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混賬!”
夏衛翼將手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氣得雙肩發抖。
“我辛辛苦苦養育了他十幾年,他竟然要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與我斷絕關系,好,好!”
佟管家深深俯身:“大人息怒!”
“你,去跟那個青樓的負責人說,立馬把銳兒給我交出來,不然我就把整座青樓夷為平地!”
他倒要看看,在這揚州城,還有誰敢在他的老虎嘴里拔牙。
“已經說了,”佟管家也很無奈,“可那和艷樓的秋媽媽是軟硬不吃啊!”
“和艷樓?”夏衛翼眯起眼睛,眸子里蒙上寒冰利箭,怒火橫生,一巴掌將茶幾擊個粉碎。“和艷樓?!”
佟管家嚇得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他跟著老爺也有十幾年的歷史了,何時見過這位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的刺史大人如此失控?
真是,太嚇人了!
“帶我過去!”夏衛翼已經決定自己親自出馬將逆子帶回來了。
“是!”佟管家戰戰兢兢地跟在他後面,正要出門,夏衛翼卻突然停下來了。
“老爺……”佟管家那叫一個心驚肉跳啊。
夏衛翼卻聽不到他的聲音,耳朵里回響的是妻子臨死前的一番話。
“表哥,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咳,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我一定辦到。”
“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續弦的,畢竟夏家不能無後……咳咳……”
“柔兒……”
“你聽我說完!你可以娶任何一個女人,除了,除了和艷樓的秋瀾!”
他倏然變色:“柔兒,你在胡說些什麼?!”
“對不起,表哥,求你答應我!”
“……”
“表哥,你知道為何那天我會不惜對你下藥也要和你圓房嗎?因為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心絞痛難忍:“是我對不起你,柔兒!”
她無力地搖頭:“你與我成親五年都未能圓房,也沒有納妾收通房,已經是對我很好很好了。可是表哥,柔兒太貪心了……你可知道,那天晚上你抱著我,嘴里喊的卻是秋瀾?”
他如遭雷擊:“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只是一個低賤的妓女……”
“可你還是喜歡上了她,不是嗎?”
淒涼的淚水從她眼角滑落。
“表哥,從小到大你都最疼我,不管我要求什麼都不曾拒絕……在我這蒼白短暫的人生中,你是唯一的溫暖。柔兒很貪心,希望你的溫暖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表哥,柔兒下輩子一定好好報答你補償你,求你答應我,這輩子絕不會娶秋瀾,也不可以跟她在一起!”
他沉默了,眼見柔兒的眼神越來越模糊卻始終不肯甘心合眼,他感覺自己的心仿佛正在被一點一點掏空,逐漸冰涼。
終於,他用空洞的聲音回答:“好,我答應你。”
看見她終於瞑目,他的臉一片濕潤,鮮紅的血從嘴角滴滴滑落。
“老爺?”佟管家再次喚了失神的夏衛翼一聲。
夏衛翼咬牙,在心里反復跟自己說,他只是去把銳兒帶回來而已,他只是去把銳兒帶回來而已,絕對絕對,跟那個人無關!
看著夏衛翼突然如疾風般遠去的背影,佟管家有些摸不著頭腦,連忙追趕上去。
和艷樓。
“夏澤銳,你給我滾出來!”刺史大人一聲怒吼,和艷樓里的人無不抱頭鼠竄。
混亂中,樓上忽然映出一張如夏花般燦爛的笑臉:“刺史大人何必如此生氣呢?這小樓細胳膊細腿的,萬一被您的獅吼功吼塌了砸傷人可就不好了。”
夏衛翼看見她,一股熱氣從四肢衝向大腦,整張臉漲得幾乎要破開。
眾人皆以為他是怒極,要大開殺戒了,嚇得竄逃而出,不一會兒,樓里就只剩下“自己人”了。
夏衛翼有一刹那的恍惚。
尤記得當年初到揚州擔任刺史一職,官員攀附吹捧,請他到和艷樓喝酒,無數次將美女送上都被他推拒了。
他一向自詡清高,怎麼會看上那些風塵女子呢,哪怕是清倌也不行,他看不上那些人受過調教後通身的虛偽。
可是官場的規矩也擺在那里,他若一味地推拒,只怕這些官員以後少不了要給他下絆子。
那天他不堪受擾走到後花園醒酒,轉角處忽然聽到花叢那邊傳來哈哈的笑聲。
“秋瀾姐,你沒看到,那‘肥腸杜’連褲子都沒拉上就從茅房里衝了出來,一邊慘叫奔逃一邊拉肚子,正正好他兒子也在樓里,把他的丑態看得是一清二楚,父子兩那個臉色啊……”
“哼!誰讓他把楚瀾折騰成那樣,不收拾收拾還以為我們和艷樓的姑娘好欺負呢!”
後面響起的是一道清爽干脆的聲音,然後那人壓低了聲音,“我讓小翠在他的止瀉藥里下了……嘿嘿,他半年之內都別想舉起來了!”
“為什麼呀?”
“你不知道,他上次跟‘竹竿李’抱怨家里的婆娘跟狼似的怎麼喂都喂不飽,這麼一來,他家里的母老虎非把他折騰死不可,哈哈……”
夏衛翼微微皺眉,一時有些好笑。這青樓女子果真與外面的人不同,形式作風完全不顧禮義廉恥,不過,大快人心啊!
他透過樹枝看過去,只見一個女子眉飛色舞的,邊指手畫腳地展示自己的計謀邊時不時哈哈大笑,一點形象也沒有。
但那種單純的快樂卻讓他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兩個人走後,他繼續站在那里,酒氣散了大半之後才往回走,邊走邊在心里算計好等一下怎麼脫身離去。
進了房,卻微愣了一下。那邊窗子下面正款款撫琴的不就是剛才花園里的那個女子嗎?
如今她舉手投足無一不符合規范,一雙眸子顧盼流轉間既清澈又勾人。
“夏大人,這幾位姑娘都是剛剛出了‘羊羔’,鮮嫩多汁,您挑一個?”
知府大人看似笑眯眯的,眼底卻是不動聲色的試探。
夏衛翼心念一動,知道今晚是不能善了了。
眼睛在那幾個小姑娘身上轉了一圈,他不動聲色地說:“我不喜歡太青的果子,熟透的才好入口。”說完往窗邊一只,“就她吧。”
如果推脫不過,那就挑選一個不會太麻煩的。他向來理智,知道什麼樣的選擇對自己最有利。
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不知道是因為她的技術太好還是積壓了二十幾年的欲望頃刻宣泄,除了第一次他草草繳械,後面他居然還食髓知味地要了她一夜。
自那之後,他每隔半個月便會去找她一次,宣泄男人的欲望。直到……被她拒絕。
當時他的反應是憤怒和不甘,要不是一直以來的修身養性,他可能會忍不住掐死那個膽敢嫌棄他的女人。
不過他的理智畢竟還在,而且那時他在揚州城已經站穩腳跟,不需要再跟那些官員虛與委蛇,正好就此斷了外面的牽絆,一心守著妻子。
至於心底隱隱的痛楚和不時閃現的火氣,他歸咎於自己修養不足,對於她的羞辱一時難以釋懷罷了。
直到一年後妻子病逝,他才從她口中了解到自己的感情。
虧他還是人人稱贊的天之驕子,在感情面前,卻是一個懦夫和乞丐。
初時不敢面對,待明白過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求而不得。
真是諷刺!
妻子死後,他沒有續弦,而是收養了當時五歲的孤兒夏銳澤,獨自一個將他撫養長大。
多年來,他都已經成為了這大旭王朝的傳奇,人們傳說他對妻子痴情一片,寧可斷後也不願另娶,甚至為了守住妻子的陵墓多年來不願意升職離遷……
只有他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只是想離那個人近一點罷了。
再見面,居然已經過去十幾年。而她居然沒有顯老,舉手投足間那成熟的韻味倒給她增添了不少魅力。
他的眼神冷了下來:“你就是和艷樓的負責人?”
“正是,大人稱老身一聲秋媽媽便是。”
夏衛翼沒有理會她那若有若無的調侃,道:“將夏澤銳交出來。”
秋媽媽淡定地搖搖扇子:“來者是客,人家是付了錢的,和艷樓沒有將客人推出去的規矩。”
規矩?一個青樓老鴇跟他談規矩?!
夏衛翼怒極而笑:“你信不信我可以讓和艷樓一夜之間化為塵灰?”
“信,當然信。”秋媽媽依然笑意盈盈,眼眸里卻是不容確認的挑釁,“大人若有那興致,請便。”
“你……”
“我實話跟您說吧,夏小公子就是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們家紫嫣了,所謂強扭的瓜不甜,您就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吧。”
“你叫他出來!”
“他不想見您。”秋媽媽很干脆地說,“他說他已經跟您斷絕父子關系了!”
夏衛翼感覺到了深刻的羞辱,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覺得自己很失敗,原來不管他再怎麼努力,也逃脫不了孤獨終老的命運。
自嘲地笑了一聲,他轉身走出了和艷樓。
秋瀾沒想到他這麼爽快就走了,一時間眸色復雜。
夏衛翼沒有騎馬,只是有些機械地邁動腳步。走出幾十米遠,身後忽然有人叫他。
“父親!”
夏銳澤走到他身旁,低著頭:“我跟你回去。”
夏衛翼千頭萬緒,一時欣慰自己終究沒有白白教養他十幾年,一時為他之前的背叛感覺憤怒,一時開始胡思亂想他是不是受了那青樓女子的勸導才回頭的……
良久,他嘆氣,語氣蒼老:“你若真喜歡她,就將她娶回來吧。”
娶回自己心愛的女子,替他,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