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期很長,但初春的時候,徐意叢回過一次國,克魯格臨時接到邀請,帶著她去濱城開會。
飛機下午落地,參會者們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先一通寒暄,到半夜才完,徐意叢在酒店房間里對著天花板想了一會,突然爬起來,胡亂披上外套,下樓開車回臨城,油門踩了一路,才發現自己有一點超速駕駛的嫌疑,到了市內,放速度,溜回徐家老宅。
家里是有人的,燈火通明,小舅媽和徐黎在看電影,看她回來,都一臉驚訝,但早聽老太太說過她今天在濱城開會,其實也不那麼意外。
小舅媽笑著說:“還是想家了吧?怎麼回來的?肯定餓了,我給你煮面。”
外婆下樓來,給她的面里加了一把豆苗,徐意叢一口氣吃光,跟外婆上樓,才說:“我回來拿幾件衣服。”
才不是,她就想看看徐桓司在不在家。
她知道他出院了,但不知道他打算憋到什麼時候再來找她,今天本來打算回家里跟他算賬,但他不在,她撲了個空。
她拖出箱子,假模假式地收拾衣服,外婆在旁邊看她忙活完,才說:“叢叢,來一下。”
外婆仍然是嚴厲的,一點都沒變,但好像還在生她的氣,因為她瞞著自己,因為她那時候跟自己頂嘴,所以對她愛答不理。
徐意叢跟過去,外婆從抽屜里拿出兩個小絲絨袋子,放到她手心里,“拿好。”
徐意叢打開一個袋子看看,里面是祖母綠戒指,差點“嚯”的喊一嗓子,以為金蘇蘇預測成功,自己終於要被,,老太太催婚了。
拎著袋子角把戒指倒出來,發現沒那麼簡單,戒指是兩枚,一大一小。
她的頭皮炸了一下,然後默默拿起那枚大的,放回袋子里,遞回去。外婆沒接,說:“都是你的。”
徐意叢沒敢抬頭。外婆說:“別裝了。還想騙誰呢?你們當我好糊弄,當我不知道你外公那些事,當我知道了會尋死覓活,是不是?”
徐意叢抬頭看她,房間里的光线仍然是小時候熟悉的昏黃,但是什麼都不一樣了,她憧憬過的白頭偕老是張假惺惺的畫,她費力維護的人早就受過了傷。
她突然抽了一下鼻子,不知道是替誰覺得委屈。
外婆把這件事講出來,自己也心情不好,轉身開窗透透氣,結果又看到了那個鎖了多年的抽屜,目光黯然了一瞬,她還是打開窗,才又蹣跚著走回來,捏住徐意叢的鼻子,多少有點恨恨的,“不許哭。我替那個日本女人養了二十多年外孫女,我都沒哭,你哭什麼?”
徐意叢搖搖頭,“我還沒哭呢。”
外婆說:“那就對了。你哭了,我沒辦法罵你。”
徐黎在樓下哼著歌泡茶,外婆回身把門關上,狠狠在徐意叢頭上戳一下,壓低聲音,“你們倆連血型都一樣,不該、不該、不該,知不知道?”
她戳得真狠,徐意叢握著戒指低著頭,沒敢喊疼,但是小聲地說:“您都知道,還把他弄走。”
外婆又狠狠戳了她一下,“不然呢?我讓你看著他化療吃藥做手術、讓你看著他變成那個樣子、讓你看著他怎麼都治不好,最後……萬一他真的熬不過來,你今後怎麼辦呢?”
最難的時候,所有嘗試都宣告失敗,醫生束手無策地建議消極治療,但徐桓司不等死,他自己挑出最凶險的方案,幾乎是逼著醫生動刀。
她不敢聽的事,徐桓司也沒有說,她一直都讓自己不要想,已經忍了一年,這時腦袋里嗡嗡的,她下意識愣愣地問:“他變成哪個樣子啊?”
外婆沉默了一會,把她托著兩枚戒指的手合上,站起來,拍拍她的頭,“拿去吧。你自己安排你哥哥。”
徐意叢還在發愣。老太太把她弄起來,推回去睡覺,她不肯走,站在門口問:“所以他才聽您的,是不是?”
外婆把條件擺給徐桓司,要他跟自己去日本,要他別讓叢叢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別讓叢叢在“萬一”里打轉。
現在他熬過來了,條件兌現了,徐意叢得到了兩枚戒指,還得到了徐桓司。
外婆說:“是啊,怎麼了?”
不怎麼,她這不是欺負徐桓司好說話就逼他賣身嗎?但徐意叢沒敢說。
外婆對她還有氣,把她趕回房間睡覺,拉上她的被子,“我就是偏心眼,他又不是頭一天知道。”
徐意叢不肯老實,從被子里鑽出來,說:“您以前也偏心他的。”
外婆虎著臉,說:“他出院都沒找你,你還想替他說話?”
這話倒沒說錯。
第二天下午還有會議,徐意叢在家胡亂睡了幾個小時,又得走,天還沒大亮,她就呵欠連天地洗臉刷牙,然後輕手輕腳地出門。
濱城不遠,到酒店時克魯格正在樓下吃早餐,見她是從外面回來的,一眯眼睛,“找男朋友去了?”
徐意叢拍拍他的肩膀,“您管好自己,這個灌湯包不是這樣吃的,得先喝湯。”
克魯格不信,張嘴就咬,當天就被燙出了口腔潰瘍。
大會一連開了好幾天,參會的人里不乏大人物,以前大學時的導師就在里面,當然認出了徐意叢,當時打了個招呼,到了晚上,消息已經傳到徐桓易耳朵里去了。
徐桓易問:“你回家怎麼不說?”
徐意叢說:“徐桓司出院,你也沒跟我說。”
徐桓易冤枉死了,“我敢說嗎?他在醫院憋抑郁了,出院就往南極跑,心里全是戶外運動,壓根沒你,你知道了不得氣死?”
徐意叢說:“那你就不能管管他嗎?”
徐桓易氣憤地說:“你是頭一天認識我徐桓易還是頭一天認識他徐桓司?我管得了他嗎?不帶你這樣逼人的!”
兩人話不投機,電話一掛,徐意叢氣哼哼地上飛機,落地在中餐館吃了碗面,提著行李箱回家。
正是傍晚最熱鬧的時候,樓下人來人往,她一路說“借過”,走到樓門口,突然頓住了腳,往後退了幾步。
一個穿工裝褲蹬軍靴的男人靠著牆等人,問她:“航班晚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