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醒來,帷帳落著的,枕畔妻子容顏依舊,閉目安睡。
他眨了眨眼,以為不過是噩夢一場,心里略松一口氣,就要起床。
剛一略動,身後傳來劇痛,他的臉驟然白下去,血色盡失。
環顧了一下四周,仿佛一夜間物是人非。
倉皇的起了身,季玖逃離般走開,在書房里叫人抬了熱水和皂莢,瘋了般洗刷自己,捏著白巾的手使的力越來越大,仿佛要將被碰觸過的每一寸都剜掉一樣凶狠。
可即使都搓掉了皮,滲出了血珠,那種窮途末路被羞辱的感覺終是揮散不去,刻骨銘心。
甚至能在此時回想起對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姿勢,以及行至巔峰時,那人咬在他耳畔,低聲念出的那一句: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季玖此時驚怒交加,根本無從體會這四個字背後,那尋覓百年的輾轉掙扎,日復一日踏在尋找途中靈魂骨血的抵死糾結。
明知不該來,還是來了,明知不該找,還是找了。
明知會失望,還是抱有希望了。
他這一世是季玖,飲了孟婆湯,踏了奈何橋,重歸輪回,再無沈清軒。
便是再想的清楚,看的明白,伊墨在那個音容笑貌一模一樣的季玖面前,望著他與另一女子纏綿,心生酸苦。
他想過很多回再次重逢的場景,想象了無數種可能的境況,怎麼也沒料到,他會握著劍,劍鋒直抵自己心頭。
明明沒有刺上,卻還是疼痛難當。
知道不該來尋的,他還是尋了。
知道不該這樣在沈清軒的嶄新人生前落下這一筆,伊墨卻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事情,他已經做了。
隱去形貌站在屏風旁看著那人坐在浴桶里,咬著牙搓著身上皮肉,搓的鮮血淋漓時,伊墨閉上了眼。
他想他了。
在分離一百多年後,在重逢時一模一樣的臉上,他還是想念那個在冬天里將他捂在心口上的人。
可是,那人已經不在了。
房門被推開了,匠師親自選料繪圖,打磨木板仔細鑲嵌的門無聲無息的敞開,陽光從外面灑落進來,季玖隔著屏風,厲喝一聲,“誰?!”
屋外的女子被唬住了,聲音都帶了些忐忑,小心翼翼道:“夫君?”
季玖在屏風後沒有一點聲音,屋外女子也不敢進來,夫妻這麼些年,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景。
過了一會,季玖的聲音才重新響起,恢復了只有對她時方有的柔和,道:“我有些倦了,你去給我熬碗湯來。”
女子心知他要支開自己,必定是心緒敗壞,也不為難他,應了聲:“昨日燉的雞湯還有些,我再加些藥材,一會給你端來。”說著重新關上門,匆匆離去。
季玖仍在浴桶里,身上已是一片紫紅,能搓的到的地方他都用力擦洗過,破皮之後的血肉浸在熱水里更是刺痛,每一個毛孔都沉浸在火辣辣的痛感里。
他卻仿佛絲毫不覺,眼底閃爍著憤怒的火焰,在自己身上狠狠擦洗。
若是能洗的掉前一夜的屈辱,既是剝皮剔骨他也願意。
可他亦明白,這是洗不掉的。
那人在他身體里出入過,進了他根本沒想到的地方,用了犬類相交的姿勢,把他當個女人一樣使用。
思及於此,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恨意是他這年從未經歷過的事,就是沙場對陣,對敵方將領也只是敵意而已。
他此刻卻學會了仇恨。
猛地起身,季玖抓過衣物套上,看著鏡中那人蒼白的臉,仔細束發。
他戴了高冠,一根血玉紅簪穿在冠上。
他往日里簡單慣了,今日遭此劫難,愈是不想讓人看出他的神情頽萎。
卻不知他身後有一人,一直在靜靜看著,看著他在桶里洗涮時的憤恨,看著他強撐著不讓自己露出一絲被擊倒過的行跡,這樣的性子,宛若那世的沈清軒。
從不低頭,更不折腰。
除了對他。
季玖出了門,坐了一頂軟轎,轎夫抬著他一路向北,出了北門城門,直奔林間大道,伊墨知道,在那大道中腰,有一小路,小路直通山道,山道盡頭,是久負盛名的一座廟宇。
顯光寺。
他這是要除妖了。
伊墨沒有再跟上,而是回了季玖書房,坐在他常坐的那張椅上,望著案牘。
幾份公文,一些不曾寫過一字的白紙,還有些收攏在邊角處的卷軸。
伊墨展開來看,是季玖無事時做的畫。
筆鋒凌厲,畫風孤傲。
高山異石,竹節森森,不再有絲毫旖旎柔調,與前世喜作的荷塘月色,桃花千里截然不同。
落款一個“玖”字,再無其他。
玖,墨玉也。
伊墨的指腹在那落款處輕輕摩挲,宛若愛撫戀人臉頰。
觸手,仍是涼。
伊墨想,你終是要除我了。
可這天下,還輪不到你翻雲覆雨。
前世儒生,今生儒將,也不過是這浩渺天地間的一粒小小塵埃。
除他的人,怎麼也輪不上他。
他是伊墨,不是狐女,便是死,也要自己心甘情願才行,被人亂棍打死,那不會是他的結局。
伊墨收回手,施法將那卷軸恢復原狀,現了身形,坐在椅上,安然等待。
等著看那人如何失望與不甘。
就像自己一樣。
季玖匆匆而去,又匆匆趕回,帶著滿身不適,與一僧人同歸而來。
夫人聞訊趕到門口,見了和尚愣了一下,問季玖:“家中要做法事?”
季玖笑了一下,早已准備好的說辭迎面而上,道:“我常年征戰,曾有一道人說我身上殺氣太重,易招邪風。既是難得歸家一趟,找個法師來家中護佑,也無甚不妥。你去屋中歇著,待法事完了我再叫你。”
夫人聽著,也覺得無甚不妥,況且昨夜不知為何突然睡去,醒來夫君性情暴戾,又古怪的在白天沐浴,合該有事。
現在請了法師來,想必真招了風邪。
連忙囑咐了兩句,退到一邊。
季玖見她往臥房而去,連忙喚住,道:“那屋子也需要清理一番,你帶著丫頭仆人們去偏廳候著。”
家眷下人都離開了,季玖站在庭院中,望著昨夜那間房屋,一旁僧人也隨同看著,看了片刻,嘆了口氣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這次怕是白請了貧僧這一回。”
季玖轉過臉來,清雋的面容在陽光下,是泛著青白的,壓低了音量,他仍是不信:“你制不住他?”
“施主看不見,那妖氣里透著金色,是要成仙的妖,想來已經修煉千年或者更久。小僧縱是有些法力,又如何降得住他?況且他即將升仙,功德基厚,不可能為禍人間,貧僧怎麼能去降他?”
“妄言!”季玖否了他不曾為禍人間的說法,道:“我現被他逼迫,如何不是禍害?”
那僧人仔細打量他一番,將他從頭看到腳,雖猜不出這妖如何逼迫他,卻也覺得事出有因,想了想道:“施主生下來時,可帶了些物什?”
“物什?”季玖皺起眉想了想,“不曾有。”
“那印記可有?”僧人又問。
季玖腦中卻閃過腕上那蛇吻之印,心中跳了一下,撒了謊:“不曾有。”
“如此便蹊蹺了。若是施主前世與他有糾葛,今生尋來也是常有的事。不若貧僧去問問罷,若真是事出有因,貧僧也可居中調和,施主看如何?”
“他又不曾在。”季玖說:“你如何問他。”
“他在,”僧人伸手,食指朝前,指著那臥房西邊的書房道:“在那里,那里妖氣正濃,否則小僧也看不出來。”
季玖明知道不該露出任何痕跡,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
驚懼之色掩也掩不住。
放在尋常,他是什麼都不怕的。
妖也好魔也罷,若真是有,不過一死!
他是軍營中歷練過的人,自小有父親一手指教,上陣殺敵也無數回,死屍斷肢見到的可堆成一座山。
他早就知道,死亡是他的宿命。
為國捐軀,馬革裹屍方還家,是兒郎榮耀,何懼之有!
只是他面對的,卻不是死亡。
而是比死亡更可怖的羞辱。
他無一絲可反抗的力量,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
只因對方不是人。
他怕的不是妖,而是他面對妖物時的無能為力。
他憤恨這種無能為力,這種明知不可抵抗卻又無法順服的掙扎徒勞無功,最是摧殘人心。
季玖站住身子,在長久的沉默後,低聲道:“大師一路奔波也累了,我著人安頓客房,大師先在此歇息,我們再從長計議,如何?”
僧人疑惑的道:“不用小僧上前詢問?”
“他既在書房,想必也是候著的,等我去。”季玖咬了咬牙,道:“我親自問詢,待有了結果再與大師商議。只是還請法師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旁人,家中妻兒性子軟弱,受不得驚嚇。”
僧人應下了,季玖喚了仆人,帶他自離去。
而季玖自己,則在陽光下站著,站在庭院里,久久望著那門戶緊閉的書房,有一把火將它燃個干干淨淨的念頭。
燒了他!
毀了他!
讓昨夜那一切隨著一把火而焚毀,終生不再想起。
偏偏屋內是個妖。
他縱有千萬手段也無法對這樣一個道行高深的妖怪使出來,昨夜那一場武力較量,高低立現。
他甚至沒有與他對立的資格。
季玖縱是想將他挫骨揚灰,也辦不到。
可他著實,想將屋內那人,挫骨揚灰,才能泄其恨!
季玖在屋外站著,直到那緊閉的房門,像是等得不耐煩一樣,自己敞開了。
暗喻之意不言自明,季玖的手握成了拳,雖緩慢著,卻沒有遲疑的走了過去。
逐漸靠近那黑暗門扉。
季玖想,就算萬劫不復,也要弄個明白。
只是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摧毀了,屋內那人並不在廳中,而是隔著屏風,斜倚著他的木塌,一手支著額望著他,那眼睛既深且寒,如萬丈深淵,是泛著嗜人之意的。
看著那雙眼睛,季玖腦中浮現的,便是前夜被壓在身下的絕望場景。
想起那僧人的話,心灰了大半。
季玖說:“我降不住你。”
季玖說:“不管是不是你我前世有淵源,今生我不曾招惹過你,你放了我,如何?”
季玖低下頭,苦笑了一聲:“我求你,如何?”
他的頭低下了,不曾看到榻上男人的眼睛,連那眼底泛起的哀傷一並不曾看到。
季玖只在短暫的寂靜之後,聽那人的聲音響起,問:“如何求?”
季玖心中一沉,躊躇片刻,終是狠了心,雙膝一屈,異常生硬的跪下了。
季玖說:“求你放我過我。”
季玖說:“恩德銘記於心,日後替你立牌,日夜焚香供養。”
季玖說:“求你放我一馬。”
他說,一邊說,一邊叩首。
額頭擊在冰冷地面上,悶悶的響,季玖聽著,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數的越來越多,數字越來越重,數到最後逐漸茫然,只是機械的叩首,磕頭,一個又一個。
將那些尊嚴屈辱都縮起來,縮成了小小的一塊,最終心頭一片空白。
伊墨聽著,看著,那磕頭聲聲聲鈍重,一下又一下,砸在他心口,像是還嫌他不夠疼,悶響聲中逐漸伴著血花濺起,那人已經血流滿臉。
一如他胸腔里鮮血淋漓的那顆心。
伊墨起身,走到他身邊。季玖仍是跪著,卻停下了叩首。
伊墨什麼都沒說,擦著他繃緊的身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