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隨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輕易懷疑別人的人。
在莊家長大這些年,他學會的東西叫做感恩。
不管他已故的父親對莊老爺子有多大的恩情,無父無母的他的確是莊家養大的,他對莊家所有人都存了感激之心,尤其是自小就會保護他照顧他的莊亦晴。
後來去到部隊,他又學會了忠誠與信任。他與戰友朝夕相處,同生共死,不管多危險的境地,他們都會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同伴。
他習慣了信任,習慣了真誠對待每一個人,不喜歡去揣測人心,不喜歡以惡意度人,但當莊曄告訴他莊亦晴對唐曦做的那些事時,他的第一反應卻再也不是相信莊亦晴。
有些事,哪怕他平日不說,但他心里感受得到。他知道莊亦晴已經變了,再也不是他從前以為的那個樣子,他對她的信任,也早已逐漸瓦解。
只是他沒想到,當這樣一個他已經幾乎不信任的人告訴他趙虞的事時,他居然也信了。
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原來他和趙虞之間,早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累積起了很多問題。
不過是他一直選擇了無條件信任她,一直在一廂情願地粉飾著表面的美好罷了。
她的楚楚可憐是假的,她的溫柔純良是假的,她在他面前的嬌羞、熱情、真誠,包括對他表現出來的愛意……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她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看他的每一個眼神,也都是精心設計好,特意對著他展露出來的。
那麼,在她身上,在他面前,她可還有哪一點是真實的?
從斕璽到她說的醫院,也就半個多小時的車程。
在這短短的時間里,他的思維竟意外地無比清晰,一下子就把和她初識到現在所經歷的每一幕都完整地在腦海里放映了一遍。
他很可笑地想要找出那份真實,試圖給自己一個足夠有說服力的安慰,可他更可悲地發現,哪怕知道了她在欺騙他這種結果,但當想起那些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時,他竟還是不願去相信那些都是由謊言構築而成的。
他第一次如此自欺欺人地開始在心底編織起了無數種理由,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肯定是莊亦晴在說謊,她一定又像當初對付唐曦那樣,用盡一切辦法來欺騙他,來對付趙虞,好達到把趙虞趕走、繼續把他掌控在手心的目的。
甚至這樣的借口找多了,慢慢地他竟然又信了,他忘了自己先前的懷疑,忘了那種已然篤定一切之後的慌亂與不安,他又開始迫不及待地做出另一種期盼,期盼著趙虞在電話里所謂的醫院和許承言都是假的,期盼著那其實是一場驚喜,乃至幻想著趙虞會突然衝上來抱住他,告訴他“我願意嫁給你”,跟他說“我真的喜歡你真的愛你”。
但所有的一切,又在凌見微那一句猶如晴天霹靂的疑問中化為泡影。
莊曄……曦曦……
這兩個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出現在這里的名字,在把他所有可笑的幻想擊碎之後,也再次將他的理智拉了回來,一邊不願去想,一邊卻又在腦海里竭力拼湊著整件事的真相。
曦曦,趙虞……唐曦,趙虞?莊曄,莊亦晴,許承言……
四年前被逼打掉的孩子,許承言的當眾悔婚,莊家如今突然遭遇的一切,包括他和莊曄那一趟毫無所獲的美國之行……
“紀隨哥。”看他的身子晃了晃,凌見微下意識上前攙住他。
紀隨拼命撐住這具似乎已經不受他控制的軀體,盯著凌見微看了好半晌才艱難地開口:“趙虞……和唐曦……什麼關系?”
明明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可他卻還是連一句“趙虞是不是唐曦”都問不出口。
凌見微有些疑惑他為什麼這麼大反應,但現在已經到了一切都不需要再隱瞞的時候,所以他還是如實答道:“趙虞,就是唐曦。”
整個世界似乎突然間就安靜了,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眼睛也看不清任何畫面,唯有胳膊上那只有力的手臂在緊緊拽著他,用力拉住他搖搖欲墜的高大身軀。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猛地甩開凌見微的手,轉身踉踉蹌蹌地往病房走。
凌見微那天給他打的電話很可能是故意騙他的,那麼此刻的話也不可信,他不會再相信任何人的話,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除非親眼見到她,除非親耳聽到她說她在騙他,否則,他一個字都不會信。
可是一推開門,她確實就坐在病床上,面色蒼白,神情平靜,哪怕見到他進來,居然都沒有表現出一絲絲的意外和驚訝。
這一刻,他突然又想逃。
想遠離這個地方,遠離這一切。只要不聽她說任何話,那麼所有的事情,是不是都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紀隨。”看著他顫栗的身子,趙虞緩緩開口,“對不起。”
明明他是無辜的,可她還是自私地將他拖入了地獄,讓他與她一起沉淪。
一句話,把他最後那層自欺欺人自我保護的屏障也無情地戳破,紀隨腿一軟,頹然地撐著旁邊的櫃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該叫你……唐曦……還是……趙虞?”
趙虞低聲笑笑:“隨你便吧。”
反正兩個都已經死了。唐曦死在了四年前,而他認識的趙虞,也在他知道真相那一刻,就已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紀隨也跟著她笑了笑,顫抖的嘴唇上下動了動,卻是連要繼續問什麼都不知道。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從一開始,一切不過就是場騙局,他愛上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現在那個人已經離他遠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追究這些,又有何意義?
他茫然地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一點點往回走,無視那四個早已跟進來的男人,只想遠離這個讓他喘不過氣來的無間煉獄。
然而手機卻在這時響起,他不想去管,不想去在意,但心里又有一道聲音在不斷告訴他,肯定是莊曄,是幾近崩潰的、剛被送去找心理醫生的莊曄。
莊曄因為唐曦而崩潰,因為唐曦飽受四年的折磨,他這個做哥哥的,卻一直在莊曄的眼皮底下,和莊曄念念不忘的那個女人交往、上床、暢想未來,甚至他告訴莊曄,該叫那個人嫂子,而莊曄還親自為他們的感情問題出謀劃策,還每天期盼著與他口中的嫂子見面。
“趙虞。”紀隨猛然回頭,淒然地盯著她,“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狠心地為他構築了一場美夢,讓他全身心地淪陷進她的謊言和陷阱里,到頭來她不僅親手毀掉了他以為擁有過的美好愛情,還逼他成為把莊曄推入另一個深淵的劊子手。
趙虞輕輕笑了笑,不再言語,倒是薛子昂憤憤地看著紀隨:“她狠心?你們莊家的人比她狠心百倍!她失去的三個親人,她失去的子宮,你們拿什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