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甫一被擁抱,季玖便不由自主的僵硬起來,腦中雖無厭惡,身體卻潛意識的記錄了伊墨曾在無數夜晚給他的傷害與恥辱。
他不受控制的僵持在原地,硬生生戳在那里,像一根繃的筆直的刺,刺他人,也刺自己。
伊墨的手臂明顯的滯了一下,而後更緊的將他擁進懷里。
季玖還是一動不動的,像是失去了反抗或走開的能力,伊墨撫著他的後頸,讓他偎在自己肩頭,手又回到原地,箍著他的腰身,壓著他的後背。
用了一個不容拒絕的姿勢,將人安置在自己身前,最後,這個姿勢凝固下來,再也沒有動過分毫。
便是這樣一個讓光陰都凝滯的擁抱,季玖僵硬的肌肉略微活泛了些,在他懷里的肢體有了軟化的跡象,待整個身體都放松過後,季玖若有若無的嘆了一聲。
於是伊墨動了,他輕側過臉,涼薄的唇在他的臉頰上一掠而過,與其說是親吻,不若說那是微風拂過花朵。
季玖眨了眨眼,卻覺得這樣的碰觸似幻似真,甚至無從分辨究竟有沒有存在過,望著伊墨,眼里有了些懵懂。
像是要證實什麼似地,伊墨又親過去,仍舊是嘴唇輕擦而過,而後立即收回,謹慎的望著他。
季玖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那謹慎審視的視线里,身體往後躲了躲,似乎是退卻,腰卻被箍的死緊,無處可退,只能向後仰起。
伊墨往前傾一分,他便往後仰去兩分,那身雪白中衣連綴著延綿的月光,後仰的胸膛與被迫固定的腰肢都伸展出一道月華淋漓的美妙弧度,這幕景象在伊墨眼底,無比的朗潤生動,每一寸甚至風中揚起的發絲都在鮮活跳動。
伊墨說:“季玖。”
季玖仰望著上方的人,呼吸都凌亂了,聞他喚自己,卻做不出任何回應來,只是那樣看著,望著,凝視著對方微亮又深邃的眼。
伊墨傾著身,穩穩的攬著他的腰,很認真甚至嚴肅的說:“季玖,你要摔了。”
季玖猛地回過神,一扭頭才發現自己離地面不過咫尺,連忙使了腰力要起來,卻被伊墨壓著。
季玖突地紅了臉,抬手抓住了他的肩頭,死死掐住,沉著嗓子道:“你故意的!”
伊墨不否認,也不承認,眼底笑意閃過,被季玖眼明手快逮個正著。
季玖掐著他的肩,奮力站起,而後通紅著臉瞪他,伊墨被瞪著,也是一番老神在在。
季玖想半天也沒想出法子來制他,呆了半天,掉頭就走。
走了幾步,猛地頓下來,也不折身,便在那清明月色下弧度很大的抬起手腕,擦拭著自己剛剛被親過的臉,一下,兩下,三下,動作幅度拉的讓身後人顯而易見他在做什麼,三下擦完,繼續往前,轉過院門,雪白身影消失在門外。
伊墨呆站在原地,望著那人影已消失的小路,望了好一會才轉過身,仿佛喃喃自語的衝躲在屋里看戲的小寶嘮叨一句:“他變壞了。”
小寶連忙垂下頭認真端詳自己腳尖,免得笑聲溜出來,憋了好一陣才低低道:“您也好不到哪里去。”
伊墨“哦”了一聲,就不見了。
季玖通紅著臉,也不知被捉弄的氣的還是怎的,匆匆回到書房,剛推開房門,便覺得屋中有人,微愣過後問道:“是夫人?”
話一落音,就有人亮了火捻子,娉婷身姿移到桌前,燃亮了案上燈燭,而後折過身,遠遠看著他行了禮,低喚一聲:“夫君。”
季玖在門檻處站了片刻,就走了過去,夫妻二人在一盞燈燭的暗淡光线里望了望,季玖取過架子上的斗篷給她圍上,問:“這麼晚,如何還不歇息?”
女子攏緊了身上斗篷,像是怕冷似地,坐下了,坐下後又攏了攏斗篷,待將自己裹嚴實了,才抬起臉低語道:“剛剛來尋夫君,夫君不在,妾身就去了別院……那院子里風景……當真是獨好。”聲音低微下去,幾乎無聲。
季玖原還有血色的臉,倏然蒼白。
“夫君。”女子喚了一聲,往日柔情滿滿的眼中多了幾分犀利,“夫君可曾看到?”
季玖站在桌前,定神後回道:“看到什麼?”
“自然是看到斷袖之風,龍陽之癖!”女子脆脆應聲,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尖利。
季玖一時不能適應這樣的她,便不說話了。
女子垂下頭,自知語氣過了,連忙緩了緩才道:“那年游園歸來,夫君拒了相國千金,娶了我這樣小門戶家的女兒,一時間流言四起,鬧的滿城風雨。妾身也不曾問過,今日想問問夫君,為何不娶相國家的金枝玉葉,卻偏要娶我?”
季玖略皺了一下眉,答道:“哪有為什麼,娶你自然是想娶你。”
女子笑了笑,“夫君撒謊。”
“嗯?”
“夫君曾說過,與相國絕不可言和。季家昌盛一日,就要與他對立一日。”女子道:“夫君是擔心與相國的女兒成親,引來禍事。更因為夫君狂傲,他們的議論夫君看不上,偏要做給他們看,所以不顧阻攔,執意娶我。”
季玖挑了一下眉,雖不點頭,卻也不曾搖頭。
事實上確實如此,皇帝在朝,下面朝野分成兩大黨系,互相對抗,皇帝高高在上的看著,並不擔憂,只需握好尺度,照樣國泰民安。
若是手握重兵的季家與陳相國結了親,兩派合為一黨,君王就會寢食難安,那時兩家都逃不掉一場血洗。
所以他當年拒了陳家親事,只娶了一個名不經傳,小戶人家的女兒。
雖是小戶人家,祖上也曾是官宦貴族,可惜後來敗落了,守著一座荒陋的老宅,過著清貧日子。
他執意將她娶到家來,雖被人議論門戶不當,也不覺得有甚不好。
怕人議論,他就不是季玖。
這番姿態就是要做出來,做給那些該看的人看——他季玖寧娶小家碧玉,不娶相國千金!
從此季陳兩家的舊怨上又添一筆新仇,皇帝得聞此事心里是高興的,甚至還出來圓場,親自給陳家小姐指婚,又賜了好些禮,陳家一場婚宴辦的無限風光。
比起季玖迎娶那日簡單的婚宴、新婦一家勉強湊出的十抬嫁妝,不知風光了多少倍。
季玖想起往事,神色松弛了些,露出一絲笑意。
婦人看了,也笑了一下,低聲道:“妾身眼里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無畏無懼,遑論流言蜚語?而今,夫君也要用當年娶我的氣勢,向天下人宣告——季將軍從此斷袖了嗎?!”說到此處她的語氣加重,出離憤怒。
“成親三年,妾身說過,若夫君在外寂寞,看上誰家女兒,只需言語一聲,妾身絕不阻攔,讓她在夫君身旁好生伺候,往後回到家來,妾身也必待她如親姊妹。是夫君不要,且不准再提。”夫人站起身,一字一句道:“若夫君真心喜歡,就是十個八個娶回家來,妾身也一一好生相待,保家中安穩,讓夫君無憂。可那是男子,妾身如何讓他入駐內院?如何待他如姐妹?如何帶他面對親友?如何領他祭拜祖宗?!”
最後一句,幾乎是歇斯底里,攥著絹帕的手指,根根泛著白,那絲綢的翠藍絹帕,硬生生被攥出折痕來。
季玖一動不動的站著。
他的臉上無絲毫表情,只是站著,如磐石,仍由風吹雨打,也不動彈分毫。
在夫人的暴怒前,他的平靜顯得詭譎而叵測,眼底一片幽深,如萬年寒潭的眸子,將夫人的憤怒與激烈盡收眼底,且無分毫回應。
女子在這樣詭異的平靜面前,突然失了聲,暴怒宣泄過後,剩下的是對這個冰冷岩石一樣男人的畏懼。
她敬他,至始至終。
一如她愛他。
他們之間,是先從敬,轉而成愛的。
一旦遇到事情,最後總是敬畏占了上風。
不知多久,桌上燈花爆了一聲,“畢剝”一下,在死寂的空氣里驟然振聾發聵。
夫人驚駭了一下,對上那雙黑暗無比的眸子,下意識的喚道:“夫君?”
季玖望著她,臉上依然平靜,心底其實早已掀起巨浪,卻恰恰是因為浪頭太大,將他迎面澆了個濕透,所以才愈發平靜起來。
“夫人。”季玖終於出聲,嗓音因為長久的沉默而略微干啞,淡淡道:“你想太多了。”
夫人愣了一下。
“今晚你看見了什麼?”季玖轉開視线,望向桌上靜默燃燒的火苗,低語道:“今晚我一直在房里,哪里也沒去。”
夫人還是愣在當場,並未出言。
“天寒了,你來給我送鮮湯,剛來而已。”季玖掃了眼桌上已涼透的瓷碗,微微一笑,“你,什麼都沒有看見。”
轉過臉,他重新對上女子的視线,語氣加重,既是承諾,亦帶了含蓄的慍怒,“你來講了一個故事。那是個荒誕的故事,不可能發生。什麼也沒有發生,夫人明白了嗎?”他的語氣,著重在“明白”二字上。
夫人回過神,轉念便已經聽得清楚,略頓,頷首道:“明白。”又道:“夫君這樣說,妾身就放心了。”
“夜深了,夫人回去歇息。”季玖說,語氣是安然的,淡如白水,陳述且不帶關切,不容拒絕與商討。
夫人站了站,轉身收了桌上瓷碗,輕聲道:“夫君既然喝了湯,也早些歇息吧。”
門打開,又合上。
夫人在門外潑了碗中涼透的鮮湯,那一聲潑水的微響,仿佛在提醒屋內那人,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既答應了,便要做到。
季玖關好門窗,面無表情的重新上榻,被子剛剛蓋好,床邊就站了一人,身影投在床幃上,黑黑長長的一道。
季玖閉上眼,平平靜靜的給了兩個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