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軒坐在床邊,低頭靜靜看著床上女人,女人只露出一張蠟黃的臉,唇上慘白,厚重的棉被壓在身上的模樣,仿佛被中只是一張薄紙,平整的,看不出人形。
沈清軒知道原本不是這樣的,女人骨架纖細,抱在懷里雖是小小的身子,卻是有肉的,軟軟的,有著胭脂香氣,曾經有過一個他的孩子。
現在,孩子沒了。女人雖還未咽氣,卻也不知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沈家上下,都覺得她撐不過今晚了。
只是年輕,身子骨一直又健壯,所以才熬到現在。
也快油盡燈枯了。
沈清軒看了一會,伸出袖中緊握的手,掌心一塊被磕碎的烏黑墨錠,黑中帶紫,珍貴無比。
沈清軒想也不想,將那塊收藏多年的墨錠扔進了正瘋狂燃燒著的炭火盆中,噼啪一聲,頃刻燃成紅色,也不覺心疼。
百年歷史的墨錠,是前朝制墨大家所做,其材質選用極為苛刻挑剔,內涵世間各種珍奇藥材,珍珠粉、丹桂、人參、茯苓、靈芝……等等等等,所制之墨,書寫百年而不褪色分毫,因取材珍貴,是以指甲大小的一塊,也值千金。
這樣的墨,可用於書寫,也可用來留命。
沈清軒取了火鉗,將燒透的墨塊夾起來,放進小碗,又取了熱酒,傾倒上去,用銀羹化成湯汁,叫人扶起小桃,自己動手將那墨酒給她灌了進去。
一炷香的時間,小桃原先冷汗遍布的冰涼的身子,就有了起色,炭火盆的溫度終於對她有了影響,小桃身上暖了起來,呼吸也均勻了些,不再虛弱無力。
沈清軒著人好生看護,又停留了片刻,才離開小桃屋中,回了自己楠木小樓。
沈家人都知道,沈清軒手中有兩塊墨錠,其中一塊藥墨珍貴無比,兩根手指粗細,上雕行書配以墨竹,極是難得的一份完整墨錠。
現在的市面上,再也找不出一塊這樣的墨來。
卻叫他因為一個妾而磕碎了,化了湯汁,喂給小桃。
那是十多年前,沈老爺不知用多少雪花銀外加地契換來,是專備著,給體弱多病的沈少爺以防萬一用的。
上回沈少爺病重,還有上上回蛇毒入腑,都沒舍得用上。
憑什麼,現在給一個妾用?
各種議論如這冬天灑落的雪花,紛紛揚揚的飄散開來。
“小桃不得寵?——誰信?!”“妾?怕是連正妻都沒有這樣厚情吧?”“也是。到底小桃跟在少爺身後服侍這麼多年,將來王家小姐嫁進來也比不過吧。”“沒錯,一舉得男,雖然沒了。將來指不定還會兒女成群。”……
沈清軒並不在意他人議論,沈家主母卻不能不在意。
沈母專找沈清軒一回,雖未說的直露,話里意思沈清軒卻聽的明白:不過是個妾,且是個丫鬟。
你待她太貴重,命賤的人受不起。
沈清軒不置可否,頷首聽從。
所以小桃醒來,能吃得下湯水,下地走動了。
沈清軒也再未去看過一回。
伊墨那日來了,將他抱在懷里,療了傷,又走了。
沈清軒知道伊墨有事,也不留他,畢竟伊墨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刺鼻血腥味過於濃重,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伊墨是戰至半途而抽身。
妖的事,魔的事,沈清軒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小小凡人,不懂,也管不了。
只要伊墨不曾受傷,那血不是他的,沈清軒就不將這一切放在心上。
伊墨說,事情辦完自會回來找他。
沈清軒應了。
轉眼又是半個月,今年瑞雪,園子里被清積雪的出道路上,沈清軒坐著輪車由小廝推著,前往小桃的院子里,路途中觀看道路兩邊的角落里,那些童心未泯的丫鬟們堆砌出來的小雪人,一個一個圓滾滾的,碳木做的眼,蘿卜做的鼻,腦袋上插著樹枝,排排蹲坐在院牆下,生動稚氣。
小桃房里架了三四個炭盆,炭火熊熊的燃著,屋內溫暖如春。
小桃小產,不得下地,偎在枕上將息。
屋子里炭火的味道和中藥的味道攪合在一起,倒有幾分寧靜溫暖。
沈清軒揮退了丫鬟,叫她們去院中玩雪,丫鬟們高興的很,一路小跑著出了房門。
沈清軒這才靠近床邊,揭開軟帳,喊了聲小桃。
小桃似睡非睡,正打著盹,起初沒聽清,後來聽清了有男人喊她,心里一咯噔,心想哪里來的孟浪小廝這麼不懂規矩,竟敢闖她的閨房,傳出去,她還怎麼活?!
猛一睜開眼,卻是沈清軒,當下就愣怔了,不敢置信的喚道:“少爺?”
沈清軒微笑了下,“嗯”了一聲,望著那雙震驚無比瞪得渾圓的眼,問:“身體如何了?”
小桃仍是愣愣的,看著那張臉下意識的答:“好多了,”突地回過神來,“少爺你能說話了?!”
沈清軒伸手掩住她的唇,“噓”一聲。
小桃傻傻的看著他,好一會才醒悟過來,連忙點頭。
“我恢復聲音有幾個月了。”沈清軒說,抬眼依舊溫煦,只是話中有話的道:“還不是告訴你們的時候。明白嗎?”
小桃一想這幾個月家中也無人知曉,這兩天也沒聽丫鬟們談論這事,頓時明白沈清軒的意思,他只告訴她,不曾告訴別人,那她自然也不能走漏風聲。
連忙點頭。
沈清軒有些意外她的聰慧。
心里頓時更生惋惜,觀望了她好一會,才嘆了一聲:“我當初或許不該娶你。”
小桃臉上一白,“少爺?”
沈清軒搖了搖頭,低聲道:“當年你舅舅將賣你到我家,前兩年得了癆病,已經死了,你舅母又是個悍婦,日子過得拮據,容不得多你一張嘴。我原本想,你無父無母,無人可依。就是放你出門,日子也未必過的就比現在好,我雖不能給你一個好名分,卻也能讓你錦衣玉食,不用再做奴婢,再差也比流落在外風餐露宿強……所以,這才答應娘親,將你納進房里。將來你膝下有子,在府中也有所倚仗,一生不會受苦——也算這麼多年,你沒白伺候我。”
小桃兩眼一紅,想到傷心事,說不出話來,只垂首低聲喚:“少爺。”
“我知你聰慧,自從做了母親,行事更是謹慎小心,絕不會毫無端由的在雪中摔了一跤。”沈清軒望著她,看了一番後移開視线,又道:“想來這府中也不會有什麼人害你,大約是以前一起做丫鬟的伴兒來找你玩,見你不知比她尊貴了多少,心里起了不平,推搡一下,卻沒想到害你這麼重。”
小桃心中藏事居然就這麼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口說中,當下心頭一跳,唬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她以前也是丫頭,丫頭們在一起,往日嬉笑玩鬧也沒什麼顧忌,現在做了姨娘,孤獨許多。
難得有伴來找,自然應承著一起頑,加上又下了大雪,堆雪人時瘋了些,同伴不知輕重推了她一把,實在是無心,卻因雪地太滑,讓她重重摔倒。
小桃知道自己作為姨娘還和丫鬟們玩到一處,失了體統,本來就心虛,加上又失了孩子,險些要了命,只恨不得這事再也不提才好。
卻讓往日里不吭不響的沈清軒,一語中的。
小桃也分不清,那推她的丫頭,是有心,還是無意了。
沈清軒仍是看著她,那眼神雖無責怪之意,小桃卻汗流浹背。
“小桃。”沈清軒終於開口,小桃豎起耳朵聽著,卻聽他道:“孩子這事,我知道錯不在你,卻還是難過的很。”
小桃嚅囁著:“少爺……”
“算了,就當沒發生過吧。”沈清軒沉默了片刻,道:“我看你現在也痛苦的很,不如我送你出門散散心如何?”
小桃一呆,頓時想到他居然不要自己,張著口卻發不出聲,空空流下兩行淚。
“我在城外置辦了一處田產,已經空置了兩年,你搬過去吧,雖然比不上沈家園子富麗堂皇,卻也丫頭仆人無一不全。”沈清軒卻仿佛什麼都不曾看到般淡淡道:“你若答應,我就將地契給你,也算給你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吃穿不愁。”
又看著小桃神情,沈清軒繼續道:“將來若是有了心上人,那處房契也算是你的嫁妝。”
“少爺?”小桃一時不能領會他的意思,淚眼婆娑的望著他。
“我雖納你進房,卻也實在不曾喜歡過你。你也知道。”沈清軒終於將話說開,“經了這麼一場事,我也想透,自以為是為你好,實則是害了你。到底你伺候了我這麼多年,我也不想虧待你,那處田園風景好得很,附近農家也民風淳朴,我先送你去散散心。若一年後你還想回來受拘束,你就回來,依然是我妾室。若不想回來,就留在那,那房契地契都給你,來日有了喜歡的人,又待你好,你就嫁給他,生兒育女,也比跟著我這樣一個薄情的廢人要好。”
見小桃不答,沈清軒道:“你好好想想。”
小桃猶自發怔,從未想過峰回路轉,會有這樣一番事情發生。
呆呆坐在床頭,連沈清軒走了都不知道。
伊墨再次回來的時候,沈清軒正揉著額角,將那紙上枯荷揉成團,拋擲到一邊。
連續兩日作畫,畫出來的都不盡如人意,沈清軒惱了,將鎮紙恨恨的重放下去,沉沉的一聲悶響。
伊墨道:“這麼不歡迎我?”
沈清軒抬起頭,“你回來了?”臉上盡是歡喜。
歡喜的沒有一絲作偽,也無掩藏,仿佛之前的惱怒煩躁,等待的焦灼和不安,從來不存在過。
放下手中墨筆,沈清軒望了望他身上黑色衣袍,而後點頭,“這一次打理過了才來麼?”
“嗯。”伊墨走過去撿起地上揉成一團的紙頁鋪開,一邊看著一邊應:“上回你皺著眉頭,嫌我身上血汙臭麼?”
“哪里敢嫌你?”沈清軒笑,“就覺得你這人,干干淨淨的最適合你。沾了點血,倒不像個妖了。”
伊墨斜他一眼,取了案上筆墨,在池塘枯荷處添了兩筆,問:“不像妖,像什麼?”
“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沈清軒說,湊在他手旁看他修改那張畫,多了兩點漣漪,多了遠遠的一座雲山霧罩的山峰,說不出的清雅高遠,忍不住道:“嘖。”
“……”伊墨轉過臉來,眉尖微蹙:“‘嘖’是什麼意思?”
“無話可說的意思。”沈清軒笑著拉著他的袖子,奪了筆放到一邊,道:“到底是活了幾千年的老妖蛇,這墨寶流傳出去,也不知要引出什麼風流談逸來,一畫千金也不為過。”
伊墨嘲諷的在他額上彈了一下,“你不知金銀如糞土?”
沈清軒一把攥住額上的手,貼在臉上,張嘴咬了一口,又舔了舔唇,“金銀也好糞土也罷,哪里抵得過美人?”
伊墨看他半晌,而後搖頭:“你這樣子,倒真有幾分死纏爛打了。”
沈清軒笑了一聲,“你也可以……打蛇隨棍上。”攥著那冰涼大手,沈清軒滿懷意味的笑著,揭開衣襟,將它貼在自己肌膚上,又問:“你這蛇,要不要隨棍上呢?”最後一句,說的又綿又軟,煽惑異常。
伊墨也不遲疑,將人打橫抱起,走向床榻。
沈清軒仍是笑著的,笑的無比開懷。
仿佛無論自己是否身陷險境、無論這世間對他有多少不公、無論前途叵測與否,只要看見他,只要聽見他,就能笑出聲來。
仿佛從心底生出的金色花朵,世界再黑暗,也有一處永遠明亮的溫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