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上午,沈清軒打理完手邊的事,讓小廝推著,去廚房看看晚間的飯菜准備的如何。
沈家太大,廚房也是三重,最外面堆著小山樣的瓜果蔬菜,處理過的雞鴨魚肉都撿放在盆里,灑了鹽醃制入味,待晚間直接可以入鍋。
第二重門里大大的屋子,起了數十個小灶,點著火,煨著各式高湯。
最里間才是真正做飯的地方,掀開門簾,首先是如山的蒸籠,摞的直達房頂,籠旁立著木梯,方便隨時爬上去查看。
鐵鍋有大有小,灶爐形狀不一,燉的煮的煎的燙的,無一不全。
廚子們圍著短裙,雙手在案上穿梭如飛,切絲片柳,揉面調餡。
臉上被爐火映出紅紅的光。
有人忙里偷閒一抬眼,瞅見了門口的沈清軒,連忙驚呼一聲,停下手跑過去,喊道:“少爺怎麼到這里來了?趕緊回去吧,油煙大,小心熏著。”
沈清軒微微笑著,臉上有著節日的喜慶,擺了擺手,道:“我看看你們准備的如何了。”
“少爺放心,廚子們都老練著呢,出不了差錯。”
沈清軒點點頭,又看了一會,才道:“先做出些好菜來,裝在食盒里。一會給我送來。”
那人不解,疑惑的問:“少爺這是要給誰送去嗎?”
沈清軒頷首,卻也不解釋,只讓他照吩咐去做,隨後就走了。
不消片刻功夫,裝的滿滿的食盒就送到了沈清軒手邊,沈清軒打開看了看,重新蓋好,又讓丫鬟拿來早先准備好的一個紅色包袱,送到門口去。
侯在院門處的小廝迎上來,接了東西放進馬車,隨後說了聲“少爺放心,小的一定送到”趕著馬兒離去了。
馬車一路疾馳,趕往渡口,又轉上了船,不到晌午的時間,小廝就將那些東西送到了小桃的別院里,很快又匆匆趕回復命。
自然得了沈清軒的打賞。
下午的時候,許明世也迎風踏雪的回來了,臉上掛著焦急之色,衝進院中,找了一圈才知道沈清軒在主院里招呼客人。
丫頭見他找的急,也不敢耽擱,讓他候著,自己圍了斗篷去尋主子。
沈清軒得知許明世來找,使了個眼色中途離席,問他何事。
許明世見周邊無人,才解了衣襟,從懷里掏出個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來。
“噯?這是甚?小狗兒?”沈清軒剛要伸手,被許明世擋住了,許明世把那東西重新揣進懷里,滿臉苦相的對著沈清軒道:“我也不知怎麼跟你說。”
沈清軒奇怪的看著他滿臉苦澀,明白事情不小,請他進房細述。
原來又是許明世一時衝動做下的事。
那黑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卻是一只剛出生月余的小狼崽。
狼崽的母親也有些來頭,修煉三百年成精,得了人形,而後耐不住寂寞,不再潛心修煉,去塵世中游玩。
隨後就是些人人都耳熟能詳的情節了,狼精戀上凡人,一人一精相戀相慕,在一起過了一年。
結果一年後那男子得了重病,母狼精知道是自己的緣故,四處尋求解決之道,恰遇許明世。
許明世一見那人臉上敗死之氣,只當是妖精存心害人性命,不分青紅照白,上去就和母狼動了手。
結果那狼心中牽掛丈夫,兼之剛剛生產,身體未愈,就這麼死在他手里。
母狼一死,人形的狼崽無妖力看護,自然也現了原形。
之前榻上男子見許明世衝撞自己娘子,還以為他是胡說八道,只是實在沒有精神,也無氣力阻止,只得眼睜睜看著自己妻子倒地,結果那倒地婦人一轉眼,就化作了一只黑狼,而懷中哭泣的男嬰也一瞬間化成哀叫的小狼崽。
他只是普通凡人,重病在身,又遭此驚駭場面,竟然一命嗚呼了。
對著兩條性命,許明世知道自己又犯了錯,卻不知如何收場,只得抱了那狼崽,步履匆忙的趕回來找沈清軒。
他身在異鄉,並無其他相熟之人,遇了事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沈清軒。
沈清軒聽完,不發一言。
只抬著臉,目光冰冷如刀,直凜凜的看著他。
那眼神極冷,冷到極致,仿佛千年寒冰雕琢的刀刃,插進他心窩里。
許明世駭的臉色都變了。
足有一炷香的時間,許明世站在那處,仿佛做錯了事的小孩,頹喪的垂著腦袋,喃喃著也不知是問誰,“這可如何是好?”
沈清軒冷哼一聲,正欲說話,卻聽到一聲細嫩的哀叫聲,自許明世懷里發出。
細細的嗓子,不知身邊世事無常,呵護它的天地已然驟變。
只是餓了,便哀哀的叫著,拱著小小的腦袋,尋找母親。
沈清軒眼底變了一下,終是什麼都沒說。
搖了鈴鐺喚來丫頭,讓她去找老管家,不管什麼法子,尋碗奶口水來。
命令發出去,丫頭感到屋中氣氛不對,連忙應下,立刻退出去,關好門。
小狼仍在細嫩的用嗓子叫著,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在許明世懷里拱來拱去。
沈清軒伸手,冷聲道:“給我。”
許明世猶豫了一下,沈清軒淡淡地道:“你可是它的滅門仇人。”話剛落音,許明世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臉上露出了悲苦之色,甚是可憐。
只是再可憐,也打動不了沈清軒的鐵石心腸。
伸著的手,巍然不動。
許明世將那狼崽遞過去,沈清軒將它抱在懷里,裹進衣襟,一邊安撫著,一邊對許明世道:“我早說,你這性子若不改改是要惹禍的。不是害自己,就是禍害他人,你先還不服,現下可是應對了。”
許明世一言不發,只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也不說什麼了,你去賬房領些銀兩,前去將那對夫妻安葬了吧。”
許明世聞言抬起頭來,驚異的道:“安葬?如何安葬?”
“廢話,自然是葬在一處。”
“可,可她是精怪。”
“那男人娶了她,只要沒有休她,莫說是精怪,就是惡鬼,也要葬在一處!”沈清軒加重音量。
許明世愣愣的。
“你殺了他妻子,又嚇死了病人,我本該送你見官。但到底你我也算故交,尚有些交情,這事我也不做了。”沈清軒淡淡道:“只是你須寫一份文書給我,往後再要降妖捉怪,須得問清事由,再有此事發生,我就拿了你去見官。你雖是道士,卻也是人,歸得官府管轄。到那時,以命抵命,我絕不相幫。”
許明世仍是愣怔,卻點了點頭。
懷中狼崽動的厲害,沈清軒一手將它抱緊了,獨手推了輪椅到書架前,從書櫃中取了木箱出來,打開,里面只有一件雪白長袍和一件紫銅小鼎。
許明世看到那兩件東西,卻不知他究竟想做些什麼,只默不吭聲的看著。
沈清軒取出那件蛇蛻做的長袍放在一邊,又掩上木箱放回原處,拿著那長袍過去,看了他片刻,才道:“那母狼也不知是何來頭,想來山中野獸修煉,也非她一個。她此番死的冤屈,十有八九會有同伴來找你尋仇。你做了這事,本該以命抵命。卻到底年輕,死了可惜。這衣物我先借給你,你拿去護身,且將你身上所有傷人的武器全部解下,交給我。等事情了結,我再還你。”
許明世還是沉默,心知他所言不虛,卻也知道一旦自己毫無還手之力,等待著的將是不可預估的結果,即便有寶衣護身,不會失了性命,卻也難逃皮肉之苦。
但沈清軒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他就是要他這樣贖罪。
哪怕被那母狼精的同伴打廢打殘,也是活該。
換或不換,全憑他此刻抉擇。
許明世立了一炷香功夫,終是解了衣囊包袱,將內里的道符朱砂全部遞給沈清軒,又將腰間挎著的寶劍也解了,放在桌上。
最後拿起那件蛇蛻寶衣,低頭看著,突地眼眶一紅,落下淚來。
他說:“對不起。”
沈清軒卻是無言,因為他知道,這聲道歉,並非說給自己聽。
懷中小狼嗚咽的越發可憐了,房門正值此時被叩響,老管家的聲音響起:“少爺,我尋了只正在喂養的母羊,可行嗎?”
沈清軒道:“擠碗奶來。”
老管家道:“這就來了。”
余溫尚在的羊奶送進房,沈清軒試了試,抱出懷中狼崽,以碗去喂,那小狼哪里吃得慣,加上又是冰冷的碗沿,直往下漏,根本喝不到嘴。
不由得又氣又急,叫的愈發淒慘,掙的也厲害起來。
沈清軒放了碗,也不清楚它究竟是不吃還是不習慣這樣的吃法,只好用手指蘸了些,往它嘴里遞。
那小狼餓的狠了,又知道身邊不是親人,本能的警惕。
待他手指伸來,一張嘴就咬了上去。
許明世嚇的“嗷”的一聲,因為沈清軒的手指立時見了血。
沈清軒卻面色不動,仿佛被咬的是別人,仍是將那手指往狼嘴里送,血液混著奶香,小狼舔了舔,等沈清軒再送來手指時就不咬了。
確定只是喂養有問題,沈清軒找了小勺,小小的一支,捏著狼嘴給它灌。
一個是餓得發瘋的小狼,一個是從來不接觸動物的男人,一碗羊奶灑了三分嗆了三分又吐了三分,勉勉強強,互相總算能配合好了些。
第二碗喂的順當多了,到了第三碗,沈清軒喂的慢了,小狼也吃的慢了。
許明世在一邊看的直流汗,一邊佩服沈清軒的耐性,一邊卻也可憐這只失了父母的小狼。
若不是它,這小東西哪里要廢這麼多力氣,只為吃飽肚子?
等到小狼肚皮開始撐圓,沈清軒累的不清,它自己也累的夠嗆。
趴在濕淋淋的沈清軒腿上勉強挪騰了個位置,換了個干燥溫暖點的地方,蜷著身子就睡著了。
把小狼抱進衣襟,沈清軒到火盆邊撩著袍擺烘烤衣物,此時才算安靜了一下。
許明世也正眼去觀看,看著沈清軒的側臉,在火盆邊散發著一種恬靜與疲倦的氣息。
而後猛地瞪大眼,高聲道:“沈清軒你身上有妖氣!”
沈清軒正烤著火休息,被他這麼一喊,唬了一跳,睜開眼看著他,很快回神道:“我知道。”
“你是不是遇到什麼妖怪了?”許明世問,臉上本能的戒備,觀察四周。
沈清軒笑笑:“沒有。”
“胡說,你身上妖氣那麼重,明顯是和妖……”話到這里,戛然而止。
許明世驟然明白過來,是的,這樣的妖氣,並非與妖尋常相處才能染上,須得……況且這妖氣,他並不陌生。
一向糊里糊塗的腦子在這一瞬間,陡然條理清晰起來。
許明世想到他曾經奮不顧身救那蛇妖,想到那千年老蛇將寶物蛇蛻爽快的贈他,想到不久前在山中逐漸消瘦卻執拗似乎在等待什麼的那個人……許明世幾乎是顫著聲音發問:“你與那蛇妖、是不是好過了?”
沈清軒只看著他,不承認,亦不否認。
只是看著,眼底譏諷一閃而逝,仿佛在嘲笑他這個問題的多余。
許明世愣怔著,腦中思維在他的目光下斷了线,紛亂成麻。
沈清軒始終從容的望著他紛亂的眼神,仿佛一切都與己無關。
只是到最後了,才輕笑一聲,不無嘲弄的道:“我與那蛇妖好了一年了,你是要除了它,還是除了我?”略頓,沈清軒輕輕地,用鼻音發了個音節,說:“嗯?”尾音上揚,肆無忌憚。
許明世倒抽一口涼氣。
“你這樣會死的!與妖在一起,哪怕是修煉千年的妖,你也會死的!”許明世喊。
“我知道。”沈清軒應的極快,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他告訴過我。”
“他……”許明世啞言。
“我不是你,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用為我操心。”沈清軒放下襟擺,望著他道:“你還是先回去,將那對夫妻安葬了吧。”
許明世倒退兩步,像是被深深打擊了似地,不敢置信的望著他,半晌,猛地一跺腳,掉頭跑了。
撫了撫懷中狼崽的毛皮,沈清軒也坐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對懷中睡的香甜的狼崽喃喃道:“我給他的寶衣不帶,這一去,也不知道回不回得來。”又想著,這狼崽此時倒是溫馴模樣,將來也不知會如何,怕是要找許明世尋仇的。
懷里揣了這麼個東西,沈清軒真的開始發愁了。
而後,就像許明世有事自然的想起他一樣,他此時唯一想到的,就是伊墨。
那蛇冰冷冷的性子,把這狼交給他,指不定也冰冷冷的修煉不理世事去了,就算不老實,伊墨也自然有法子制得住它,等到修煉成人形要去尋仇,那許明世的骨頭都腐成灰了。
沈清軒眯起眼,臉上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神情,非常非常、非常得意。
正在溫泉里的伊墨,突地睜開眼,然後打了個噴嚏。
對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噴嚏,伊墨發揮了野獸般的直覺,一揮手,衣袍完整的覆上身。
離了山林,前往城中沈宅。
宅里燈籠遍布,歡聲笑語,耳畔繚繞的都是喜氣洋洋的問好。
一路上無數遍“伊公子過年好”讓伊墨腳步也慢了下來。
屋中沈清軒坐著,正好回頭,眉眼含笑:
“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