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挨著一年過去,每一年較之前一年其實並無不同,沈清軒是這麼覺得的,問伊墨,伊墨也是這樣覺得的。
他們仍舊和以前一樣,偶爾分開,或一兩天,或三五天,或一兩月,卻也沒有分開的更久過。
小別過後,伊墨都會回到龐大沈宅的南邊小院里。
在夜晚時,將那個解了發冠滿臉柔情問他嫁不嫁的男人抱進懷中。
日子是緩慢過的,仿佛平靜水面,光陰在下面不動聲色的流淌。
只有偶然間一個眼角的轉側,沈清軒才發覺時光荏苒,原先在他們身邊那個吵吵鬧鬧的孩童,忽然長大。
小寶站在他身邊,已經可以與他比肩。
處理完族中事務,沈清軒袖著暖筒回到自己的院子,小寶在屋中讀書,聲音朗朗,即使在院外都可聽見。
沈清軒關了門,將暖筒和斗篷解下交給丫頭,過去摸了摸小寶的頭,低聲問:“你父親呢?”
“抱著手爐看書,不過我想他應該睡著了。”小寶也放低音量,說著話抬起頭來,眉目俊朗,已經可以預見成年後的挺拔風姿,看了眼爹爹,小寶又道:“我懷疑他變成蛇了。”
沈清軒笑了一聲,“他睡著了還這麼大聲。”
“我一停他就醒了。”小寶吐了吐舌,果然屏風後面傳來被子卷動的聲響,隨後是伊墨的聲音響起,“話多。”伊墨說,聲音帶著睡意的迷糊。
沈清軒走過去掀起床幃,只見被子鋪開,平平整整,只有中央處有些突起,果然是現了原形睡大覺。
伸手將被子里的大蛇抱起來,沈清軒道:“別睡了,你又不用冬眠。”又提高音量,對著屏風外道:“小寶也別念書了,今天元宵節。晚上去逛夜集。”
伊墨恢復了人形,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小寶合上書本,笑容燦爛。
沈清軒也笑著,手指在伊墨發絲間穿梭,屋子里炭火旺盛,寧謐的不似人間。
正元宵節,街上掛滿紅色燈籠,氣氛一片祥和喜悅。
小寶在攤販所擺的貨物中穿梭,玩心尤在,卻比幼時沉穩不少,不再亂跑亂跳。
一路都是燈紅映綠,沈清軒站在花燈架前看那上面掛著的燈謎,燈謎只需猜出就可取走,架前圍了不少人。
只是見到他倆來,便散去了一些。
這些年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待遇,沈清軒並不以為意,反而站在伊墨身前戳了戳他的胸膛,低聲道:“毒蛇。”又指了指前方看皮影戲的小寶,道:“猛獸。”最後反手指了指自己:“與毒蛇猛獸為伍的怪物。”伊墨瞅著他片刻,抬手在他額上彈了一記。
這個動作他已經練的行雲流水,不過大多是用在小寶身上。
沈清軒被彈了額頭,反而大笑起來,笑聲狂蕩不羈。
街面上各式吆喝聲不絕於耳,其中數元宵的吆喝聲最多,伴隨著糯米煮開的香氣,白霧裊裊。
沈清軒停了腳步,拉了伊墨坐了下來,又喊來小寶,三人坐在桌前,等著元宵。
伊墨不愛吃甜食,每年也就這個時候,陪他們一起吃一碗桂花芝麻餡的元宵。
攤主是個中年人,臉上有著年月的滄桑,見沈清軒來了,煮元宵時就多放了幾個,三個人碗里的元宵,比別人多出幾個。
坐在另一桌的客人見了,心中不服,拍了桌子問事。
攤主憨憨一笑,道:“沈少爺一家照顧我生意十二年了呢。”
沈清軒訝異的看了眼伊墨,“已經十二年了嗎?”
伊墨喝著甜湯,理也不理他,事實上已經十三年了。
他陪著這個人,吃了十三年元宵,守了十三年除夕,過了十三個春秋寒暑。
並且,還未厭倦。
吃完元宵,沈清軒掏了銅錢出來,照舊是紅繩穿著的十六個銅錢放在桌上,對著攤主道一句大吉大利,三人繼續往前逛著。
在皮影攤前看了片刻,又去泥陶攤前,沈清軒在那些圓墩墩胖乎乎的泥娃娃前面站了片刻,問小寶要哪個,小寶看了半天,伸手指了一個人偶娃娃,道:“這個。”那是個眯著眼打盹的泥娃娃,肥嘟嘟,胖乎乎,無精打采,眼睛眯成了一道縫。
沈清軒瞟了小寶一樣,不作聲的把那娃娃買下了。
父子兩人攥著娃娃走到一邊,沈清軒問:“為什麼選這個?”
“像冬天的父親,瞌睡。”小寶偷偷笑,把那娃娃收進袖里。
沈清軒回身望了眼正在攤前挑娃娃的伊墨,默了。
伊墨是攥著個小狐狸回來的,泥塑的小狐狸,刷了彩釉,通體雪白,蜷縮成一團,下巴和鼻子都藏在毛茸茸的尾巴里,只露出一雙似笑非笑,似夢非夢的狹長眼睛。
狡黠的可愛。
伊墨將那狐狸頂上了沈清軒的鼻子,“你。”
沈清軒說:“……我哪里是這個樣子。”
“就是。”小寶作證。
沈清軒跑過去,又挑了半天,挑了一只泥塑的小肥狗兒,正伸著脖子看著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
沈清軒把那狗頂到小寶鼻子前面,“你。”
小寶驚愕的張大嘴:“爹,這是狗!”
“我知道。”
“我不是狗!”我是狼!
“就是。”沈清軒摸了摸他的頭,笑眯眯的道:“就是。”
伊墨說:“不要爭了。在長輩面前,你就是這個。”伊墨指了指那只小肥狗。
小寶無語淚流。
三人一行又往前逛,沈清軒突然喃喃著不解,說:“你們沒覺得那攤主的娃娃們,一年比一年胖了嗎?”
小寶還在狗與狼之間糾結,顧不上回答這個問題。
伊墨看著前面舞龍的隊伍,也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沈清軒想,啊,沒人理我了。
突地眼角瞥到一個人影,沈清軒頓住身,而後邁步走過去。
伊墨和小寶站在原地,他們也看到了那個人,正在趕往河邊,河邊是放花燈的地方,那是小寶的奶奶,沈夫人。
所以沈清軒才會一言不發的趕過去。
小寶臉上沉了一下,低聲問:“奶奶有多少年沒見過爹了?”
伊墨沒有回答。轉頭看向前方,道:“去看雜耍吧。”
兩人慢步走向雜耍的天橋。
沈清軒在人流的大步走著,擠著喧鬧的人流,眼見著離那道身影越來越近,忽地覺得不對勁。
在這一刹那,汗毛倒豎起來。
一陣天旋地轉如約而來,隨同一起到來的還有徹骨的寒意,像是回到了童年冰窟里,沈清軒努力睜大眼,卻只是一片黑暗。
這是第十三個年頭。
沈清軒想著,盡管他每過去一天都會這樣想一遍。
今天終是等到了這一天。他再也等不了伊墨了。
我沒有時間等你了。
沈清軒咬著牙,硬撐著憑著腦海中對街道的記憶跌跌撞撞的扶到了牆壁,倚著牆壁弓下身,努力呼吸。
在這一刹那,他瑟縮著身子,想起了在河邊放花燈的母親——還是不見了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短,或許很漫長。
沈清軒聽見了小寶的聲音,在耳邊焦灼的呼喊自己:“爹爹,爹爹!”
沈清軒緩緩睜開眼,街市還是那個街市,燈籠琳琅,吆喝聲聲,在沸騰的嘈雜里,他看見前方負袖而立的伊墨,一身黑袍,披散著烏黑長發,遠遠地站在那里,正靜靜的望著他,眼底一片死寂。
整個世界陷入死寂。
沈清軒挽起唇角,露出一道微笑,借著小寶的攙扶站起身,一步步走過去,他的腳步沉重而拖沓,仿佛跨過了千山萬水,仿佛越過了三生河畔,仿佛踩踏著荊棘刀尖,仿佛每一個腳印都留下了血跡。
走的異常痛苦而艱難。
他終是站到了伊墨面前,眼對著眼。
互相凝望著,卻發不出聲音。
他牽了伊墨的手,手紋烙著手紋,手指纏著手指,就這樣牽著,扯著,而後低聲道:“我們回家。”
他的生命以一種急遽的速度消耗下去。
小寶日日站在門前,一言不發的聽著屋里動靜。
他的爹爹日夜不休的在處理事務,從賬目開始,清點族中商鋪,田地,佃戶,貨物……已經五天五夜沒有休息。
仿佛要將余生的事情,都在這段時間里全部做完。
小寶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里站了多久,他只站著,安安靜靜的站著,不論風雨。
一如屋內他的父親,陪在那個人身邊,靜寂無聲的陪伴著。
他已經知道自己來歷,也已經知道,他將親手送這個沒有血緣卻至親至愛的人離開。
一個月過後,沈清軒喚了他進屋。
屋中窗戶緊閉,朦朧的光线里,小寶看見自己的爹爹。
瘦骨嶙峋,顴骨高高突起,下頜尖削,原本的一頭黑發,夾雜了數不清的白絲。
小寶哽咽著,忍了又忍,終是泣不成聲。
“事情已經處理完了。”沈清軒卻仿佛不曾聽見他的哭泣,微笑著道:“我想回山上,你去不去?”
小寶點了點頭,走過去牽了他的手。
留下幾封信箋擺在案上,沈清軒打開了門。
一道微風拂面而過,門口處的人影仿佛被吹散了般消弭無蹤,敞開的房門也緩緩掩上,“吱呀”一聲,掩了這一室曾有過的愛恨纏綿。
山中別院已經空置多年,沈清軒坐在陽光中,偎在伊墨胸前。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沈清軒嗓音沙啞,虛弱無力,緩緩道:“我這一生,只有一苦。”
伊墨摟緊了他。
“生老病死本是常態,我所愛不曾離開,怨憎之人早已不放在心上,”沈清軒抬起手,手背青筋畢露,枯槁的手撫摸上他的臉,眼底仍是痴痴的戀慕,輕聲道:“只有求而不得。”
這一生,求而不得。
沈清軒撫著他的臉,“只因這份求而不得,所以我才逃過那六苦。伊墨……”他說的急了,喘了兩聲,伊墨輕輕拍著,在那骨瘦如柴的背部輕柔的拍著,仿佛撫慰嬰孩,小心翼翼的姿態。
“我喜歡你。”
沈清軒說,合上眼,露出笑來。
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說喜歡,也是唯一一次。
“伊墨,我喜歡你。”
眼簾完全合上,沈清軒輕聲說,說完仿佛睡去,手腕垂下,滑落在身側。
伊墨閉上眼,將他摟在懷中,用了極大的力氣,像是要把這孱弱枯死的身子揉進骨血里一樣死死鎖在懷里,嘴唇碰到那些雪白發絲,輕輕吻著。
但是,再也沒有人會回應他了。
沈清軒遺書,死後喪事從簡,不必等沈楨回來,葬於山中別院。
另家中暗櫃里一方木匣,取來一同下葬。
入殮那天,沈楨還是趕回來了,沈父年事已高,病臥在床,沈母不曾出面,鎖在佛堂里。
沈楨回來,主持大局。
許明世也聞得音訊,恰好在入殮當天趕來。
沈楨遵照兄長遺命,將他葬在山中,至於那方木匣,沈楨找到了,打開看過,里面有些陳舊紙張,滿滿筆跡,有沈清軒的,也有另外一人的,都是些對話,還有些書籍,都是當世難尋的典籍。
不用想也是那紙上另外筆跡的主人送的。
還有一套春口宮。
盡皆收藏好了,放在小匣里,也不知藏了多少年。
沈楨將那匣子,放在了兄長棺木里。
棺木入土,儀式完畢,最後眾人都散了,只沈楨一人留下,跪在墓前低泣。
正傷懷著,身邊多了一人,沈楨抬起頭,看著這從未謀面的男子,只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
“你……”
伊墨低頭看了看他,目光又移到了那冰冷石碑上,緩緩道:“沈珏我帶走,日後有事,可來山中找我。”
“你是說小寶?”沈楨愣了一下,很快道:“可他是我沈家子孫。”
“我答應他,帶沈珏直到成年。”
“……如果是哥哥的意思……”沈楨紅著眼垂下頭,“我怎麼會違背哥哥的心願。”
伊墨蹲下身,看著面前石碑,眼底無悲無喜,只是看著,最後伸出手來,摩挲著那塊冰冷石碑。
上面有沈清軒的名字,這個名字,從來都是軟熱的,可以放在懷里取暖的,這一刻,卻變得比他還冷。
伊墨起身離去。
沈楨跪在原地,仍是哭著。
只在拭淚時抬起頭來,眼角掃過石碑忽覺異樣,再仔細去看,那碑上邊角處多了一行字。
字體端正,上書:
未亡人伊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