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中,已經是寒冬。
剛剛下了一場雪,林木都披了一層白衣,連呵出的氣都是白色的,仿佛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天寒地凍,林木凋敝,枯枝敗葉被白雪埋起來,只有踩上去時,才能感覺到腳下非同尋常的松軟。
這些枯葉等到來年,就會變成肥沃的養分,深入泥土中,滋養抽枝發芽的樹木。
它們敗落,又以另一種形態回歸,生生不息,自然也就沒有苦痛。
柳延見到了那松樹精。
在這敗落的山景里,松樹是唯一的綠色點綴,所以要找到他並不難。
作為父親,兒子結交了怎樣的友人,面子上不說,心里也是在意。
雖然知道沈珏一直在尋找皇帝的轉世,並遲遲未尋到,柳延希望沈珏能放下。
不要找了,別找了,太辛苦。
柳延不希望沈珏走上伊墨的後塵,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他無能為力。
很多事情,他們都無能為力。
或許苦痛掙扎,輾轉尋覓,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過程。
柳延知道自己作為父親,也不能護他一世。
沈珏的一世太長,而他又太短。
護是護不住的,沈珏早已成人,他攔不住時光的步伐。
他什麼都攔不住,什麼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光陰殘酷的流轉,讓他護在掌心里的孩子,長大成人,去受成長的過程里,必須受的苦。
小松樹精感應到沈珏時,幾乎狂喜起來,無風自動,枝干搖擺,粗壯的松樹下又落了一層雪,接著松樹下飄出一個虛虛幻幻的影子,蔥綠的一抹,呼喊著“沈哥哥沈哥哥”,便朝沈珏撲了過去。
沈珏張手接住,頗有些尷尬。
此時站在一旁柳延笑了起來,聲音悶悶的,似乎壓抑著什麼,他笑的沈珏更尷尬了,喊了聲:“爹,別笑了。”
他胸前的小松樹精這才注意到還有旁人,發現其中一人是那唯恐避之不及的半仙蛇妖,頓時駭的臉色慘白,從沈珏懷里退出,倏忽一晃,躲回了本體里。
樹木修成的精怪,靈識與本體息息相關,他害怕,那松樹也跟著顫顫巍巍,連松枝都在哆嗦。
這還是兩百多年來,柳延是第一次見到松樹發抖,樹干不動,樹枝卻哆哆嗦嗦,松針都抖下了一層,明明是粗壯的一棵松樹,卻駭成這個模樣。
柳延益發覺得好笑,裹著狐裘斗篷,笑的蹲在地上直不起身。
“爹,”沈珏甚是無奈,怕他笑的太狠,嗆住了氣,一邊給他順氣,一邊道:“有什麼好笑的,笑成這樣?”
柳延低頭不吭聲,只是笑,笑的肩頭悶顫,好一會才止了笑,瞟了他一眼道:“沈哥哥。”
沈珏一張俊臉頓時通紅。
伊墨也蹲下身,認真嚴肅的道:“該叫小沈哥哥。”
他這樣一湊樂,柳延更是憋不出,連天大笑,直笑的渾身癱軟,蹲都蹲不住,一頭扎進伊墨胸前,蹭著眼淚喘不過氣的道:“沈哥哥,沈哥哥……好一個沈哥哥。”
沈珏被取笑的滿臉都是紅,又羞又窘,本來好好的一個稱呼,硬生生讓他們笑到扭曲的境地,好像那小松樹精叫的不是沈哥哥,而是情哥哥似地。
平白添了許多肉麻。
肉麻到連沈珏都覺得牙幫子酸了起來——也是怪,以往怎麼不覺得。
伊墨把笑到癱軟的人扶起來,攬在懷里,望著那還在哆嗦的松樹,也不說什麼,只道:“既是喚他哥哥,也該出來見見我們,如何就遇鬼似地躲起來,像個什麼樣子。”這語氣,分明是長輩的苛責了。
小松樹精遲疑了一下,到底拗不過對沈珏的喜歡,深怕自己的膽怯惹的他們不高興,以後不再讓沈珏來找他。
所以怯怕著,還是重新走了出來。
只是心里忍不住好奇,修為和他差不多的沈珏哥哥,如何就有這樣可怕的父親。
半仙的妖,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又見他懷里笑到失態的柳延,更是好奇,都說凡人膽小如鼠,這樣一個普通人,如何就不怕他們。
另外他雖膽小卻也不傻,自然體會得出,這兩人對他並無惡意,所以才敢重新走出來,化作人形虛虛渺渺的一抹,站到伊墨跟前,垂著頭,不敢吭聲。
連氣都不敢大喘一口,深怕一個不慎,惹他們不高興,被這不知修煉了幾千年的老妖怪一口活吞了。
等他站定了,柳延才慢慢止了笑,道:“抬頭我看看。”
小松樹精抬起頭來,也是清清俊俊一個少年模樣,一身綠衫,高挑細長,脊梁挺得筆直,就是瘦了些。
柳延一想到他就這麼呼喊著“沈哥哥”撲進小寶懷里,又想笑了,忍了幾忍,才把涌上來的笑意咽下去,正經的道:“這些年在山上從未見過你,想來是怕了我們。今日你也見了,有你想的那般駭人嗎?”
小松樹精抬頭快速的看了他一眼,連忙低下頭去,搖了搖腦袋,耳根後面紅紅的,想是心思被挑穿,羞窘罷了。
柳延道:“既然你與沈珏要好,我們自然也對你另眼相看,往後不必四處躲藏。”
小松樹精聽他不拒絕自己與沈珏相交,頓時喜出望外,忙忙的抬起頭來,露出笑容。
這笑容,倒真是干淨。
柳延想他或許是樹木修成,從小到大就長在這山上,不能像飛禽走獸般四處游蕩,對人世更是毫無歷練,所以心思也干淨的很。
喜怒哀樂,都明明白白的展露在臉上。
笑起來就是笑,沒有一絲作偽,笑容純淨難得。
柳延突然覺得,若是有他相伴,沈珏余生也不會寂寞,他也可放心。
只是,沈珏無心。
沈珏是狼,對伴侶忠貞不二,這是狼的天性。
盡管身體里有人類的血液,卻在他們身上學到了感情的從一而終。
這一點,很難更改。
可眼前少年的眼底又明明白白,有著對沈珏的傾慕。
縱然只是凡人,柳延也知道,這又是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殤。
心頭覺得悵惘,柳延對伊墨道:“你們先回去,我與他頑一會。”
伊墨自然懂他,一搭手,帶著沈珏離開了,沈珏走了兩步又回頭,衝著站在柳延面前惴惴不安的小松樹精喊道:“你別怕,我爹好得很。”說完這句,才放下心,跟著伊墨走掉了。
柳延外表雖是年輕,眼神卻深沉的很,看了一眼小松樹精,便牽了他的胳膊,帶著他在這山林里慢慢踱步,半仙的老妖怪一走,小松樹精無端的有些懼怕之前並不起眼的這個凡人來了,被牽著胳膊,也不敢掙脫,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跟著他,心頭忐忑,不知何為。
慢慢踱了半個時辰,柳延才開口,語氣是溫和的,問:“你離不開這山林?”
松樹精小聲道:“我修行淺,至多離本體三五里地,再遠就不行了。”
“修煉多久了?”
“兩百八十年。”
柳延點了點頭,又沉默片刻,才冷不丁突然轉了話題:“你喜歡沈珏?”
小松樹精臉有些紅,又有些茫然地望著他:“什麼是喜歡?”
他問的認真,沒有作偽的痕跡,由此可見,確確實實是不懂。
柳延看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伊墨來,心道這些修行的妖精,難道個個都是這樣麼?
又呆又傻,將來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柳延想了一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道:“沈珏有喜歡的人。”
“啊?”小松樹精愣了一下,莫名的覺得不舒服,心頭酸酸的,還有些澀,本能道:“我怎麼沒見過?他也沒跟我說過。”言辭間,無意流露出將沈珏視為己有的意思來,他自己或許還未曾領悟,柳延卻聽的明白,心中猜疑才算落了底。
伊墨說的沒有錯,這小妖精,真對沈珏動了情。
柳延道:“那人死了。”
小松樹精又是一愣。
“他死了,這些年沈珏一直在尋他轉世。”柳延淡淡道:“你離不開這山,將來沈珏卻要雲游天下,四處找尋。你怎麼辦?”
小松樹精腦子里一時有些亂,聽他這麼問了,想也不想的答:“我陪他一起找不行嗎?等我再修行一段時間,就可以脫離本體,陪他去找那個人。”
柳延不說了。
小妖精膽子小,又單純的很,卻想也不想的給了他這個答復。
不需思考的回答,往往是最真實的答案——我陪你。
不論做什麼,不論去哪里,他陪他。
或許將來會後悔,也會傷痛,但這份心意是最重要的——因為是自己選擇,再苦也甘之如飴。
連他都沒有評價的權利,自然也無權干涉或左右他們的意志。
至於將來找不到如何,找到了又如何,那些事他管不上,也相信,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孩子,會有最妥善的處置辦法。
柳延笑了一下,道:“去我家不去,沈珏此時定在收拾院子,你去不去幫他?”
小松樹精一聽能和沈珏在一起,哪有不去之理,加上柳延雖然隱約讓他心生畏懼,卻也感受到了善意,就放大膽子,點了點頭。
柳延便帶著他回家了。
院子里沈珏揮著竹帚在掃地,將滿院的積雪清到角落里,堆成一座小山丘。
伊墨坐在房頂上,無所事事,便看著兒子忙碌,一邊施法,幫些小忙,比如勾勾手,讓木桶從廚房里飛出來,飄到河邊自己汲水,又飛回水缸邊,將滿肚子水傾瀉進去,而後繼續飛,直到水缸裝滿,飛來飛去的木桶才得以休息。
抹布則還在孜孜不倦的擦拭各處灰塵。
小松樹精跟在柳延身後,第一眼望見的就是這說不出的詭異,卻又溫馨的繚亂場景。
早已習慣這些,柳延視若無睹,坐在剛剛拭淨的椅子上,敞開的房門里便飛出茶盞茶壺,落在他手邊。
沈珏頭也不抬,一邊掃地一邊道:“爹,天冷得很,你喝點熱茶,一會回屋里去,火盆已經燃好了。”
屋頂上坐著的伊墨終於站回庭院中央,柳延問他上屋頂干什麼,伊墨說煙囪被堵住了,故而疏通疏通。
說著回屋,又將被褥都拿了出來,扔上了庭院里唯一一棵大樹,就著枝干,也不用扯繩索,直接晾被子。
他一人時,對什麼都無要求,唯有跟柳延在一起時,連睡覺的鋪蓋都挑挑揀揀,定要從被子上嗅到陽光的味道,懷里摟著柳延,才覺著睡得舒適。
他們說著話,小松樹精早已溜到沈珏身邊,躍躍欲試的想搶他的掃帚,幫他的忙。
屋子里和院子里的地已經掃的差不多了,只因天寒地凍,沈珏怕地上濕滑,故而掃的仔細,見小松樹精殷勤,也不客氣,竹帚往他手里一塞,叮囑一定要掃仔細了,連院門外的地都要掃干淨,才卷了袖子,進廚房去做糕點。
剛進了廚房,又探頭問:“爹,你們想吃點什麼?”
伊墨坐在椅子上與柳延一起喝茶,聞言扭過頭道:“松仁酥。”
小松樹精傻傻的,硬是沒聽出自己被人拿來取笑,連忙放下竹帚,熱切地說:“我有好多松子,小沈哥哥你要嗎?”他已經改口,叫“小沈哥哥”了。
柳延一口茶含在口中,險些噴出去,又忙忙咽回來,燙的舌頭都發麻,橫了一眼伊墨,意思說:你且收斂著些罷!
伊墨轉開視线,認真端詳手中的熱茶,仿佛那東西他從未見過,看的分外認真。
那廂沈珏明知道伊墨壞心眼,當著小松樹精的面也不好戳破,只好接了對方拿來的一堆松子,裝著什麼都不懂,繼續做點心。
抽出空來,對著柳延擠眉弄眼,目光可憐兮兮,指望著爹爹發慈悲,把這個老妖孽帶回房去吧,別折騰他了。
柳延收到了兒子的求救,眨了眨眼,竟然也轉開了視线,低頭認真研究手中熱茶。
沈珏直磨牙,卻有外人在場,這口氣他忍了。
從未離過山的小松樹精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人接觸,處處充滿好奇,因此格外認真觀察他們一家,只以為山下的世界,人人都是如此,家家都是這般。
和樂美好,甜美融洽。
並不知道,這個家的美好,只若曇花,綻放不過是悄然一瞬。
他不清楚,這家中三人卻都清楚,所以這一瞬,他們更是分外珍惜。
都有了珍惜的心意,日子就仿佛是踩在雲端上過的,飄飄然讓人幾乎以為這場夢永不會醒。
寒冬里迎來了新年,孤山上燃了許多爆竹,熱鬧了一宿。
新年過後又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連伊墨都鑽進了廚房,學著裹餡包元宵,先前幾個將芝麻餡裹出來了,後面就做的有模有樣,一家人煮了一鍋元宵,放了桂花蜜,擁在火爐旁吃著自己做的元宵,過完了這個節。
寒冷的冬天一轉眼就過去了,山林又萌發新綠,蟄伏的生靈活動起來,在林子里吵吵嚷嚷。
小松樹精時常來這山中唯一的院子里做客,說是做客,這一家人散漫慣了,連柳延都越來越散漫,少了教條禮俗的約束,拿他也不當客人。
見他來了點了頭,照舊做自己的事。
這日小松樹精又跑來玩,站在門外,院門未鎖,卻是閉著的。
他推開門,喊了幾聲,也無人應答。
山林里只有他們一家,所以出門也無須閉戶,小松樹精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掩好門跑出去尋了。
最後在山腰的溪流邊找到了這一家子,他的小沈哥哥化了原形,通體烏黑的一條巨狼,側躺在草地上合眼睡覺,豎著的耳朵偶爾一抖一抖,明知道他來了,卻懶得睜開眼。
而黑狼毛茸茸的肚皮上歪著一個腦袋,卻是柳延,枕著黑狼也在打盹,身上還纏著一條大蛇,埋頭扎在他的衣襟里,同樣在睡覺。
可不是,春困的日子,氣溫不冷不熱,陽光又正好,不睡覺做什麼呢?
一家三口裹纏在一起,他們頭頂上枝葉繁茂的樹萌,遮住了臉上的光线,給他們一個好夢。
而身上樹萌罩護不住的地方,暖融融的春日陽光,在他們身上脈脈流淌,仿佛睡在金色殿堂。
呼吸間是草木清香,耳畔有溪水潺潺,還有家人的溫暖。
這一幕仿佛烙印,深深的烙進了小松樹精的腦海里,並終生沒有忘記。
彼此親愛,彼此相依。
若不是夏天到來,這一家雲端上的日子還會一直飄下去,自欺日子還長,自欺時候還未到。
可是,夏天已經來了。
日頭猖盛,單衣薄衫的柳延坐在溪邊,光著腳丫伸在溪水里,腿上趴著一只狼。
柳延拿著犀角梳,在黑狼的毛皮上梳理,時不時的,梳下一把毛來,扔進溪水飄走。
沈珏嘆氣道:“我若是蛇就好了,也不用到了夏天就這樣。”
伊墨躺在一旁扯狼尾,一扯便是一撮毛,吹了口氣,那狼毫就飛起來,蕩蕩悠悠,許久才落下,他一邊玩一邊道:“當年我就不想養你,身上畜牲的腥臊味也就罷了,夏天常常弄得到處都是狼毛,喝杯茶都能喝到你的毛皮,真真是討厭的緊。”
沈珏羞惱的道:“哪有什麼腥臊味,你自己是條蛇,一股土丘味倒是真的!”
柳延抬起眼道:“你們有什麼好爭的?都是畜牲,還互相嫌棄。”
一狼一蛇頓時啞言。
柳延又道:“我怎麼覺不出你們說的味?”
“父親修煉這麼多年,早已辟谷,汲天地靈氣,自然沒有什麼味道。”沈珏說,“一會我去抓條野蛇來,你就知道他原來是個什麼味。”
伊墨一把抓住狼尾,冷笑一聲道:“我看不如現在把你踹河里,落水的狗身上味道可是大發了。”
“我才不是狗!”沈珏喊,要抬起頭與他爭辯,被柳延一把摁住腦袋,摁在膝蓋上道:“別動,還沒好。”沈珏只好又趴回去,頗為委屈的道:“爹,我不是狗。”
柳延笑了一聲,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袋,安慰道:“我知道。”
沈珏立刻被安慰了,加上被梳理的舒服,身上厚厚的毛發也逐漸輕盈,頓時哼哼起來。
他那樣子太滿足,伊墨實在是看不過眼,一腳踹了過去,“嘩啦”一聲,威武的黑狼頓時成了“落水狼”。
水里的黑狼撲騰幾下站起身,惱羞成怒,一躍身就朝伊墨撲過去,伊墨快速伸手,兩者間立時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黑狼衝了幾次都衝不過來,耳朵頓時耷拉下來,楚楚可憐的朝他喚:“父親。”
伊墨置若罔聞。
黑狼又喚:“父親。”一邊垂頭搭腦的踱幾步,圍著屏障繞圈圈。
他身上滴著水,又垂頭喪氣,看起來真是可憐兮兮。
伊墨猶豫了一下,收了法。
果然,前一刻還萎頓的黑狼立時精神,猛地朝他撲過去,把伊墨撲倒在地,然後痛快的甩甩身子,把一身的水連著狼毛一起,甩了伊墨滿臉滿身。
伊墨抹了把臉,躺在地上甚是無奈的歪頭看向柳延,說:“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黑狼拿濕乎乎的臉在伊墨臉上蹭,又把他剛抹淨的臉蹭濕,還頂無辜的說:“也是您教的。”等到伊墨又要踹了,才閃身跳到一邊,再次甩毛。
伊墨坐起身,弄干淨了身上的狼毛和水滴,望著那黑狼撇撇嘴:“今年冬天把你扒了皮,給你爹做狼皮褥子……”話還沒說完,伊墨猛地收了聲。
冬天。哪里還有冬天呢?
柳延原是一直瞅著他們笑鬧,也是此時,笑聲戛然而止。
沈珏蹲在一旁,默默地恢復了人形,仰起頭看了看天。
或許是光线太過熱烈,他的眼眶潮熱,竟要落下淚來。
三人俱是無話。
小松樹精找到溪邊時,見到的就是這異樣沉悶的場景,心中驚異了一下,問:“你們怎麼了?”
無人回答他。
有些事,至親知道,至愛知道。
其余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
他們連說,都懶得說。
因為很多事,外人不能體會,也無從難受。
他們心中有愧,因為受傷最重的,只有他們至愛之人,能讓他們愧疚的,也只是至愛之人。
其余的人,又怎麼會明白呢?
沈珏走過去,坐在兩人身邊,道:“爹,你怎麼想的?”
這個話題,他們不曾深談過,各自都是掩藏起來,輕易不敢說出口。
柳延淡淡道:“我只想著,到底還是對不住你。”
“什麼?”沈珏問。
柳延轉過臉,望了他好一會,才撫了撫他的頭,輕聲道:“你我父子兩百多年,近三百年光陰,我卻極少在你身邊……如今,怕是又不能陪你了。”
沈珏愣了一下,“爹?”
柳延招來小松樹精,道:“往後,你陪著他。”
小松樹精不知所以,卻也點點頭:“我當然陪著小沈哥哥。”
柳延笑了一下,望著沈珏泫然欲泣的眼,忍不住也心酸起來,抱著兒子,摟在懷里卻是無言。
沈珏不傻,向來聰慧,自然懂他話里意思。
幾天後父親若是走了,他爹也是要跟著去的。
所以,才會說“又不能陪你了”。
——不能陪你了。
沈珏想,自己生下來本來有爹娘,他尚未記事時,親生爹娘就沒了,成了孤兒。
也不覺得有多委屈難過,沒了親生爹娘,還有這樣的父親與爹爹,都對他好得很,從小不曾讓他受一分委屈,雖然是妖,卻生活在大家族里,誰也不敢瞧不起,誰也不敢欺負。
後來,爹爹死了,只剩父親。
他們找了許多年,中間吃了那麼多苦,終於又能一家團圓。
不過一年,父親又要走了,連爹爹都不肯留下來,也跟著要走。
偏偏就把他一個人拋下,活在這麼大的世界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孤單單的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沈珏咬了咬牙,道:“我跟你們一起。”
柳延猛地抬頭道:“不行!”
小松樹精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在一旁猶疑的看著,一雙眼睛看看沈珏,又看看柳延和伊墨,誰也不肯告訴他什麼,誰也顧不上這個時候看他一眼。
也就是這個時候,小松樹精意識到,他們的善意和好,都是有限度的。
他們拿他,只是外人而已。
明白過來的小松樹精難過起來,還夾雜著幾分委屈,這些情緒他自己都理不清,只覺得自己一直拿他們當自己人,像親人一樣,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拿自己當親人?
委屈了一會,見他們仍是連眼尾都不看自己一下,這委屈就變了質,隱約有了兩分憤懣。
呆呆站了一會,小松樹精掉頭走掉了。
心想你們不理我,我也從此不理你們就是。
這一會兒,他全然忘了剛剛還答應柳延,陪著沈珏的事。
卻不知道,他走開時的背影,柳延看到了,看的很清楚,而後做了結論,這樣的性子,是不合沈珏的——比起前世嬗變的帝王,這小松樹精,甚至還不如他。
柳延對沈珏道:“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自己的人生要走,如何就跟著我們?難道能跟一輩子嗎?”
沈珏慘慘的笑了一下:“我又找不到他,可不就跟著你們。”
“找不到就慢慢找。”伊墨說,“你既然答應了,怎麼能反悔?我可沒教過你這樣做人。”
“……那我找到了,就能找你們了嗎?”沈珏問。
伊墨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上哪里去找我呢?”又看向柳延,說:“你真要跟我一起嗎?”
柳延笑了一下:“我丟下你以後,你找的苦不苦?”
伊墨想了想,回道:“找的時候,還是苦的。”
苦,他第一次承認。
一路尋覓,也不知道他會在哪里,又忍不住想象,他會變成什麼模樣,長成什麼樣的性子,甚至明明算出來他轉世之地,仍然控制不住四處尋找,怕自己會失算,怕自己找不到,怕人海茫茫的錯過。
所以轉世季玖那一回,明知他會投生在富貴之家,西南之地,也管不住自己,東南西北都找遍。
就怕錯過,就怕蹉跎。
結果還是錯過,還是蹉跎。
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即使自己活了千年,能騰雲駕霧,會呼風喚雨,也是一無是處。
在命運面前,連他也不過是一只螻蟻罷了,毫無用武之地。
就是這樣無用,還有人喜歡,還有人把他放在心尖上,他又如何能不找這個人。
苦也不怕,只要想一想那些美好,一路的辛苦,最後也熬成了甜。
“我只能活幾十年,”柳延輕輕說:“縱然不怕苦,去找你,又能去哪里找?我便是活著,也活的無望。你就舍得丟下我,受你受過的苦?”
伊墨伸出手,將他擁進懷里,低語道:“舍不得。”等了片刻,又道:“我也不舍得你死。”
柳延閉上眼,倚在他肩頭,“那你活著,不行嗎?”
“我……怕是活不了現在這樣了。”伊墨撫著他的背,低低道:“你忘了嗎?我是蛇妖。沒了道行,就是一條蛇而已。”
這,才是答案了。
失了道行,摘了內丹,他就什麼都不是。
不是伊墨,不懂人言,也就沒有了風華絕代。
只是無名無姓,山中的一條蛇。
只會在枯葉層下游走,在洞穴出沒,吃著生野的動物,遇春而醒,逢冬則眠。
或許會被蒼鷹禿鷲叼走,被啄開蛇皮,噙走內髒,那樣連死也死的痛苦。
還不如,將道行連性命一起交出去,什麼都不要,什麼也無有。
起碼生命的最後,能夠與喜歡的人耳鬢廝磨,還能一起吃碗元宵。
僅僅這些,便抵得上他千千萬萬年的壽命。
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