中咽喉,登時斃命。
宋軍見那漢子箭出必中、威風凜凜,皆被激起心中豪氣,呐喊著奮勇殺敵。
不多時,便將余下那隊金人盡數殺光。
十二一直隨在陸小安身邊殺敵,見敵皆就戮,遂揚聲向那青白臉漢子問道:“敢問這位大哥是何人?好俊的箭術!”
陸小安自鳳翔至和尚原一路,帶隊擇路殺敵,頗受愛戴。
此刻見青白臉漢子憑一手好箭法亦得眾望,心中微妒。
聽十二問話,忽醒起漢子救了自己一命,心下暗暗警示自己不該,亦揚聲道:“敢問壯士姓名。救命之恩,日後定當報答!”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你我皆是殺金狗、保家園的西軍同袍,莫說什麼救命之類的外道話!在下姓佟名仲,乃是府州折氏折翎將軍家將親隨。正欲尋路去和尚原,巧遇眾弟兄在此與金狗廝殺,安能坐視……”
十二聽到此處,驚喜打斷道:“佟仲?可是與折翎將軍情同手足的那個佟仲麼?安公子在路上給我講他與折將軍過往故事時,經常提起你的!”
佟仲聞聽十二如此說,亦是驚喜非常。
幾個縱躍下得山來,雙手抓住十二肩膀,急切問道:“可是安鴻安公子麼?他現在何處?我……我箭營兄弟如何了?可都平安麼?”
十二面上微紅,掙脫了佟仲雙手,答道:“正是安鴻安公子!金人攻諸葛砦,我受命與他一同出砦往和尚原求援。如今陸隊正率八百軍兵隨我先行回砦援助,安公子此時應是往興州那個姓張的大官處求援了。箭營的人我不熟稔,臨行的時候,聽說有個胡女於逃遁前殺了箭營兩人,余下之人應是皆在。”
佟仲心中傷感,面上一滯,轉瞬又欣喜喃喃道:“雖是噩耗,卻好過全數沒在花溪峽外……”繼而醒神,抱拳向陸小安道:“有勞陸隊正不辭辛勞,援助我家將軍!”
陸小安忙謙讓道:“不敢,此從軍分內之事,佟兄實在言重了!”
幾人正說話,一旁的宋軍皆圍攏過來與佟仲打招呼。
有些一直在近處,聽真了幾人對話的,便對其他人講了佟仲身份來歷。
陸小安所帶糧隊五百人,除那十余同鄉之外,皆是吳玠帳下精兵,後調配的三百,亦大多經過富平之戰。
對折翎、神箭營既是熟悉,又有仰慕,故而對佟仲親熱非常。
佟仲亦不端架子,一一對答回禮。
一旁陸小安見擾攘多時,恐有變數,遂阻了眾人,發令清掃戰場。
命眾軍多取糧食,補充箭支,又命人回和尚原將此間事稟報吳玠,以防金人借此路偷襲。
眾人依令散去,被擠在外圈的十二終於又得湊近佟仲,問道:“佟大哥,我聽安公子說,他在花溪峽外遍尋你而不得,怎地你卻到了此處?”
佟仲一嘆,答道:“我引開追兵後,被一賊趕上劈了一刀,落入水中。等我在水邊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身在何處。於林中掙扎了些時日養傷,出林打探才知自己竟是順流來在了神岔城外不遠。我欲向西去,可路上滿是金狗行進隊伍,只得同向而行以免硬碰。後在叛軍口中得知吳玠吳經略扼守和尚原,故尋路來見。路上與金狗廝殺了一場,迷失方向。正在亂撞,恰好碰上你等。”
十二一邊聽,一邊嗟嘆,待佟仲說完,喜滋滋提議道:“佟大哥不如隨我等回諸葛砦吧!安公子說折將軍很是惦念你呢!”
佟仲喜道:“那是自然,我亦十分惦念將軍與雲夫人!只是大路上金人頗眾,走小路繞行恐要月余方可至花溪峽,自花溪峽行路,又不知要多久方可回砦,直教人心焦!”
十二容色一黯,支吾了幾句,強顏笑道:“我識得一條小路!與安公子來時,僅用了十余日。現下雖是大隊行軍,稍為緩慢,但二十日亦可到了。”
佟仲大喜,恨不得插翅而歸。
正要詳詢,陸小安整隊已畢,來到二人前對十二道:“十二兄弟,適才幸虧你提議帶人探路,不然我步卒與金狗馬軍遭遇,雖不至敗,但若想全殲,難如登天。如今趕路,還想再請兄弟前頭哨探!”
十二欣然應允,雀躍而去。
陸小安將佟仲及隊中弓手安排在隊後,自在頭前帶隊,匆匆而行。
行了半日,安然無事。
又行了十數里,看看天色將晚,陸小安正要下令全軍安營。
忽十二與幾名兵士自前方一陣旋風般返回,口中叫道:“陸隊正,前有金軍三百余,皆是馬軍。我在近處窺見內有幾名熟……幾名宋人,稱那金將為折合。”
陸小安下令全軍備戰,仍依前戰般各自埋伏,又請十二再探。
頓飯工夫,十二回,稱金軍已扎下營寨,看似准備歇息。
陸小安心下於攻守兩法間踟躕不能決,佟仲回砦心切,思慮一番後,在旁道:“陸隊正,金狗遠行疲憊,前軍被我殺盡,定不知此山僻之處有我等行軍,防備必然松懈。夜間宿營時,馬軍與步卒無異。我等人多勢眾,以有心攻無備,定可取勝。不如,趁夜劫營吧!”
宋軍日間才有一勝,正是斗志昂揚之時。
陸小安尚未言語,共商此事的其余軍校已齊聲附和、紛紛請戰。
陸小安難違眾議,遂心意有訣道:“好!就去劫營!兵分三路,煩請十二兄弟領一路人馬在外多設火把為疑兵,再請佟兄領一路人馬居高放箭掩護,我親率一路人馬劫營破敵!”
眾人轟然應諾,各自散去准備,行前多與首提倡議的佟仲頷首致意。陸小安又分別囑了佟仲與十二幾句,三人亦分頭行事。
山風吹林噪,殘月上天中。
陸小安帶了大隊五百人,口中銜枚,手扶刀甲,悄無聲息地潛至金軍營外。
金營中生著十數堆營火,卻是無人守把。
營寨簡陋,既無圍欄,亦無帳幕,個個席地枕石而睡。
正中的那堆營火處,有幾人尚未睡去,正以木棍為筆,在地上比畫。
陸小安見距離已是不遠,遂舉右手握拳示意眾人預備。
此時,正中營火前一著宋裝之人忽起身喚部下,大聲吩咐道:“你攜折合將軍令牌,去前營中告知拖滿,讓他明日離和尚原十五里下寨,切莫驚動宋軍。待我後軍到達,一同攻打。”
被喚那人應諾,翻身上馬,直奔陸小安隊伍處疾馳而來。
陸小安將手搖了搖,欲將此人放遠,再行突襲。
宋軍眾人刀已離鞘、槍尖高舉,見陸小安下令少待,為防月光照晃,皆將刀槍壓在身下、鋒刃藏於衣底。
隊尾眾人得令稍晚,動作亦隨之遲緩了些。
月光映在刀上,正入馬上人之眼。
馬上人猛地勒馬,大聲吼道:“不好,營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