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城二中是全市最有名的中學,近兩年學校才完成擴建,連帶著周邊的商鋪也全都重建了一遍,校外的街道一眼看去倒是寬敞又整潔。
一到放學時間,外面的商鋪便熱鬧起來,不上晚自習的學生紛紛回了家,需要上晚自習的走讀生則都三三兩兩地結伴到小餐館吃飯。
副駕的車窗只打開了一點點縫隙,但還是有濃濃的飯香味傳進來,看樣子旁邊這家餐館的味道很不錯,也難怪學生們都喜歡往里面涌了。
冬日天黑得早,餐館里已經開了燈,透過左側的玻璃門往里看去,能清晰地瞧見收銀台那道纖細的身影。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許承言總覺得,她好像又瘦了。
收銀台設在門口,吃完飯的學生離開時都會自覺買單,很多都拿著手機用二維碼支付,有些用現金的便需要她動手找零。
她的左手應該是還沒恢復好,看著使不上力氣,連取零錢這樣的事都是靠右手完成的,所以動作有些緩慢,但她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學生們也沒跟她計較,有些男生似乎還會與她多聊幾句。
“這家店什麼時候來個這麼漂亮的收銀員了?”
“得了吧你,看上去比你大好幾歲,這你也惦記?”
“誰惦記了?我就是好奇,長這麼漂亮怎麼跑來這種地方給人打工?”
“你沒看到她手有問題?殘疾人當然只能來這種地方打工了。”
聽著出來的幾個學生議論紛紛,許承言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趙虞左手上。
隔得不算遠,里面又燈光明亮,他依稀能瞧見從她風衣袖子里露出來的那截手腕上戴了個黑色護腕,應該是用來遮擋那條可怕的傷口的。
她的肩上同樣有條猙獰的傷口,也不知現在恢復得怎麼樣了。
從下午到現在,他已經在車里坐了整整三個小時,她一直在店里沒出來,並未發現他的車,而他也一直沒有勇氣進去。
他還清楚地記得,當他今早急匆匆地以公事為由去找薛湛時,薛湛說的那句話:“她不想見你。”
他的偽裝被毫不客氣地拆穿,他在薛湛面前更是從來沒這麼狼狽過。
他的驕傲告訴他應該對著薛湛冷笑一聲,不屑地回一句“你想太多了,我根本就不是為了那個女人”,可到最後,他還是卸下一切自尊與驕傲問薛湛:“她在哪?我想見她。”
這個問題剛問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了,薛湛怎麼可能告訴他?
又怎麼可能會讓他見她?
或許去她公寓樓下守著希望還更大些,不過只怕薛湛也不會讓她再住原來的地方了。
只是他沒想到,薛湛說:“她沒回來。”
“什麼意思?”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薛湛冷冷地看著他,“你不會不知道她有多恨你,要是你真的在乎她,就別去打擾她,勾起她那些傷心的回憶。”
那一刻許承言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薛湛沒對他撒謊,為什麼願意告訴他實話。
因為,他連出現在她面前的資格都沒有,他不配去見她。
中學生的用餐時間短,店里的人很快就走光了,許承言看到趙虞從收銀台出來准備幫著收拾盤子,但被干媽及時阻止了,於是她又回去收銀台,也沒低頭看手機,只是定定地盯著對面的牆發呆。
他隱約察覺得出來,她這樣的狀態還是不對勁,可是又能如何呢?好像除了讓時間平息一切,也沒有別的辦法。
干媽收拾完碗筷擦干淨桌子就回了後廚,沒過多久又和干爸一起抬了些飯菜出來,趙虞起身去拿碗筷,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開始吃晚飯。
期間也不知聊了什麼,面對著門口的趙虞低頭笑了笑,又給干爸干媽夾了菜,坐她對面的干媽伸手戳了她額頭一下,她臉上的笑意便又更濃。
溫柔,純粹,不帶任何嘲諷與攻擊性,這樣的笑,以前他似乎從沒在她臉上看到過。
明明這樣的笑容,該時刻都在她臉上的,尤其是過去的這幾年,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里。
許承言靠著椅背,閉上眼低低地嘆息一聲,良久後又重新睜開,繼續看向里面。
吃完了晚飯,照例是干爸干媽忙著收拾,趙虞什麼都不被允許做,便又回了收銀台,右手托著腮繼續發呆。
明明在人前都可以自然地笑著,一到了沒人的時候,就又成了那副好像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想著他們應該要打烊了,自己也該走了,可那句讓盧斌開車的話卻又一直堵在喉嚨出不來,許承言依舊定定地盯著玻璃門內的人,眼睛怎麼也挪不開。
隔壁小賣鋪的一個女孩進了餐館,將一疊零錢遞給趙虞,也不知她笑著和趙虞說了什麼,趙虞的視线一下子就往外看了過來。
外面路燈昏暗,她未必能看清楚,但許承言還是感覺心跳驟停,好似目光都與她對上了一樣。
一瞬間,他竟也不知道內心深處是希望她看到了他,還是沒看到。
他想叫盧斌趕緊開車走人,喉嚨卻依舊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然後,他看到趙虞走到門口,靜靜地看著這邊。
這下他可以確定了,她看到他了。
他以為她會朝他走過來,或許會問他為什麼在這里,甚至可能會罵他,可她什麼都沒做,站了幾秒就又像沒事人一樣,轉身回去。
這一刻他知道了,他其實是希望她看到他的,也希望她能走過來,哪怕罵他兩句都好。
可她沒有。
自嘲地笑笑,許承言開口道:“走吧。”
薛湛說的沒錯,她不想見他,他也不該來。
盧斌猶豫了一下,問:“真的……要走?”
大清早就跑來梧城,在外面跟個望妻石似的待了這麼久,飯都沒吃一口又要走?
真的要走嗎?真的就這麼走了?許承言也不知道。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拉開門下了車,朝著那家店一步步走去。
她就坐在玻璃門里面,離他很近很近,可就這麼看著她的身影,他又覺得腳下的步子很重,她離他很遠,好像怎麼也靠近不了。
“不好意思我們准備關門了。”
干媽剛好從後廚出來,見到門口的人下意識以為是來了客人,話剛說完便又記起好像上次在醫院見過,於是問道,“你是來找曦曦的?”
趙虞回頭看著他,許承言莫名覺得喉嚨有些發緊,頓了頓才道:“阿姨您好。”
“那你先進來坐。”
干媽忙著去倒水,許承言在趙虞對面坐下,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趙虞問:“薛湛告訴你的?”
她准備留在梧城的事,除了薛湛,她也跟商陸和凌見微說過,但只有薛湛知道干爸干媽這家店在什麼地方。
許承言搖頭:“我找人查的。”
薛湛怎麼可能告訴他這些,但他之前就讓人查過她干爸干媽的詳細資料,這家店他自然也清楚。
趙虞笑笑:“差點忘了,許總最擅長這個。”
內容像極了她從前嘲諷他那些話,可語氣又沒有半分嘲諷的意思,好像就只是平靜地闡述事實。
許承言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有如此尷尬且不善言辭的時候,好在干媽給他送了杯水過來,及時緩解了氣氛。
“曦曦啊,那我和你干爸就先回去了,你們聊。”
兩個長輩准備離開,到了門口看了看笨重的手動卷簾門,又只能不好意思地對許承言道,“那就麻煩你走的時候幫忙關一下門,曦曦的手弄不了這個。”
許承言剛答了“好”,就聽趙虞道:“沒事,你們先把門關了吧,我和他去外面走走,他開了車,可以送我回去。”
明明她什麼都沒說,但許承言總覺得她這話的意思是,他這樣的大少爺未必懂得如何關這種門。
與兩位長輩打了招呼,許承言跟著趙虞沿著昏暗的街道慢慢前行,冷風迎面吹來,他趕緊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卻被她伸手拿開,遞還給他。
尷尬地僵了幾秒,他接過外套,道:“外面冷,去我車上吧。”
她說:“不冷,風吹著,人更清醒。”
也不知是在說她自己,還是在說他。
許承言想了想,覺得應該是說他吧,或許在她看來,他大老遠跑來找她就是極度不清醒的行為。
“趙虞。”低聲喚出她的名字,他卻仍然不知該說什麼,沉默良久才道,“我昨晚遇到個……”
說到這,他又突然頓住。
為什麼要提昨晚?是想告訴她他做了件好事?這種像極了小學生求表揚的姿態,既不是他的作風,只怕說出來也會被她狠狠嘲笑。
仰頭看了眼漆黑的天空,他笑了笑,問:“你以後都要一直留在梧城?”
她沒回答,只靜靜看著他。
許承言總覺得她的眼神是在說“關你什麼事”,這樣的眼神,刺得他直想逃。
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他移開目光不與她對視,正想換個話題,就聽她的聲音傳來:“許承言,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再一次,許承言體驗到了心跳驟停的感覺。
這句話,她曾經就問過,是那種帶著得意也帶著嘲諷的語氣。而之前的每一次,他只會笑得更加諷刺,不屑地告訴她,別想太多。
現在,她的語氣平靜了,他心里卻沒法平靜。
拳頭松開又再次握緊,看著她在路燈下有些發黃的臉,他沉默許久,道:“是,我應該……是……愛上你了。”
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不僅他的聲音有些發顫,話音落下的時候,他感覺自己連心都在發顫。
但她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可我不愛你,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