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山下的爆竹一聲接一聲的響起,聲聲不絕,穿過空氣一直傳到山中的孤院里,驚醒了一條睡夢中的蛇。
抬起頭,黑蛇對陌生的聲源有些不解,等了好一會,待他確定這種動靜無法造成傷害後,他游到柳延肚腹上,在黑暗的棉被里順著暖熱的身子鑽來鑽去。
直到柳延被他驚醒,伸手從被窩里將他扔到枕頭邊,暴露在比起被窩不知冷了多少的空氣中,黑蛇才消停下來,中止了每日上演的玩樂。
躺在枕頭邊以一副“我快要凍死了”的姿勢裝無辜的黑蛇,在堅持了一盞茶的時間後,被心軟的柳延重新塞進了被窩里。
柳延扯著棉被捂上頭,囫圇個把自己埋了起來,抱著黑蛇懵懵懂懂的想起,今兒是除夕。
又是一年除夕。
柳延在被子里發了一會呆,漸漸清醒過來,慢吞吞的坐起身。
黑蛇纏在他的胳膊上,一副不願意他起床的模樣,攀著扯著,直到被柳延剝開,柳延說:“你不是該冬眠嗎?”
黑蛇見攔阻無效,便卷著尾巴勾在他腰上,試圖鑽進他松垮的衣襟里,柳延點著它的腦袋道:“蛇就應該睡覺,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被嬌寵壞了的黑蛇沒有絲毫自覺,依然纏著他試圖鑽進懷抱里去。
柳延索性一手攥住他的腦袋,一手抓住蛇尾,雙臂張開,把盤曲著的黑蛇抻直,像極了一截面條,腦袋放在枕上,尾巴放進被窩,拿被子給他蓋好。
柳延笑眯眯地做完這一切,哄著道:“乖。”
自己溜下了床。
這“橫死”的姿勢實在是違逆了蛇的天性,除非是死蛇。
所以當柳延下床後,被抻直的黑蛇立刻收起身子,又蜷曲起來,鑽進被窩深處,找到了依舊溫熱的手爐,蜷在一旁睡覺。
柳延不知道為什麼該冬眠的伊墨沒有冬眠,對此沈珏也不解,或許是屋子太暖和的緣故,畢竟今年的炭火,自入冬那天起,就沒有停下燃燒。
一年的尾聲,自當好好過,柳延和沈珏一起為辭舊迎新的這天忙碌著,唯獨成了“老朽”的許明世閒來無事,坐在床邊的腳踏上,對床上那條該冬眠卻不冬眠的黑蛇表現了充分的熱情——畢竟現在無事可做的只有他們。
這段日子都在一起,黑蛇對許明世倒不陌生,他願意湊在這,黑蛇也給予了足夠的寬容,隨他在一旁嘮叨不休,沒有異議地盤在一旁打盹,聽他絮叨那些聽不懂的話。
大多都是在追憶似水年華。
許明世覺得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這里,追憶自己的往事,並因為有人旁聽,而從中得到許多安慰。
他的生命比眼前這人短得多,他還年輕時,這蛇已經是個千年老妖怪了,比年齡他們差距太遠,但生命雖短,許明世自覺活的也足夠精彩,他細數自己一生,做過錯事,也做了許多好事,幫了許多人和妖,也讓那些害人的人得到該有的下場,無論怎麼說,他都未虛度。
唯獨不同與伊墨的,就是他沒有經歷過這樣一段感情。
說到這里,許明世頑心不改,湊到黑蛇跟前,低聲說了一句悄悄話。
可惜他以為會造成影響的話,對黑蛇並未絲毫影響。
穩若泰山的黑蛇盤在手爐邊,對這個老頭的頑劣品質表示不屑一顧。
沈珏在院子里劈柴,斧頭落下去時,敏銳的耳力讓他捕捉到了那句不該聽見的話,斧刃頓時傾斜了一下,被剁掉一角的木頭彈了出去,擊在牆壁上,土牆瞬時出現了一個坑,黃泥簌簌落滿地。
柳延聞聲從灶台旁趕出來,見狀問:“你要修牆?”
沈珏搖頭道:“劈錯了。”
屋子里的許明世還在黑蛇耳邊絮絮不休,沈珏垂下眼,彎身撿起那截被迫飛出去又彈回來的木頭,單手舉著斧頭劈了下去,木頭沒有來得及發出絲毫聲響,分成了八瓣。
院中發生的一切,許明世絲毫不知,他所知道的,不外是沈珏在辛苦劈柴,為廚灶間忙碌的柳延提供火源。
對那根化為八瓣的木頭,許明世如同不知自己的話都讓人旁聽了去一樣無知。
正因為無知,所以他才敢說:“老蛇,其實我還是很羨慕你。盡管你都變成這個毬樣兒了。”
“你看你現今,話不會說,事不會做,整日里吃喝玩樂的一條大長蟲,”許明世念念不休地道:“換我就把你剝皮燉湯,哪讓你過的這麼快活。”
許明世一邊說著,一邊戳了戳蛇頭,借此表達自己的不滿的嫉妒。
黑蛇對此舉動極其涵養的忍耐了,理都沒理他,許明世看著,又忍不住傷懷起來,道:“我那些師兄弟,一些是沒修成,早就投胎去了,還有一些略有小成的,見我這幅糟老頭的模樣,都厭惡的很。不厭惡我的,倒是願意陪我說說話,卻又只曉得談修道的事,要麼就是在煉丹,或者給我看他們煉出的法器……一個個的,都沒意思的很。”
“你雖變成這個毬樣兒了,卻比我好,兒子在一旁伺候著,沈清軒也天天哄著你。”許明世說:“哪像我,連個投靠的人都沒有,最後還得你們一家子給我送終。”
許明世愈發傷感起來,抬手抹了把眼睛,湊過去低聲道:“小寶雖是不認我這個叔叔,卻把棺木都給我備了,我偷偷看過了,極好的木頭,想來花了不少心思。”
他哪里知道院外的沈珏已經皺起眉頭,深感到這老兒越老越賊,他一無所覺的撐著老臉,還在嘀咕:“……那年你送我的蛇蛻替我擋了不少災,現在你這模樣,也再弄不出那樣的寶物了,等我死了,就把這東西留給小寶,也算是物歸原主。我可不欠你什麼……”
黑蛇抬頭看了看窗外,陽光很好,光线充足,他打了個呵欠,唉,日頭漫漫啊。
年飯終於擺上桌的時候,黑蛇才從蒼蠅般的絮叨中被解脫出來,他被柳延抱著,坐在酒席上,過了這個他被打回原形後,第一個除夕。
自然,也飲了酒。
自從第一次飲酒後,他便戀上了那種渾身都暖融融的感覺,仿佛正是陽春三月,鶯飛草長的好時節,可以隨心所欲,四處漫游。
許明世用一天時間傾述了滿腹苦水,心情也松快許多,端著酒盞頻頻舉杯,在年飯的香甜里,微醺地看向沈珏,道:“小子,喚我一聲叔叔。”
有句話怎麼說的——酒壯慫人膽。
柳延撕了一片豬頭肉,塞進了懷中酒鬼的口中。
沈珏放下碗筷望向許明世,對著滿嘴油膩,頭發花白的糟老頭,甚是淡定地問了一句:“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許明世頃刻間反應過來,哈哈一笑,道:“沒什麼。我說這菜真好吃。”
還有句話怎麼說的——爛泥扶不上牆。
柳延默默腹誹著,深感無力。
除夕過後很快便是元宵,沈珏煮了一鍋桂花芝麻餡的大元宵,其間兌了許多蜜糖,在甜掉眾人大牙未果後,年的氛圍也慢慢淡去了,似乎是一眨眼,山中樹木萌發了一層淡綠,覆著淡淡絨毛的嫩葉抽出枝條,清晨時又有了鳥雀的鳴唱,地上時常能看見爬行不止的小蟲,這個春天來的很快。
褪去了厚重的棉衣,許明世輕松許多,佝僂的腰杆也挺直起來,他時常滿山閒逛,與那些花鳥魚蟲談話,神情輕快無比,沈珏疑心他還能再活上幾十年也不成問題。
但這話也說不出口,所以沈珏只好一切照舊,伺候著老頭兒的衣食住行。
在這個鳥雀聒噪,松鼠滿山跳躍的時節,蟄伏在柳延懷中的黑蛇似乎也被感染了那份生機盎然,他終日游走,在山中林木間穿梭,有時甚至流連忘返,直到沈珏將他尋回來。
又一個深夜,柳延從沈珏手中接過不斷吐出信子並發出“嘶嘶”聲,似乎極不耐煩的黑蛇時,終於感到他的異常並非因為貪玩,一時也想不出理由,只好問沈珏:“他這是怎麼了?病了麼?”
沈珏搖搖頭,“精神好得很,哪里像是病了。”
許明世自廚房里偷了一壇酒,路過窗下時頓住腳,猶豫再三不知該不該道出實情。
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問題,屋內兩個聰明人都還在雲霧里,唯一的理由是因為,他們並未將那條蛇當做蛇。
那是他們的至親至愛,縱是蛇形,在他們心中,依然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所以最簡單的答案,他們卻想不出來。
躊躇片刻,許明世衝窗內委婉地道:“他只是……他的春天到了。”說完他便抱著酒壇,匆匆離去的步伐像是做了壞事一般。
——他的春天到了。
許明世的一句話,對沈珏不亞於醍醐灌頂,原來如此,所以最近伊墨如此躁動。
他望向柳延,卻看到一臉灰敗。
手中不由自主的收緊三分,柳延垂下眼,很好的掩去了自己的神情,只對懷中吃痛而掙扎的黑蛇,淡淡道:“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