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恩愛莫相忘,兩兩雙雙,百年三萬六千場,秋月春花容易過,作個商量。
此道恁都嘗,謾說醃臢。可知是臭更為香,甘苦辛酸何所味,請道其詳。
這回書,單說如今世上有等人,每每在小官身上做了著實工夫,好歹就要吃醋捻酸,動了真怒。看將起來,為小官吃醋的更沒一些要緊。殊不知近來小官都像了白鴿,只揀旺處就飛,還有一件最惱人的,比像這時你若肯撒漫些兒,就是乞丐偷兒,也與他做了朋友。你若這時愛惜錢鈔,就是公子王孫,只落得不放在心坎上。這不是把他說得難為,委是屢試屢驗的話。如今且把閒話丟開,就說到一個小官身上去。
這個小官,出在延安府盤石街。姓花名姿,排行第四,人都叫他做花四郎。年紀不過二八,絕俊雅,絕風流,一張面孔,生得筍尖樣嫩,真個是一指捏得破的。因為臉皮生得嫩了,凡是相知朋友,開著口要好一遭兒。先是通紅了臉,回答不來,只褥與他好了,日常間也讀幾句書。卻有一件,出身低微了些,因此同袍中沒有幾個敬重他的。單單相處得一個,是他緊挽的朋友。姓烏名良,綽號叫做歪烏辣。
你說一個人如何叫這個綽號?人卻不知道這烏良平昔為人原有些不公道。沾著他的,不是去了一層皮,定是沒了一身毛。那些小官們聞說歪烏辣三個字,個個魂消膽破,情願不要他的錢鈔,白白奉承。這花四郎與烏良相好已有兩三年,那里見些好光景?名頭落得把別人說壞了。仔細想一想看,就起了個呆主意,道: “生了這張好面孔,已壞了這個名頭,怕沒處相往個大老官,弄他一塊,什麼要緊!”鎮日隨著他,越把人看得不在眼里。
正在那里右思左想,打點尋個所在,跳了槽去,恰好一個朋友走到。這個朋友喚做成林,這日正來相望。見花四郎那段沉吟光景,不知什麼心事,問道: “外面人紛紛都說你相處了歪烏辣,兩個好不過得如膠似膝,為何端然仍舊是這個模樣?”花四郎嘆道: “這總是我失志於初了。”成林道: “這句話你就說得不在行,終不然他管得你到老?兩只腳生在你的肚皮底下,走得到東,走得到西,難道有了這副好面孔,趁著少年時節,有心破了臉,不結識得個大老官,賺他些錢鈔,也枉做個小官,虛得其名,不得其實。”花四郎聽了他這一番話,正合著適才自家的念頭,便道: “成兄,這個意思我打點一向了,只是沒處尋個大老官。”成林也不等他說完,便道: “你著肯依我說,包在我身上。我那琅園館里新來一個范公子,就是府城中范鄉宦的兒子,專肯在小朋友身上用三五百兩,又有勢頭,又有錢鈔,你肯去麼?”花四郎滿口應承道:“這樣一個主兒,我有什麼不肯去?只恐他是公子生性,大了眼睛,不認得人,又看我不在眼里。”成林道: “他雖然是個公子,竟是個孩子氣,一發是聽我指揮的。只有一件,那一道上見了就是性命,高興起來又不會動手,倒要小官們幫襯的。”花四郎道: “這樣說,是個呆主兒了。”成林道:“正是。因此我輩朋友們,時常取笑,叫他做呆骨朵。”花四郎道: “既然如此,千萬要成成兄主薦一主薦。”成林想一會道: “這個不是主薦的,我有個計較。明日倒著范公子來拜你一拜,只說是要接你去做個伴讀,終不然怕那歪烏辣有什麼話說?”花四郎歡喜道: ”講得有理,講得有理,這件事全仗你做個主張。”成林道: “不消說,包你停當。”說罷,就起身別去。
說這成林竟來見范公子,把花四郎那家話說了。范公子聽說是個小官,又有些皮風燥癢,問道: “可有些姿色麼?”成林道: “標致得緊,只怕見了他,要吞他下肚里。”范公子道: “怎得他相見一見?”成林道: “他如今陪著一個朋友在那里看書,明日同去拜他一拜,就可見一面。若中意他,我就教你個法兒,登時可弄到手。”范公子那里等得明朝,一把扯了成林道: “今日就去拜他何如?”成林道:“今日去拜他也使得,須是寫一個貼子,著兩個跟隨了,踱到他館中,見了面須要放些穩重,決不可戲戲謔謔。”范公子笑道:
“難道這些我不會得。卻有一說,終不然只是個拜貼,何不就下個請貼,明日接他到館中談一談也好。”成林道: “這個一發是大體面了。”范公子當下取了兩個貼子,先寫一個請貼道:
翌日敬治杯茗於琅園,伏扳少敘,伏惟光臨,曷勝歡藉。右 啟請 侍教生范某某頓首拜
再把拜貼寫了兩個,竟來到花四郎館里。那花四郎正在那里與烏良吃午飯,聽說個范公子來拜,花四郎早已心熙。這烏良想不著什麼頭腦,疑疑惑惑,不好出來相見,只得閃避在房內,聽他講出什麼話來。花四郎連忙出來相見。范公子先把兩個貼子遞了,三人坐下,成林先開口說道: “這位范兄就是府城內范刺史老先生的令郎。前日才到我琅園館里,他的意思,欲要接幾位朋友結一個文社,小弟特道及兄,所以同來拜一拜。明日就要邀到琅園去敘一敘。”花四郎歡喜,滿口應承。烏良在房里聽他兩家一問一答,話頭來得不甚楷當,巴不得打發他兩個去了,問個溜亮。怎知這個范公子見了花四郎生得標致,心里就看想上他,那里割舍得就走起身。坐了好半日,前前後後,沒要緊的話只管搜索出來,講了許多。恰才沒得說了,只得告別起身。花四郎直送出門首,成林附耳低言又說了幾句,不過是教他不要與歪烏辣得知,明日早來些的話。
烏良見這兩個去了,看了貼子,把花四郎再三盤問。花四郎難道肯把真心話就說出來?烏良也明知范公於是個大老官,恐他一去,鈎子緊的就搭上了。到了第二日,決不肯放他去。這烏良可不是錯了主意,你說做小官的,有了別人的心,可是管得定的?這花四郎拼得一遭吃酒,省得兩遭臉紅,變了臉就吵吵鬧鬧。烏良還慮他沒有什麼外心,一認真了倒不好解交,勉強回嗔作喜,憑他去了。詩曰:
幾載深交締好盟,一朝翻覆不堪論。
可知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說那范公子與成林等到下午過了,不見花四郎到,好生盼望,那里知他為著那場嘴舌,只道又變了卦。正疑慮間,花四郎踱到了。范公子這個歡喜也不知從那里來的,連忙恭恭敬敬作了揖,遜了坐,吃了茶。成林就去擺杯筋,打點坐席。范公子遂送了花四郎頭一位,花四郎那里肯坐,推遜得個不耐煩,三人只得朝暮坐下。飲酒中間,范公子問道: “花兄,前者府試可取在那里、”花四郎道: “不瞞范兄說,小弟讀書之興已久闌了。”范公子道: ”說那里話,如此青年正當奮志雲霄,安可使隋珠自沈海底?”花四郎道: “小弟非欲上進,爭奈近來倒不取了文章,都以銀子上前,若是有銀子用的,憑你一竅不通,越取得高。那手頭窮乏的,就是滿腹珠肌,考到老,端只是個童生。”范公子點頭道: “花兄一發把近日來的世情都看破了。”成林道: “好歹明年府縣道三處,都要范兄一公折包了。”范公子道:“這個自然。”
說話之間,又吃了好些酒。原來這花四郎是酒量不濟事的,一連吃了幾杯,現出兩臉桃花,就有些搖頭咋舌。那個成林巴不得弄他醉了,成就他打個死虎。這個范公子雖是有了這個高興,恐怕弄得不在行,反被他笑,倒自呆住了。花四郎雖然有些醉,心下是明白了。成林竭力幫襯,把花四郎扶到一張卐字涼床上睡了。花四郎只推著個醉,憑他怎麼動手。成林就替他兩個脫了褲子,遂走了出來,隨他兩個弄個好耍子。
果然這范公子是個見了屁股就呆的主兒,看了這個瑩白一塊肉的東西,腰邊便豎了桅杆,不知怎麼放進去好。右看左看,只是沒膽氣動手,把張屌只在屁股上擂來擂去。花四郎倒熬不債主了,回轉頭來,哈哈的笑了一聲,道:“你還說是個公子,見了屁股都不會弄,不枉了人叫你做呆骨雜。也困倒來,我替你放進去罷。”范公子直睡在身邊,花四郎把些津唾搽在龜頭上,唧的一聲,幫襯他齊根進去了。看將起來,做小官的,有這些伶俐,你若是個在行的,他倒要刁難你,不曾放得進去,便叫疼叫痛,裝妖作怪,有許多做作。是這樣不在行的,巴不得三顛兩播就打發你上路,那里還肯用那些水磨的工夫?
這范公子放便放了進去,又不會得抽送。花四郎有心幫襯到底,把個屁股送了二三十送。范公子恰才有些爽利,早又泄出來了。所以拐小官的要學這些乖,一完事就要抽了出來。若是停了一會,決然弄得個不干不淨。這范公子多放了一歇,那龜頭上就像戴了個金盔一般。你道是什麼東西?叫做後庭花,做小官的便有這件,只是自肯輯理,便沒有得帶出來這個所在。就見范公子是個呆骨朵了,見了這個後庭花,只道是什麼好寶貝,拿在手里,把個舌頭亂刮。花四郎落得捉弄呆子,道: “有滋味的麼?”范公子又細摹細嚼了一會,道:“滋味倒好,只是有些不正氣。”花四郎笑道: “若是正氣的,也沒得到你口里。”兩個完得手,天色將近已晚。
原來他兩個干事的光景,都被成林曉得了。成林吩咐烹了兩杯苦茶,拿到房里,取笑問道: “花兄的酒倒也醒得快。”花四郎一個臉紅。范公子著人把杯盤重整起來,三人又飲了好一會。卻是二更天氣,這又是范公子在行處,見花四郎說要去便不再留,隨即著人掌燈相送。次早,成林便來打探歪烏辣可有些什麼話說,花四郎遂要思量起弄他一塊,當下就去寫了張田契,央成林為中,要向范公子處賣銀五十兩。你看那契上卻也寫得古怪:
立賣契人花姿,今日欠用,情願將父親置服田兩股,坐落脊梁山下,肚皮莊後,憑中賣與范處為業。三面議定,價銀若干。過契之後,早晚任憑開懇,此系賣主血產,更無重疊交關。如有人言事端,賣主自行理直,不涉范處之事。恐後無恁,立契存照。 年 月 立賣契人花姿押 中人成林押
成林也包得過是停妥的,拿了田契,轉身就去見范公子。范公子欣然應允,便兌下三十兩銀子,著一個人拿了,央成林送去,把原契依舊奉還。花四郎得了三十兩銀子,連個性命都賣與了范公子,那里還把個烏良放在心上?就去買了些絲綢緞疋,做了幾件麗服,一時闊綽起來。這烏良只好氣出兩只眼睛,開了張口,又不好說得。花四郎整日奉承了這個大老官,只說在他館里,做個伴讀。一日一日,把個歪烏辣冷落了。烏良見他是個公子,又有錢,又有勢,如何氣得過?右思左想,沒千設法,便做了張沒頭榜,各處一貼,上寫道:
揭延安之逆口,住盤石之街東,托花姓以更名,假別宗而為子。出入橫行於鄉黨,所知者無不詈聲。往來正色於親朋,相識者為之切齒。眼底視若無人,喬作百般模樣; 目前只知有己,裝成萬種形容。但爾出自斗筲,生非閥閱。甫能小鼠跳梁,便學沐猴而冠。指狗黨以稱盟,邀狐群而為友。借口讀書,半系大開方便;托言伴讀,實為廣積陰功。暗授難經脈訣,那辭夏熱冬寒。秘傳燮理陰陽,不顧暴風疾雨。若雲朱水墨泉,肚內終無一滴;要貨黃占白蠟,身中約有千斤。或暗或明,不忌五行長短;半男半女,偏爭八字差移。半畝方塘,難禁魚蝦爭戲;寸金田地,何妨蔥蒜同栽。枉施為毛羽之衣冠,只欲掩人耳目;空希縱兒曹之裝束,惟難昧我睹聞。半夜月明,須記熱心為爾;一朝心黑,反將冷眼欺人。迎斯棄舊,本爾有虧;負義忘情,非吾得罪。爾既能掩耳盜鈴,吾權為驚蛇打草。倘他時而故態依然,則今日之新文復起矣。
因幾個與范公子同館,見這張沒頭榜卻也做得有些文理,便囫囫圇圇揭來與范公子看。范公子看了前面幾句來得有些古怪,便著人密訪花四郎的出身是什麼人家。原來就是府中花尚書家的那話兒,這遭想口口口同人,不像模樣。又做十兩銀子不著,便打發了他。烏良深為得計,只指望花四郎出來了,依舊歸入囊中。怎知一發弄脫了,面也不見,拿了銀子,一溜煙竟往別處去了。隔有五六年光景,范公子到燕京,兩個劈面會著,端然又在那里做小官。范公子還念那些舊情,恐他流落異鄉,便帶了回去,替他上了頭,遂留在家中做個門客。後來花四郎回來訪問那烏良消息,原來兩年前已收拾過了。看將起來,人生在世上得過一日,且過一日,圖甚麼名,貪甚麼利,爭甚麼氣,到頭來都是一枕南柯夢也。詩曰:
枉自勞心半世余,誰知到手又成虛。
不如收拾心猿好,深掩柴門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