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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54章

遇蛇 溯痕 4332 2024-02-29 22:52

  沈珏推開院門,看見了坐在窗下的父親,以及一窗之隔的季玖。

  兩人隔著一扇窗戶,各自曬太陽和處理事務。

  沈珏抬起眼先望了望天,天空湛藍,四月已經春回大地,午後的陽光靜謐而溫柔,吹過庭院的風撫在臉上,沒有了嚴冬的寒厲。

  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沈珏不想打擾他們,輕聲的關了院門,朝自己的小屋走去。

  卻被閉著眼一直都未睜開的伊墨叫住。

  伊墨說:“過來。”

  十足的喚自家兒子的語氣,哪里還有一百多年前因為嫌惡狼崽子的騷氣,扔到椅上的疏離。

  最不喜人情世故的妖,也被時光打磨成了合格的父親。

  季玖歪過頭,望著窗下的父子兩人,也不干涉。

  只是不知道伊墨叫他做什麼,如果是問昨夜的事,季玖覺得有些不太好。

  再怎樣,這都是沈珏的私事,無論那個人是不是皇帝。

  沈珏站在伊墨面前,恭敬的很,喚了一聲:“父親。”又看向季玖,說:“爹。”

  季玖讓他這麼兩聲一喚,心里著實升起仿佛兩口子訓孩子的感覺,頓時尷尬,只好應了聲,低頭攥著筆續寫未完的書信,裝作忙碌。

  伊墨睜開眼,望著沈珏,端詳片刻後問:“好?”懶到連問話都只吐一個字。

  沈珏知道他問的是什麼,臉皮上熱了熱,低頭回了兩個字:“挺好。”

  這一問一答,包容了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蘊意深遠,連窗內的季玖都紅了耳根。

  風月之事,向來是秘事,床幃一方小天地里的隱秘,自知即可,哪有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談論的?

  盡管他們說得足夠含蓄,卻也依然有三分露骨,反倒是因為故意的含蓄,那露骨之處,就越發鮮明起來。

  偏偏伊墨沒有一絲自覺,還在問詢,問小寶:“他願意?”

  小寶的臉又紅兩分,等了等才道:“他要一人一次,我沒答應。”

  伊墨哧了聲,一副早預料的模樣,沈珏被他一聲“哧”的臉上徹徹底底紅了,全無昨夜折騰皇帝時的冷靜與沉著,只是個站在家長前被詢問的孩子。

  一如那年元宵夜,沈清軒指著胖墩墩的泥塑小狗兒取笑他,伊墨在一旁的那句:在長輩面前你就是這個。

  一語成讖。

  屋內季玖突然插過一句話來,解救了他,說:“夠了。”

  伊墨看向窗內,對上季玖視线,分明從他眼里看出四個字:為老不尊。

  這事也是你該打聽的?

  老蛇只好收起那分揶揄心思,端莊的揮了揮手,對沈珏道:“去歇著吧。”

  一句話又惹的沈珏窘迫起來,歇什麼歇,你才歇著呢。

  經了這麼多事,沈珏總算明白,要父親改了這些壞心眼,純屬譫妄。

  愈是親近之人,這老妖怪的壞心眼就愈多愈猖狂,幸好他爹極少與他同流合汙。

  正慶幸著,卻聽季玖一句:“去歇息吧,今日不用做家務。”

  “極少”不等於“從不”,沈珏通紅著一張臉,回自己房里去了。

  季玖原是真正關心的,但是等話說完,才回味到自己也是帶了促狹心思,正懊惱著,卻收到伊墨暗藏笑意的一瞥,季玖連忙咳了一聲,重新轉過頭,繼續寫信。

  晚間,也不知伊墨在弄什麼,空氣泛起一股股香氣,季玖放下筆,循著氣味一直找到廚房的灶上,伊墨正一手撐著額頭,坐在小凳上鼓搗灶里火苗。

  季玖問:“這是什麼?”一邊問著,一邊干脆揭起了鍋蓋。

  原以為這妖要做晚飯,季玖還有些驚訝,妖也會做飯嗎?

  結果一揭開蓋子,季玖臉上就黑了。

  雖然妻子生產時自己並不在家,可季玖只看一眼,也知道那是什麼粥。

  這老蛇!存心是讓沈珏不好過。

  季玖說:“你消停點吧。”

  伊墨抬起眼,道:“不是給他的。”

  “嗯?”季玖呆了呆,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頓時腦中亂了套,“你要給……”皇帝?

  伊墨揚起眉,笑了一下道:“不能嗎?”

  季玖怎麼也沒想到,這一份“月子粥”是給皇帝准備的。

  這蛇——季玖無話可說。

  站了片刻,季玖取過勺,一邊攪著鍋里的粥一邊淡淡道:“雖然有了中意的人,沈珏也不會為他舍了自己父親,平白做這麼孩子氣的事,也不怕叫人笑話。”略頓,補上一句道:“你這生的是哪門子氣。”

  心思叫人戳破了,老蛇臉上不見分毫羞慚之色,倒是坦蕩的很,道:“我高興。”他就樂意做這般孩子氣的事,怎麼著?

  季玖其實也能想得到,養了這麼多年的孩子與別人好了,作為父親,心里一定是有些情緒的。

  只是他之前並不知道,這一份無血緣的親情,能將這老妖怪羈絆的這般深,深到連這種幼稚可笑的事都做得出來。

  想了想,季玖蹲下身與他面對著面,眯起眼道:“你想讓皇帝難堪?我了解他,就這一碗粥辦不到的。”

  伊墨來了興致,問:“還要如何?”

  “讓我親自送去,叫他喊我一聲爹。”季玖的眼睛徹底眯成了弧狀,問:“如何?”

  伊墨被他這般打岔,心里的不郁也消散了許多,聞言搖了搖頭:“不若你我一起去。”

  季玖拿著鐵勺敲在他腦袋上,“蹬鼻子上臉!”好心與他開懷,還得寸進尺了。

  最後那鍋粥,被他們倒了。

  倒粥的時候,沈珏出來,站在兩人旁邊,望著那鍋紅紅的補身的粥,在夜色里熱著臉頰道:“要丟也是你們丟下我。”

  說的甚是真誠,以及委屈。

  季玖想到短命的沈清軒,望他一眼,也就不說話了。

  相處時間越長,那些硬話就越說不出口,眼前兩人都是妖,卻不知比他見過的人,情深意重多少。

  每每想到這里,季玖就不由自主的感到沈清軒造孽。

  又覺得,那個人雖纏綿病榻半生,卻又何其有幸。

  伊墨倒了粥,提著鍋卻說了一句:“你遲早都會被丟下的。”

  小寶輕易就被他一句話傷了心,低頭不吭聲。

  季玖看不過眼,嘴皮利索的道:“你也就現在得便宜賣乖,剛剛氣鼓鼓熬粥要去得罪皇帝的人也不知道是誰。兒子還沒被搶走便是這模樣,要真被搶走了,你還不得要去沈清軒墓里抱著白骨哭一場?”

  一番話,說的父子兩個臉色各異,各有各的精彩。

  季玖跟沒事人一樣,轉身回房了。

  留下伊墨望著他的背影,與沈珏道:“他怎麼這般不饒人?”

  小寶記著他剛剛傷自己的事,說道:“前世慣著你,今生不慣了。”說著邁步就走,儼然一副要把父親拋下的氣勢。

  走了不足十步,又折回身,拉著伊墨長袖,給拽回去了。

  又一次在季玖面前吃癟,這夜伊墨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真的讓上一世的沈清軒慣壞了,總是為所欲為,卻從未被沈清軒說過什麼,連一句埋怨都沒有,所給的都是包容與忍耐。

  可惜這樣的反省根本沒持續多久,在季玖上榻後,他又不顧別人意願的躺過去,將人禁錮住,抱進自己懷里。

  日子就這麼不徐不疾的過,季玖的承諾都在兌現,只要伊墨不過分,他都由著他。

  對沈珏,也仿佛對待自己的孩子,總是護著的時候多。

  有時沈珏被伊墨欺負的狠了,實在看不過眼,也上去幫忙。

  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他就這樣平靜的接受了自己是沈清軒的轉世,平靜的接受了這兩個妖對自己的依戀,雖然這份依戀衝著沈清軒而非季玖。

  明知這一點,他也平靜的給出自己的珍視。

  甚至願意放棄曾經的仇憤。

  既是替沈清軒償還,也是自己做人的底线。

  他雖是薄情之人,卻不寡恩。

  槐花開放的季節很快到來,山林田野,幾十顆上百顆槐樹都結了白色的一串串的槐花,掛滿了枝頭,季家祖墳邊上的幾棵槐樹長的尤為粗壯高大,直衝雲霄,遠遠就能看到滿樹白玉。

  季玖這天清晨帶上沈珏出門,叫他拿著一塊布,鋪在樹底下,自己將袍擺掖上腰間,挽起袖子,抱著樹干“噌噌——”幾下就隱進了花朵樹冠里。

  沈珏在下面伸著脖子看著,看了一會喊道:“爹,你干嘛?”

  回答他的是大把大把被捋下來的槐花。

  漫天旋舞著落下,帶著清謐幽香,悠悠蕩蕩,落在他的肩頭,發上。

  沈珏懂了,頓時高興起來,也掖著袍擺,抱著樹杆兩下就竄了上去。

  季玖正忙著,感到枝頭又一沉,回身便看見沈珏放大的笑臉,頓時愣道:“槐枝脆的很,會摔下去的。”

  話還沒說完,那乘著兩人重量的枝干“咔嚓”一聲,季玖知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下意識的將沈珏推開,自己摔了下去。

  “爹!”

  沈珏怎麼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畢竟這槐樹粗壯,上面枝干看起來也不細弱,卻說斷就斷。

  又被季玖突然推了一把,那一下推的極大力氣,將他推到另一根枝上,根本沒有他應變的余地。

  就眼睜睜望著季玖極速墜落,眼看要砸在地上。

  季玖也以為自己這一次不摔死也要摔個半殘,卻被窩在房里看書的伊墨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把接住。

  季玖睜開眼,迎面是一張余悸未退的臉。

  因為這張臉,季玖沒有嚇到,而是首先想到,他把這人嚇壞了。

  就本能的說了一句:“我沒事。”

  伊墨說:“嗯。”

  季玖看了看四周,自己還是被抱著,忙道:“放我下來。”

  伊墨卻不理他,將他抱在懷里,緊緊鎖著,像是要鎖到自己身體里去。

  這樣就安全了,有我在,你就不會再有危險。

  季玖回過神,也顧不上被抱的骨頭都在疼痛,伸手拍著他的後背,像是在哄孩子一樣哄著:“沒事,沒事。”

  這時沈珏從樹上下來,被伊墨喝了一句:“誰讓你下來?上去,把這花摘光為止!”

  沈珏二話沒說,重新又噌噌爬上樹,老老實實采花。

  伊墨這才放下他。

  兩個時辰後,日頭都到正中央了,沈珏抱著巨大的包裹,走回家。

  包裹里滿滿的槐花。鋪在院子里,仿佛渡了一層玉色。

  季玖原就是想做槐花飯解解饞,現在望著這麼多花,開始發愁要不要釀槐花酒。

  一地槐花,處理了三日才處理完,這天中午,他們三人都吃上了波折過後香噴噴的槐花飯。

  沈珏第一次吃這種鄉土風味的好東西,一口氣吃了三碗,還嫌不夠。

  吃著吃著,問季玖:“爹怎麼會做這些?我記得你不會下廚。”

  其實無論上世沈清軒,還是今生季玖,都不擅長此類事物。

  一世大貴之家,二世官宦人家,起居飲食,皆有人伺候左右,哪里用的著他去動手。

  都是被伺候的主子。

  季玖吃著飯,回道:“我娘教的。”同樣,也是娘親唯一會做的飯。

  她還在世時,每年特定時節,都會指使奴仆上樹,摘很多槐花回來,擇淨,泡洗,而後做成飯或點心。

  一家子人,難得的共聚一起,享受甜美佳肴。

  放下碗,季玖笑了一下,“娘說我自小就是個薄情的人,我與她辯解,她雖不說什麼,卻是一口咬定,任我怎麼說她都不改,我就每年這個時節,上樹摘槐花,學著她做給我吃,也做給她吃。不過也就吃了兩年,她就去了。”

  沈珏覺得自己問題問的不好,噤聲再不說話。

  很快吃飽了,先離開了。

  只剩伊墨與季玖,安靜的吃著。

  見季玖不再吃,伊墨也就放下碗,這才問他:“為什麼這麼說你?”

  季玖頓了頓,才道:“你看別人家的嬰孩,吃飽肚子也還貼著娘親,只有我,吃飽了便翻過臉去睡,把她丟在腦後面。”所以,是薄情,骨子里的薄情。

  伊墨聽完,想想也就認同了,道:“的確是薄情。”

  季玖早就認同這個結果,所以並不在意伊墨的說辭,起身將碗碟收拾好了,端去廚間。

  伊墨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想著人之性情,出生就可見端倪,季玖娘親也是慧人,一語中的。

  卻不知一切皆有因。

  前世沈母若不是那樣的秉性,又怎麼會有對娘親薄情的季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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