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翎搖頭,凝重道:“我不相信!”
折可求嘆口氣,再勸道:“你初聞此訊,不願相信也是正經。但此事乃……”
折翎抬手止住折可求話語,沉痛道:“叔父,此事我幼時曾聽佟叔叔提起過,知你所言非虛。我所言不信者,乃是不信叔父你勸我降金之言發自真心!”
折可求聞言一愣,眯了眼將折翎細細打量了一番,過了半響方嘆道:“使小翎你失落於野,怕是我折家子孫輩最大的損失!”
側頭瞪了一眼又欲叫囂的折彥義,阻住他話語,對折翎續道:“不錯!祖輩是否匈奴,與現下有何關聯?我折可求又怎會如此迂腐不堪?折氏入華夏已近千年,服飾習俗與中原無異,心中也早已當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漢人。金人入寇,破我家國,折氏子弟個個感同身受,恨不能生啖胡虜血肉!”
頓了頓,將激昂轉作一嘆,道:“我奉命率軍解太原之圍,三戰三敗,無奈退守府州。金將婁宿挾我父及三子勸降,並許以關中之地。當時府州軍馬新敗,甲兵不完,我為保祖宗宗廟,只得羞愧而降。降金之後,我一面同金人虛與委蛇,一面暗中將反對降金最激烈的族人分路送出,散於中原、江南。一來避禍,二來留我折氏忠義一脈。只可惜近來金人察覺我動作,斷了府州往來道路……小翎,我不負折家,卻負了大宋!折彥翎!折家對大宋官家盡忠百余年,如今國難之際,這忠義只得著落在你身上!”
折翎聽折可求呼自己為“折彥翎”,知他正式承認自己宗族身份,心中喜不自勝。
加上他言及種種不得已並將折氏忠義托在自己身上,一時熱血沸騰,激蕩不能自已。
抱拳正容,激昂道:“叔父放心!小侄但有口氣在,定不使半個金人偷過此處!”
折可求聞言捻須而笑,喃喃道:“好,好!”
折翎定了定神,略思索了一番,道:“叔父敢在陣前對我如此相托,定是金人在軍中未設監軍。金人信叔父如斯,叔父何不順勢為大宋做些事,遣人與張樞密暗通,提供金人兵馬情報。翌日,我大宋收復失地,定有依仗叔父及我折家之處。今日種種屈辱亦可洗雪!”
折可求重重一嘆道:“小翎,無論原因為何,我已然叛了一次。百姓心中,史書之上,罵名已定,難以更改。此時若是復叛,是為首鼠兩端,不堪之名,只會更甚。史上聲名如何,我折可求早已置之度外,只求後人提及我府州折家,莫要……”
折可求意興蕭索,邊說邊往前踱步,話音越來越低。
說到最後一句處,忽抬起右手,掌拳而指,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牆上折翎正聽的入神,漸漸側耳,見折可求手勢蹊蹺,懵然一怔,繼而便覺殺氣森然。
氣機臨身之際,不假思索直直向後仰倒,卻見一箭好似憑空出現,已來在胸前不遠,看看便要穿身而入。
千鈞一發之際,一人自側撲出,猛地將折翎推倒。
那支飛箭自左而右在撲出人頜下透頸穿過,帶出好大蓬血雨,越過砦牆,又釘在一名砦丁右臂之上。
趙破雖緊隨在折翎身邊,但心懷喪子之痛,神思一直有些恍惚。
醒過神來時,牆下箭矢已經臨近折翎胸膛。
大驚失色之下欲喝“小心”,聲尚在喉頭,箭矢已穿頸傷了救護之人。
急矮身藏在砦牆中防護,再抬眼去找,發現折翎已將那人抱起,藏在牆頭睥睨之後。
那人雖滿面是血,但卻可清晰辨出正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高誦。
高誦手捂頜下傷口,卻擋不住鮮血狂噴,望向折翎的眼中滿是喜悅釋然,口中含混不清道:“將軍!與強……對射之時,我護將……將軍周……”言未盡,已撒手西歸。
折翎見高誦眼神,知他心意,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大石,伸手緩緩合上他雙眼,含悲道:“好兄弟!我從未怪你對我隱瞞身份之事!且放心去,我定為你報仇雪恨!”
手撫下,話方罷,砦牆上守衛眾軍已有二人中箭身亡。
反應快的急蹲在牆上躲避,反應慢的瞬息間又被射死幾人。
趙破見狀,含悲大吼道:“高誦!高誦!”
見高誦已去,又看了看適才折可求與折翎對話時與高誦同來的陳丹,猛地轉身,半匍匐著從砦牆邊躍進砦中,飛速往砦內奔去。
折翎心內悲憤交加,腦中卻是冷靜非常。
探手自箭壺中取了三支無翎箭一同掛在弦上,矮身開弓以待。
牆下二折見牆上守軍或已躲避、或已防御,折翎又不見蹤影,亦是將弦上箭矢留而不發。
牆上牆下一時動靜全無,場間一片死寂,。
陳丹適才慢了高誦一步,眼睜睜看著同伴命喪當場。
此時見折翎瞑目凝神,靜待反戈之機,遂將牙一咬,橫下心來。
抱拳低低喊了聲“將軍保重”,便猛地起身,弓開滿月,一箭射下。
箭矢方出,已被一箭射中眉心,轟然倒地。
折翎見陳丹抱拳,已知他所思。
阻止不及,只得將心中悲痛傷懷、經脈里澎湃真氣凝在弦上箭中,意欲搶先站起。
怎奈終究是陳丹快了一线,牽動牆下二折准頭。
折翎抿唇不語,飛速將三箭取折彥義上中下三路之後,又接連自箭壺中取了三支無翎,箭如連珠,其速逾電。
先後六箭,毫無斷續連成一线,箭箭不離折彥義身前要穴。
折彥義先得了折可求暗示、射死高誦,後受氣機牽引、命中陳丹,正在洋洋得意,余光瞄見陳丹不遠處一人張弓而三箭齊出,猜度該是折翎,遂冷冷一哼,張弓還射,竟是以三箭對三箭,箭中蘊真氣硬抗。
空中一時箭氣縱橫,如風起似雷動。
六支箭矢幾乎同時在空中交匯撞擊,發出巨大聲響。
氣浪翻涌,打在地面,激起土石一片,於空散做一片迷霧,遮蔽對方人影。
折彥義視线受阻,但折可求在旁側將折翎後出三箭看了個真切。
大喝了聲“義兒小心”,亦是三箭連珠,先遠後近,分段阻擊。
折彥義雖狂傲,但心知父親武藝見識在自己之上甚多,聞聲忙凝神防備。
不遠處迷霧中,但有一無翎出,便有一箭側來正中來箭箭身,將其攔腰截斷。
無翎前半截箭身雖是繼續劃空而來,卻變得或歪斜、或無力。
但無翎箭來速實在太快,折可求攔截三箭只得一箭箭向折彥義迫近,到得最後一支時,箭尾羽翎擦過折彥義鼻尖,帶出一道血痕。
直來的最後一支無翎箭尖歪歪扭扭地從折彥義耳邊飛過,在耳廓尖上撞走了一塊血肉。
折彥義對傷處不理不睬,面對折翎箭支之際,身形亦是不退不搖。
當耳廓受損之時,已是搭箭在弦,大吼一聲,暴射而出,風馳電掣,直取折翎。
雖是只得一矢,卻是適才三箭阻敵時的三倍威勢不止。
折可求見折翎箭支終究傷了己子,心頭微怒,將五箭發做連珠,隨在折彥義箭後射奔折翎而去。
折翎六箭畢,早已搭了支箭在弦。
此刻見漸淡塵霧中六箭幾乎齊至,也不慌張,於一息之間將體內真氣催到極致,待箭矢即將臨身,才將蓄勢已久的一箭放出。
箭方離弦,自身忽高速旋轉,折翎刻意未加隱藏的真氣順勢發散開去,在箭身周遭形成一個漩渦,將空中氣息帶的扭轉起來。
牆下二折射來的六支箭矢直直飛進折翎箭漩中,瞬時就被擰成一團亂麻,只折彥義那全力一箭仍在前飛,卻一頭撞在折翎射出的箭支上。
兩箭相交,節節斷碎,落地為屑。
折翎前箭才出,便已再取箭張弓。
箭粉碎末之中,三向上,三中平,一向下,七箭分路而出。
適才折翎、折彥義對箭激起的塵灰之霧已淡不可見,七支前後不一、方向各異的無翎箭清晰無比的落入牆下二折眼中。
折可求見七箭無威、分散各處,向下的那一箭更是似乎隨時都會落入土中,不由心生疑竇,卻又不敢怠慢,刷刷連出四箭,意圖接住折翎大半攻勢。
折彥義見折翎來箭之狀,以為他適才兩輪箭雨耗費真氣太多,此時難以為繼,遂輕蔑一笑,連發三矢,與乃父聯袂御敵。
待鼓真氣再欲發一矢射折翎時,忽感心頭一寒,只覺得身前七箭合一、箭氣衝天,將自己死死鎖在當中。
再定睛去看,見那七支無翎箭來速不等,在半途恰好組成一個圖形,七箭之間隱有氣機相連。
似八門闕一,又似星宿相連,正是北斗七星之圖。
折可求雖不識箭陣,卻感知其威力不凡。
大驚之下向折彥義狂喝道:“義兒速退!”
一邊喊,一邊飛身向折彥義身旁疾奔。
人在半途,手中箭暴雨般射出,多半阻來箭,少半取折翎,深符圍魏救趙之法。
折翎獨力成七星箭陣,體內真氣為之一竭,此刻見箭矢來的凶猛,只得輕身向側面避開。
牆下折彥義不聞乃父聲音倒好,聞聲反激起自幼一直懷著的與折翎爭強之意。
遂將本欲退去的心收了,雙腳不丁不八立了個穩當,貫全身內力入一箭之中,欲仿效折翎適才一箭亂六矢之法破其箭陣。
折可求見折彥義不退,心道不好,將手中弓脫手向七星箭陣中擲去,整個人同時若乳燕投林般向折彥義狂掠。
無奈折翎箭陣即成,威力速度合七而一。
七支箭矢於空中過攔截箭雨若亂石穿空,中折彥義之身如驚濤拍岸,噗噗連聲之下,幾乎齊中折彥義天突、或中、鳩尾、期門、水分、氣海、陰谷七處大穴。
折彥義雖仍保持開弓之狀,體內真氣卻已隨七大穴上的血洞噴散而出,片刻之後,帶著不能置信的表情,僵立而死。
折可求來在折彥義身旁,滿面悲戚,舉手逼出柔和內力將其放倒,就己子手中取過弓箭,含憤往折翎處射出。
牆上折翎避開箭雨,雙腳方踏實地,折可求箭支已到。
不及開弓,急將身向旁側一閃,運氣於掌,擊在飛來箭矢之上。
折可求那箭真氣盈滿,受了折翎一擊竟毫不變向,依舊擦著折翎肩頭,如閃電般向後飛去,將砦牆內不遠處一堆伐好的大木炸的四散滾落。
折翎微訝,取箭還射。
折可求臉色青黑,亦開弓以牙還牙。
數息之間,二人分別射出十余箭,支支對撞、箭箭觸抵,針尖對麥芒,各自不相讓,戰了個勢均力敵。
又數箭後,折可求箭筒已空,只余一支箭在弦上未發,遙指折翎。
折翎無翎箭尚有三支,可體內真氣卻難以為繼,已瀕臨油盡燈枯的境地,遂亦扣了支箭在弦上,直對折可求。
二人正對峙,忽有兩箭自折翎肩後呼嘯而出,直奔牆下。
折可求松弦一箭將左邊箭矢擊的粉碎,又側了側身躲過右邊箭矢,深深看了折翎一眼,將折彥義屍身夾起,警惕地一步步倒著向後退去。
郝摯晏虎分別自折翎身側搶出,張弓欲再射。
折翎張開雙臂攔住二人,背過身去,眉頭緊皺,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
左肩處已愈合多日的傷口重被撕開,血透衣衫。
去砦中喊郝摯晏虎來援的趙破見折翎被傷,急上前一把扶住,自責道:“折將軍!唉,我回來的慢了!”
側頭見歸西的高誦面容安詳帶喜,心中又多了一重悲傷。
折翎搖手示意無礙,自點了幾個穴道止血,調息療傷。
方才坐定,牆外敵營中鼓聲大作,數百箭手在後,百余刀牌在前,集結前逼,直至牆上郝摯晏虎率箭手射住方停。
來軍中一將呼喝,兵士聞聲各各聽令,刀牌舉盾立起面盾牆,在後箭手齊把箭雨往砦牆處拋灑。
折氏以用弓見長,軍中箭手皆開得硬弓,故此番箭雨不但密集,其威力准頭亦強過常人太多。
牆上軍士方才受二折之害,心有余悸。
此刻見敵陣中箭手眾多,早使盾牌遮住要害。
可既便如此,射來箭矢中亦偶有穿盾而出者,傷損了數人肩臂胸膛。
牆上有箭手不忿,開弓回射,多數一閃出遮蔽,便被敵方箭矢所傷。
有些勉強射了箭出去,卻也全數被刀牌所擋。
折翎盤坐,以耳為目,也大概知了場中戰況。揮手招過趙破吩咐道:“牆上勿還擊,使郝摯晏虎帶箭手上左峰。”
趙破聽令方動,敵營中卻已鳴金,一隊隊人馬潮水般退去。
趙破觀敵許久,未見動靜,指揮了砦丁將傷者抬去救護,抱起高誦屍身又回在折翎身旁切齒道:“折可求這廝真是老奸巨猾!故意說些交心話語,使奸計險些賺了將軍,如今又損了……又損了……高彥儔將軍後繼無人了!”
言罷,淚如雨下。
折翎閉目,長長一嘆,心道:“死仇已結,即便叔父所言是實,如今亦是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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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非閉目,長長一嘆道:“終於到了!但願張樞密就在城中!若是再往蜀地深處去,便是求得援兵恐也來不及了!”
安鴻勒馬,遙望閬州城,見一隊隊貫甲兵士將城門守把的頗為嚴密,心下稍安。轉頭對史天非微微笑道:“進城吧!”
二人並轡至城門,向兵士稟明身份。
守門將官不敢怠慢,親自帶了二人進城。
張浚來閬州不久,只揀了城西一處富商莊院住下,並未占據閬州府衙。
二人隨在守門將官身後往那莊院行走,見街上各處俱有成隊士兵巡邏,時不時將一群群聚在一處談論不休的人眾驅散。
安鴻見士農工商各色人等皆在聚眾談論者之列,心下大奇,方欲開口詢問,一旁史天非已發問道:“這位將軍,敢問百姓在街上談論的是何事?軍兵又何故將其驅散呢?”
守門將官左腳微跛,回身連稱不敢,又嘆了口氣方答道:“張樞密將曲端將軍下了獄,閬州百姓多有不平之言,常有在樞密院外鳴冤者。樞密遂傳下令來,使軍兵驅散聚集人眾,不得當街談論曲端事。”
史天非聞言眼珠一轉,卻不言語。安鴻在旁驚問道:“曲端將軍因何罪入獄?”
守門將官搖頭道:“緣故因由卻不是我這等下級武官可以知曉的!”
默默走了一段,忽停步行禮道:“軍中……軍中士卒亦多為曲將軍悵悵,連平日操演都懈怠了許多!二位既是吳經略遣來,定然是他身邊親信。待見了張樞密,若是有機會,可否為曲將軍美言幾句?金某這廂拜謝了!”
禮畢也不待二人答話,便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再不多言。
行不多時,來在莊院之外,守門將官將二人來意報給莊前軍士,轉身離去。軍士通報後將二人帶進莊院,來在正廳之前,請二人在門旁稍候。二人皆是內力高深、耳聰目明之輩,雖只是停在廳門處等待張浚召見,卻將廳內人聲聽了個分明。一低沉聲音道:“張樞密,既是吳經略遣人來見,下官這便告辭了!那曲端於自家廊柱上所題’不向關中興事業,卻來江上泛漁舟‘一句,確屬指斥乘輿,反叛之心一覽無余。還望樞密明察!”一清亮聲音應道:“茲事體大,本官不敢擅專。王節制今日所言之事,本官當為一表,奏請官家聖裁。小刀,送客!”接著便是衣袂擦拂、腳步聲傳來。
史天非忙垂頭,待一著官袍者轉出門口後恭敬行禮。
安鴻蕭規曹隨,依樣施為。
王節制如同未見二人,停也不停,腳步踢踏,徑自去遠。
那清亮聲音在廳中吩咐道:“請吳經略所遣之人進來!”
話音未落,一身高體胖、做親隨打扮之人已出廳門,將二人請進廳中。
廳內主位上坐了一年過三旬的文士,鹿目龍眉,口方鼻正,視端儀穆。
見二人來在近前、行大禮參拜,忙起身伸手,一左一右攙扶,喜道:“天非,竟是你來了!”
眼光轉向安鴻,問道:“這位壯士是……”
史天非抱拳道:“不想樞密竟記得天非!這位是折翎折指揮義弟安鴻,與我一同來向張樞密求援的。”
張浚聞言,訝異問安鴻道:“哦?折指揮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安鴻亦抱拳為禮,將諸葛砦及和尚原事敘述了一遍,又將風慎手書呈上。
史天非在旁說了些安鴻未至時之事,最後急切道:“和尚原及陰平路雙雙告急,還請張樞密盡早發兵馬錢糧援助!”
張浚展開風慎書信匆匆覽畢,嘆道:“天佑我大宋!幸得折指揮與風學士當住陰平之路,又有吳經略扼守和尚原,否則蜀中危矣!天非、安壯士,你二人放心,我這便下令調軍馬往援,不日即可出發!”
言罷,轉對那名高壯親隨道:“小刀,使人送天非與安壯士去客房歇息。”
小刀應諾,揖手請客。史天非欲行,安鴻卻踟躕當場,拱手對張浚道:“張樞密,安某唐突,有件事想問張樞密。”
張浚一怔,隨即笑道:“安壯士有話但講無妨。”
安鴻正色道:“適才進城時,聞聽城中百姓議論曲端將軍下獄之事,不知……”
史天非聞言色變,忙截斷安鴻道:“張樞密息怒!安鴻非朝廷中人,不知深淺……”
張浚抬手止住史天非,搖頭道:“曲將軍與我共事許久,我亦深知其為人!但王庶王節制三日一求見,稱曲端謀逆、證據確鑿。謀逆大罪,罪不容誅,我亦不敢怠慢。只得先將曲將軍下獄,支應了王節制,待事情查清再做打算!”
說到此處,忽輕“咦”一聲道:“天非,你與吳經略久在軍前,可聽過有關曲將軍的什麼傳言麼?”
史天非面上一僵,囁喏道:“我隨吳經略自永興軍路前往和尚原途中,曾與原曲將軍麾下、現叛將趙彬戰過一場。趙彬他……趙彬他……曾在兩軍陣前稱,曲端將軍令他攻打蜀地,接自己回陝,欲投西賊處求一王爵……”
安鴻聞史天非之言,心中又記起城內百姓及守門將官言語,疑惑不語。一旁張浚冷哼一聲,面浮怒容,自喃喃道:“竟真有此事!”
史天非心知不好,忙抱拳勸道:“趙彬乃是叛將,所言又只是一面之詞,概不可信!天非只是據實以報,但心中卻是不信此言……”
史天非正在急切,忽廳外一軍士匆匆闖入,跪倒在地嚷道:“捷報!捷報!和尚原大捷!金軍偷襲和尚原不成,只得列陣而攻。吳經略避其鋒銳、多置弓弩,於山高溝深之地伏擊金軍。金軍棄馬步戰、舉步維艱、力不能支。兩軍酣斗三日、四次交鋒。吳經略所部四戰四捷,生擒敵酋潑察胡郎君,殺敵數千。金軍大敗,退守鳳州秦州!吳經略聯眾軍及熙河帥關師古發動反攻,前鋒已近神岔!”
廳內眾人聞報大喜,適才心中陰霾雖未掃空,卻也去了大半。
軍士方退出廳門,又有一軍士闖入,跪地報道:“報!陝西細作傳來訊息!金將完顏沒立率敗軍直退至黃河以北休整,東路監軍完顏宗弼率數萬兩淮金軍精銳西進,並了金都統撒離喝及西路帥完顏宗輔之權,兵鋒直指鳳翔、大散關。”
軍士尚未起身,又來一軍士闖入跪地道:“報!陝西細作又有訊來!完顏宗弼以重兵護衛,遣發老弱及大批輜重東撤,回師北國,前部已過太原。”
這三番急報接連不斷,使眾人如處萬丈波濤之中,心中急上急下,喜憂交替。
三報畢,眾人不知是否還有軍報,皆靜立以待。
良久,張浚以掌加額道:“天幸!天幸!完顏宗弼不知我軍底細,揮軍北返。不然,以我數萬久疲之師,安能抗金人縱橫天下之鐵騎!我無憂矣!我無憂矣!”
安鴻史天非聞言錯愕,對視了一眼,各自微微搖頭。
史天非抱拳諫道:“張樞密,金人兵勢未竭,又有援軍大至,退兵一事恐是奸計!往和尚原及陰平道援助之兵事,仍是刻不容緩!”
張浚皺眉不耐道:“我自行事,還需你一親衛說教?兵馬我自會派遣,只是金人已退,便無需太急了!你二人退下吧,待一切准備停當,我使小刀喚你。”
安鴻見張浚聞報之後與聞報之前反差頗大,一時不明所以。想起來報之前曲端之事,遂拱手問道:“張樞密,曲端將軍……”
張浚見安鴻拱手,斜眼去看,待聽得曲端之名,不悅拂袖道:“你這草民,好不知進退!國家大事,豈有你說話的地方?今日喜慶,我不責你。退下!”
史天非見安鴻發問,攔阻已是不及。
此刻見安鴻遭了斥責,卻仍欲再問,忙將他攔下,眼色急使。
安鴻無奈一嘆,怏怏作罷,隨史天非一同行禮告退。
二人轉身,尚未出廳,耳聽張浚啜了口茶,吩咐道:“小刀,傳我令。徙曲端至恭州置獄,命武臣康隨為夔路提刑鞫治。”
小刀聞令,不應反驚道:“大人,武臣提刑之法廢黜已久。更何況那康隨盜用懷德軍庫金,為曲將軍所劾,一直懷恨……”
張浚冷笑幾聲,不屑道:“即便是我等文臣,犯上謀逆之罪也只有一死,何況彼等武夫!曲端小兒,自我來陝便多有不敬!金軍若不退,我尚有依仗他處。如今戰事已停,留他何用?傳令便是,偏恁多廢話!”
小刀諾諾連聲,飛步而去。
安鴻見他越過自己身側時,一臉凝重。
想起適才聽張浚言曲端之語,心頭亦沉重起來。
與史天非一同隨領路軍士來在客房,餐飯用罷,相對枯坐無言。
史天非見他心緒不佳,勸慰道:“安兄不必如此,大宋文武殊途,便是如此了!我等武人陣前死戰、拋頭潑血,卻敵不過他錦繡文章。”
說到此處,覺得亦是無趣,遂嘆氣而不復言。
安鴻苦笑問道:“曲端將軍究竟是何等樣人?”
史天非正色道:“曲將軍長於兵略、威武森嚴,與吳玠吳經略皆有大名,並為西軍之膽!那撒離喝與曲將軍對陣時,見其軍容嚴整,竟嚇得放聲大哭,至今猶被金人笑作’啼哭郎君‘。曲將軍為涇原統制時,其叔父在麾下任偏將,玩忽職守以致兵敗。曲將軍毫不留情地將其依軍法處斬,後跪於遺體前哭祭,並親誦祭文,行侄兒孝道。將軍治軍如此,只可惜恃才凌物,更與文臣不和。”頓了頓又嘆道:“張樞密與曲將軍不睦已久,如今金軍退,遂以權位謀私怨,構陷曲將軍。只恨我卻將軍前之言相告,更多添了曲將軍一條罪狀,心內實在難安!”
安鴻沉思有頃,看了看窗外道:“史兄,天色將晚,可有興趣出去轉上一轉?”
史天非聞言一震,面現猶疑道:“安兄你可想好了麼?須連累了折指揮!”
安鴻道:“抗金英傑受構陷入獄,我既恰逢其會,怎能不聞不問。史兄,你身在軍中,有法度約束,還是不要與我去了。大哥他此戰後,無論如何,都要棄官位同嫂嫂上峨眉避世的。只是這援軍之事……”
史天非打斷道:“我理應隨安兄同去,但援軍事仍需有人從中使力。安兄切放心行事,問張樞密求援軍就包在天非身上。”
安鴻喜道:“有勞史兄,那我這便去了!”
話音剛落,屋外不遠處便起了一陣腳步聲。
安史二人噤聲靜聽,只聞那腳步聲直來在房外站定,恭敬道:“史特使可在麼?張樞密有請。”
話聲正是日間廳中那親隨小刀。
史天非答道:“有勞!請稍待片刻,我馬上就來。”
屋外小刀道:“不急不急!史特使請自便,我在院中花牆處相侯。”言罷自去。
史天非待小刀走遠,低聲道:“來的恰好!張樞密定是問我些軍前之事,我盡量答對久些,更言安兄身體不適在房中歇息。安兄辦完事情,便回來此處,或可神鬼不知。”
安鴻點點頭道:“多謝史兄!但無論事情成敗,我皆不再回了。史兄可將所有事推在我身,務必使援軍成行!”
看了看房外又道:“這個小刀直走到近處我才發覺,顯是藝業非凡。若我不回,張樞密又疑在你身……以防萬一,史兄可要多留意些個。”
史天非頷首,雙手與安鴻緊緊執了執,轉身推門而去。
安鴻又坐了盞茶時間,起身推開後窗輕身離開。
安鴻翻出院牆,尋了個小販問明方向,負手往監牢處行去。
行之未久,於一路口見許多百姓一面口稱“去為曲將軍喊冤”,一面與阻擋的軍兵撕扯。
那些軍兵也不甚盡力,只是站成一排阻住道路,偶有百姓在身側擠過的,亦裝作未見。
安鴻不願生事,轉過幾條橫巷讓過軍兵百姓、復向前行。
算算衙門應該已在前方不遠,忽聞到一陣濃郁的香粉味,側頭一看,身旁不遠一店招上寫著“秦記脂粉”四個大字。
多日拼殺、千里奔波,安鴻已將巧雲臨終所托書信忘在腦後,此刻見了店招,暗責自己糊塗。
看看天色尚未黑透,遂轉身來在脂粉店中。
小街偏僻,店中一個客人也無,只一個掌櫃在櫃台處支頤昏昏欲睡,見安鴻進店,忙熱情招呼。
安鴻說明來由,將懷中信取出遞給掌櫃,行了禮便欲離去。
誰知那掌櫃見信一愣,對著安鴻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又將他讓在一旁安坐、沏了茶水奉上。
安鴻客氣一番又欲離去,那掌櫃卻千恭萬請讓他稍候,自己卻出了店門。
安鴻以為掌櫃是去尋主事人出面回復,自己也剛好對他說明巧雲情況,誰知等了許久亦無動靜。
站在門口,見天已大黑,左右店家都已上了鋪板。
四顧無人,縱身登瓦,提內力、放耳目、探周遭,皆是市井常態,一無異常。
安鴻幾個縱躍離了脂粉店所在小街,再三確認無人相隨,遂拋開腦中疑惑,直往監牢掠去。
來在監外高牆處,扯了衣角蒙面,視遍地守衛如無物,悄無聲息地往牢里潛行。
躲過重重侍衛巡哨,點倒了牢門站樁的兩個兵士,摸進牢中。
進門不遠,安鴻便是一怔。
空中彌漫著的並不是牢中應有的潮濕腥騷,而是一股皮肉焦炙的古怪味道;筆直的窄廊直通深遠,廊路盡頭牆上被熊熊火光映出兩個人影,一直立於室內、一佝僂在籠中;站立者笑極暢快,困縛者做猛獸臨終之慘聲。
廊路旁約有囚室二十,個個不空卻皆是鴉雀無聲。
安鴻心道不好,也顧不得隱形潛蹤,如風般掠過廊路。
路終左轉,見一寬敞刑房,滿屋彌漫著濃濃的燒酒味道。
刑房正中生了一堆大火,火上吊著一個鐵籠,已被燒的通紅。
籠中有一人,全身赤裸、口鼻封蠟,身上皮開肉綻、各處毛發皆無,手腳被兒臂粗的鐵索鎖在籠上,動彈不得。
籠外站著一身材健壯之人,正一面發笑,一面將手中火把探進籠中、往籠中人身上燒灼。
籠外健壯人聞聲回頭,見有人蒙面潛入,心知必是來者不善,收回火把往來者面上一擲,急退了幾步嗆啷一聲抽出腰刀大叫道:“來人!叛賊劫……”話未說完,只覺得一股沛然之力迎面而來,壓得自己目難睜、口難言,便是呼吸亦極為困難。
掙扎著向後躲避,才邁了一步,手中刀已脫手而飛,頭暈目眩之中撞上身後石牆,再想動時,卻連半根手指也移挪不得,喊話之事更是休提。
安鴻揮手制敵,就其懷中取了鎖匙,急去救那籠中人。
可那鐵籠門鎖處觸手極燙,皮觸則焦,竟不得開。
抬眼望吊籠之索,亦是鐵質,一時無可奈何。
籠中人看了看安鴻,緩緩搖頭。
安鴻長嘆口氣,揭下蒙面布條,彈出幾縷指風破去籠中人口鼻之蠟,抱拳道:“可是曲將軍當面?安鴻來遲一步!”
言語間看他滿身皮肉俱已炙熟,稍做動作便有脫落,心中傷悔與不忍交雜,險些落淚。
籠中人長長呻吟一聲,一股酒氣自竅中散發。
盯住安鴻輕輕一笑道:“正是曲端!我命將盡,壯士救不得我了!”
安鴻見他情狀,自知是實,無言以對。
曲端笑一聲,又嘆一聲,開口道:“壯士能於此危難之時出援手相助,足見俠義。曲某有兩事相求,不知壯士可否……可否”說著話,皮肉又落,言語遂難以為繼。
安鴻忙道:“曲將軍只管言講,安鴻萬死不辭!”
曲端閉目喘息片刻,開口道:“籠外那賊子名為康隨,今日初至時待我以上官之禮,以救我早出牢獄為由,賺我寫了病狀文書。適才……適才折辱我時,他對我言講,欲憑那文書布告我病死牢中。曲端可死,卻不能死於賊子構陷,更不能死的如此窩囊……”
安鴻見他每說句話,身上皮肉便少一分,忙截斷道:“曲將軍放心,我必竭盡所能,使將軍死因大白於天下!”
曲端再喘了幾口,道:“曲端死有兩憾,其一不能見中原恢復、韃虜掃空,心深恨之;其二,便是難舍我那愛馬鐵象……鐵象……鐵象應已被張浚那廝收在府中。壯士若是不能取便罷了,若是能取,可否將它送與西軍吳玠?我與……我與……唉,就是如此罷!拜托壯士!”
安鴻見他說到後來,身上肉落如雨,亦不願他再說,忙抱拳鄭重應道:“安鴻謹尊曲將軍之命,定然辦好將軍托付之事。無論年月,除死方休!”
曲端欣然一笑,閉目道:“安鴻!好!好!不想曲端臨終,還能交到如此一個俠義好友!”
說到此處,不顧己身,仰天長笑。
俄頃,又痛的咧嘴喊道:“酒來!酒來!”
安鴻知曲端命不久長,聞聲懷著心中悲愴四處尋找,瞥見身後不遠刑具桌上竟然有壇有碗。
曲端見他訝異,呵呵笑道:“適才康賊先灌了我滿腹燒酒,才將我放在火上炙烤,故此有酒。現下我五內已焚、筋肉皆脫、定無生理,安壯士予我口酒,送曲端上路罷!”
安鴻嘆口氣,滿盛一碗,不顧鐵欄灼臂,將酒送在曲端嘴邊。
曲端一飲而盡,欣喜道:“曲端終死於俠義英雄之手!多謝!”
言罷九竅流血,淒然而亡。
安鴻靜立,垂首為曲端默默守哀。
正悲傷難過間,地上被安鴻制住穴道、扔在牆邊的康隨忽一躍而起,衝到廊道上一邊狂奔一邊大吼道:“來人啊!安鴻劫殺曲端!安鴻劫殺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