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被留下,柳延呆呆看著空曠的庭院,直到沈珏從屋里走出來,才回過神對他道:“他說等他回來,我們就成親。”
因那人又一次離去,所以他說這話的神情也少了歡喜,而添了幾分恍惚。
沈珏一直在屋內,庭院中發生的一切自然瞞不過他的耳朵,對這樣的結果並不吃驚,在他看來,這樁親事已經晚了二百多年。
二百年前,就該操辦了的。
只是那時,沒人會相信,他們能成親。
他不信,伊墨不信,只怕那時的沈清軒,也是不信的。
沈珏看出柳延的恍惚,笑了一下道:“他說到的,定然做得到,不如我們准備禮堂吧。”說著將柳延扯進了屋。
伊墨一路往西,途中遇到往山中趕來的許明世,許明世問他往何處去,伊墨道:“找你師尊。”
許明世先是一愣,他師父兩百多年前就已經離世,哪里還有師父?
轉念一想就明白,哪里是找自己師父,伊墨要尋的是祖師——早已成仙的那位。
因是他門下弟子,許明世又有慧根,這些年修煉道法,在人間扶危濟困,倒是與祖師有過幾面之緣。
只是修道之人,與情字淡漠的很,雖是如此,卻也沒有深交。
淡如水罷了。
許明世猶豫了一下,看他神色如常,卻莫名的有一種心驚肉跳,仿佛要出什麼事一般,很快道:“我與你同去。”
伊墨說:“你這皮囊也撐不了幾多時日,還不去靜心修煉,也好羽化成仙,跟我湊什麼熱鬧?”
許明世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入手便是皺紋溝壑,笑了一聲道:“我怕是成不了仙了,否則也不會如此。”
略頓,許明世又道:“這人間我還留戀的很。凡根未盡,塵緣未了……罷了,我與你同走一遭,權當消遣時光。至多再有兩年,我入土,老蛇兒,你可來送我一送?”
伊墨斜他一眼道:“我送你作甚,你便是死了,下輩子也是個道人。仍是要修道的。”
許明世“嘿嘿”一聲,“我欠你兒子的,這輩子不還給他,哪有心情去轉世再修道。”說著自己笑了,論起曾經的魯莽狂躁,隔了兩百年光陰,悔恨愧疚都成了空,只留下笑聲。
笑容說不出的搞怪,像極了年輕時的活潑模樣,只是在他滿臉皺紋上展現的就有幾分滑稽。
果真是個老孩兒。
伊墨知道他是趕不走了,也就作罷,不與他糾纏,拔腿便走。
許明世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倒像是結伴旅行一般,輕松快活的很,不斷絮絮叨叨,囉囉嗦嗦。
原以為這一路伊墨不會搭理自己,卻不料走在前方的老妖改了性子,雖照舊少語,卻也不是從前的冷漠。
遇到些好玩的話題,也會同他談上兩句。
許明世一開始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又走了幾百里,才想到許是這一世的沈清軒,讓他做了如此改變。
“老妖蛇,”許明世仍順著以前的習慣喊他,道:“你同沈清軒怎樣了?”
伊墨停也不停,淡淡道:“要成親了。”
“咦?”許明世呆了一下,不自覺的頓住腳,等反應過來,發現前面的老蛇已經把自己拋出三百里了,連忙又施法追上,問道:“當真?”
“當真。”伊墨答。
許明世“呼啦”一下子蹦起來,臉上皺紋笑成了一朵深邃的花,連蹦帶跳跑到他跟前道:“喜酒,請我飲你們的喜酒,必須請!”
伊墨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下,也停下步伐,微笑道:“好,請你。”
許明世“哈哈”大笑,歡天喜地的跑前面去了。
因有喜事,兩人腳程加快了不少,很快到了目的地,卻是一座山。
山川俊麗,直入雲霄,山頂終年積雪覆蓋,山腰往下,卻翠柏流水,鳥語花香。
然而除飛禽走獸,並無人聲。
許明世打量四周,問道:“他住這里?”
伊墨仍是往前走著,爬過了山腰,往山頂而去,一邊行進一邊道:“他已成仙,我是妖,哪知他住在哪里。”
許明世跟在他身後,聞言停下來問:“那你怎麼來這里找他?”
伊墨笑了一下,直到山頂了,才頓住腳,彎腰在一處雪塊里挖鑿著什麼,良久,方從那冰雪底下挖出一壇酒來,說:“我雖不知他住在何處,卻知他釀的酒在哪里。”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閃過,光影里怒氣衝衝的聲音道:“你這小蛇,平白無故偷我酒喝!”聲若炸雷,唬的許明世一個哆嗦,差點崴倒在地。
伊墨這才放下酒壇,施施然起身,道:“我找你有事。”
老仙見他放了自己的酒,哼哼一聲道:“你這小蛇尋上門,定無好事!”
伊墨只笑,卻不言,似是默認。
老仙見他那神情,便覺得有些牙疼,感到了事情的棘手。
若是尋常事,以這蛇妖的能力,早就擺平,何須來找自己。
況且,一個冷情冷性的蛇妖,竟露出這種笑容……老仙活兩千多年,就未曾見他笑過。
當下往後退了一步,道:“我聽說你闖了地府。”
伊墨說:“嗯。”一旁許明世睜大了眼,喊道:“你闖了地府?!”
這一仙一妖,卻都不理會他的叫嚷。
老仙沉默片刻,已然知道他找自己,大約為何事,連忙道:“這事我管不著。”
伊墨沒有接話,蹲下身,挖了那壇剛放下的酒來,又連續挖了兩壇,抱在懷中,走向懸崖。
將酒壇舉得高高的,伊墨背對著他,淡淡問:“管不管?”
老仙噤聲,望著他的背影,嶙峋如積雪山岳,終是寒涼,卻又不知為何,泛起了人氣。
這一絲不同尋常的人氣,卻是劫數。
冷情冷性的小蛇,不肯繼續冷下去了。
他並非不舍得這幾壇酒,便是釀了近千年又如何,到底,對著自己一手點化的蛇妖,還是有絲不忍。
許久,老仙問:“究竟要做甚?”
伊墨轉過身,輕描淡寫道:“我要沈清軒三世記憶。”
三世記憶。只有三世記憶恢復,他才能嫁,才能不再遺憾。
他是冷情冷性的蛇,不懂人間情愛,輾轉三世尋尋覓覓,始終痴傻,不曾開竅。
因為不開竅,所以滿心里,也只有那一個靈魂而已。
他自知做過許多過分的事,也能被輕易原諒;傷了他無數回,也能被輕易寬宥。
兩世都留給他孤墳一座,也沒有得到抱怨。
第三世已經痴痴傻傻,卻還是要“在一起”。
所以他明白,自己所尋兩百年,也不過是想告訴那人,沒有求不得,沒有愛別離,沒有遺憾。
你不要哭。
兩百年尋覓,也只是為了,在對的時候,彌補一句: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嫁給你。
你沒有求不得,不要傷心。
在經歷這麼多事後,他還想問一問,還願不願意娶?
願不願意,說一句:殊途同歸。
老仙愕然,良久方道:“你拿什麼來換?”
伊墨頓了一下,答:
“傾盡所有!”
傾盡所有。
老仙望著他,長嘆一聲:“好,你去將他失去的一魂一魄找來,魂魄齊全了,我才能替他恢復三世記憶。”
伊墨問:“哪里去尋?”
老仙狐疑的望他一眼:“你竟不知?”
伊墨道:“不知,我尋過,都沒有。”
“你這傻子……”老仙忍不住頓足,“上一世他死,你都未有去看過嗎?”
伊墨沉默了一下,答:“他不讓我送。”
上一世他不讓他相送,他便聽了他的話,不去送別。
老仙唏噓一聲:“都是痴兒。他不讓你送,是怕你見了難過,到底……”他又怎麼舍得,最後都見不到你?
人間情愛大約就是如此,左右都是掙扎,前後都是無路。
如第一世,沈清軒斷然不准他尋來,卻又在手上留了蛇吻印記,仍是希望他來,再續前緣;又如第二世,季玖不願意他相送,怕他見了難過,卻又痴痴留了一魂一魄,在胸前血珠里,希望能最後再看他一眼。
沒有對與錯,是與非,不過是理智斗不過情感,所以才會深陷囹圄,步步都是錯,步步都是痴。
伊墨轉身就要走,去找上一世的那具屍骸,摘下他胸口的血珠,看一看,那縷魂魄。
怪不得找不到。原來自始自終,他都在自己的血里。
“小蛇。”老仙在他身後喚住,“千年修煉,毀於一霎,你可真不悔?”
伊墨轉身,看著這賦予自己靈性與長久生命的恩人,沉聲道:“若無他,但求一死。”
若讓他得到,又失去,但求一死。
不怨不悔。
說著他靜靜笑了,那個笑容如此溫柔,仿佛金色微光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