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季玖迷蒙著醒了,他睜開眼,頭痛欲裂。
又重新闔上了眼,一動不動的躺著,腦中全然是一片空白。
仿佛天地混沌的時期,天與地還是一個巨大的蛋,他就是那個蛋里沉睡的嬰孩,懵懂而無知。
沒有記憶,沒有過往,沒有曾經,也沒有未來。
茫然不知世事的安寧著歡喜。
可他終究不是嬰孩,宿醉的空白過去之後,曾經發生過的事便在腦中一幕幕的飄移而過。
季玖眨了眨眼,徹底醒了。
扯著被子坐起身,季玖倚著床頭,揭開了帷帳。
原以為會看到的凌亂並沒有出現在眼前,端正的桌案,疊好的公文,擺放著的紙墨筆硯,連茶盞都完完整整的放在桌上,並不是記憶里的碎片。
季玖幾乎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
緊接著,他看見了那壇酒。
從地里挖出來的,還沒有擦拭干淨泥土,更沒有開封,像個剛從土里刨出來的果實,帶著與生俱來的香味,端正的立在長桌中央。
這是他要的春酒。季玖想起來了。
接著很自然的想起那人趁著天未大亮,偷偷去人家院子里刨酒的情景,也不知是滑稽多一點,還是心酸多一點。
只是臉上依舊雲淡風輕,仿佛一切都與己無關。
坐了一會,就起了身,將床榻收拾好,抱了褥子去院中晾曬,又將弄髒了的織錦絹布都扯了下來,拎了個木桶,去河邊清洗。
做這些事的時候,季玖臉上也是淡然的,只有在低頭搓洗那上面的可疑痕跡時,耳朵後面才泛起了些紅,羞也羞的不動聲色。
自那之後,季玖就沒有再見過伊墨。
等待的皇喻還沒有來,季玖也沉得住氣,飲酒作畫,吟書擊築,小院上空日升月落,過了一年。
伺候他生活起居的還是啞伯,每天清洗院子,照顧他三餐飲食。
唯一的變化,倒是這一年開春時,季玖的往來書信頻繁起來,幾乎每隔幾日都有騎著快馬的人,叩開院門。
啞伯雖是個鄉下人,卻也知道這院子里的人身份非同一般,若是有事,差不離就是軍事了。
這日啞伯領來一個孩子,十四五歲年紀,梳著兩個垂耳髻,憨憨的眉眼,來找季玖。
啞伯不能說話,就讓那孩子自己說,那孩子靦腆的狠,話還沒說,臉上先憋紅了。
季玖看這情景,心中已明了大半,就問:“來找我,是想從軍?”
啞伯“啊啊”的喊著,一邊點頭。
指著那孩子,又指著季玖,示意想讓他跟著季玖。
季玖問他有無兄弟,那孩子搖了搖頭,又問有無父母,孩子連忙又點頭。
季玖便道:“你若隨我從軍,來日戰死沙場,老母何人侍奉?老父何人給養?家中香火何人繼承?獨子留家,是規矩。莫說了。”
就這麼拒了。
那孩子紅了眼,一句話不說便跑了。
啞伯打著手勢辯解,季玖看了好一會才看明白,原來那孩子有一個兄長,五年前從軍,後來死了。
兄弟兩人感情原就好,兄長死了,弟弟雖小,卻立志要為哥哥報仇,一直沒有門路,聽說這院中住了個將軍,才找啞伯幫忙。
季玖不語,背手站了許久,才道了一句:“他兄長雖死,卻是為身後城中百姓安寧,而非一人之故。他卻因私仇而入軍,棄老父老母與不顧,非忠非孝,我更不要。”
啞伯張了嘴,點點頭走了。
這樣的小事偶爾發生,隨後日子還是一天天照常的過。
那孩子卻粘上了季玖,三天兩頭跑來,跪在院門外,等著季玖心軟。
可他不知道,與季玖來說,對他心軟,便是對他父母的惡毒。
所以理也不理,隨他跪著,季玖甚少出院。
碰上這種事,季玖不怕做壞人,且做的心安理得。
又是一個夏日,空中雨燕低飛,偶爾停在季玖的房檐下,給幼鳥喂了食,又匆匆飛走。
季玖探過窗戶,望著檐下那個小小燕窩,不知道幼鳥長大,會不會反哺。
就這麼看了許久,才收回身續之前的事。
啞伯在院中灑水掃地,偶爾也會轉頭看一眼敞開的窗戶內,只看見案上鋪著一張大白紙,上面許許多多的紅,啞伯年邁,眼神不濟,兼之距離遠,總是看不清季玖究竟在畫什麼,偶爾送飯進去,紙上也已經鋪了白絹,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看到。
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啞伯雖年紀大了,好奇心卻如年輕時一樣,旺盛的很。
他總是偷偷看,季玖卻太專注,並未注意。仍舊低頭畫著。
啞巴發現,作畫的時候,季玖的神色是凝滯的,甚至……略有悲傷。
哎,到底畫的是什麼呢?
啞伯討厭起自己的年邁,眼神越來越不中用了。
院門此時被叩響,啞伯急忙忙走去開門,以為又是來送信的,笤帚還握在手里,沒料到門一開,外面便衝進兩個人來,手里持著劍,雖未出鞘,也唬著老人一個哆嗦,笤帚落在地上。
接著又陸續進了四個人,一身黑色,面容冷酷而干練的將啞伯趕到一旁,列成兩隊,候著。
啞伯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此次來的是大人物,連忙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撿起笤帚,縮到門後去了。
季玖正不慌不忙的收著畫卷,等他將畫卷收好,院門外該來的人已經進來了。
皇帝作儒生打扮,走進院中掃了一眼周圍,便衝著那扇緊閉的門,不悅的喊了一句:“季玖!”
房門這才打開,季玖跪在門檻內,不咸不淡應了一聲:“皇上。”
可憐躲在院門後的啞伯,聽到那句“皇上”,險些一口將笤帚柄啃掉了。
皇帝進了屋,季玖起身關房門,兩扇門只剩一道細线時,他透過那道縫隙,望見了站在院門處直勾勾看著自己沈珏。
喉嚨瞬間緊了一下,季玖垂下眼,將那道縫隙掩上。
時隔一年多再見,父子兩人各自眼神都是慌亂無措。
有些人,你拿他放在心口越近的地方,就越不知道,該怎麼對他。
皇帝坐在季玖常坐的椅子上,翻了翻桌上文書,後又隨手棄到一旁,眼睛盯著季玖,良久方道:“這兩年還好?”
季玖說:“好。”
“兩年不曾回家,就不想?”
“想。”季玖說。
“朕今日來看看你。”皇帝說。
“嗯。”
皇帝有些惱了,拉下臉道:“你就打算這樣一個字一個字的跟朕說話了嗎?”
季玖說:“不敢。”
皇帝“嗤”了一聲道:“兩個字了。”
季玖懶得理他,轉過臉看向窗外,空氣里有花香飄來,皇帝突然開口道:“朕許多年沒吃過槐花飯了。”
他本以為季玖會說些什麼,結果季玖一揚眉,甚是認真的問了一句:“那是什麼?”
皇帝被噎了個結結實實。
半晌,才好氣又好笑的道:“罷了,你知道朕今日為何來。軍情你也該知道些,匈奴大軍已經出動,以路程算,兩個月後就該抵達城下了。”
季玖說:“讓臣去?”
“不然朕親自去?”皇帝反問。
“臣以為皇上要給臣頤養天年。”季玖說。
皇帝卻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朕……未必不這麼想。”
季玖沒料到他會這樣說,愣住。
“……朕這些年,”皇帝望著他,認真道:“身邊,也就你一個了。”所以,不願意這個世上最後一個懂他的人,就這麼消失不見。
一直護著,留著,究其根底,不過是帝王的一點私心。
只是兵臨城下,這份私心,只好棄之一旁,眼睜睜看著這一路走來,相扶相攜的同袍,踏上征途。
今日褪下龍袍,微服來訪,他是皇帝,也不是皇帝,仿佛還是多年前那個皇子,能夠和自己信任的伴讀知心與共。
可是,他到底已經是皇帝了。天下帝王。
皇帝取出虎符,放在桌上,聲音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倨傲從容,“明日趕回軍營,從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大將軍了。”
季玖沉默著,良久方道:“臣,定不辱使命。”
“這次匈奴是大軍出動,若你能擊退他們,接下來的事……”皇帝微微挑起眼皮,“大軍在外皇令有所不授。”稍後又補一句:“糧草不用擔心。”
季玖低著頭,嘴角挽出一道淺淺弧度:“是。”
臨出門,皇帝突然折過身,拋了一句:“你那義子侍衛,在外玩忽職守,朕抓著了,交給你,該打該罰你去處置吧。”
便走了。
留下“玩忽職守”的侍衛沈珏,與被侍衛拋棄許久的季玖。
以及縮在門後,呆了很久很久的啞伯。
沈珏走上前來,行禮時試探著喚:“爹……”
音只發出一半,讓季玖截了,“叫將軍。”
沈珏低下頭,道:“將軍。”
“准備些干糧,明日啟程。”季玖既沒有打,也沒有罰,仿若不曾發生過任何事,回房去了。
夜深,季玖展開畫卷,紙上滿目桃花,鮮艷欲滴的開著。
卻不是伊墨畫的那幅。
紅色的花海里,交疊著兩個人,下方那人身上布滿桃花,仰頭微眯著眼,輪廓一眼看去便是男子,卻捎了一絲嫵媚。
腿是抬著的,繞在身上男人的腰上。
上方那人低著頭,長發散落,遮住了臉,只有腰身曲线,擠在身下人的腿間。
竟是在交歡。
落英繽紛的花海里的情事,卻無絲毫淫囗靡之氣,只有說不出的脈脈溫情。
季玖提起筆,在那人的臉上添了眼,又描了鼻與唇。
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卻又分明不是他。
花瓣四處飄散著,鋪了一地,又疊到了天上,漫無邊際的艷紅,灼目刺眼,卻落在那兩人身上時,安馨寧謐。
畫名為《故鄉》。
季玖看著那幅畫,看了許久。
最後重新取了一張紙來,展開,沉吟片刻,再次落筆,卻是最簡潔不過的筆墨,畫了一座墳,墳塋前有碑,墳上又有荒草叢生。
那是將軍的墳。
也叫《故鄉》。
將畫卷收好,季玖取了火盆來,一年多的心血,付之一炬。
第二日,一切業已收拾好。沈珏牽了馬,在院門外候著。
季玖在屋內,站在床側,也不知想起什麼,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
最後,他低下身來,側臉貼著枕畔的另一只軟枕,輕嗅著曾經那人,遺留的發香。
亦是同樣,溫情脈脈的。
不輸與焚燒的畫卷上,那個與他面目相同的人。
伊墨是在的。
隱著身形,遠遠的站在一邊。
以他的性子,該是出來取笑的。
然而他卻沒有動,只靜靜看著,看那人閉著眼,嗅著床榻上自己曾睡過的軟枕。
看著他說不出口的,深情如許。
片刻過後,季玖直起身,臉上淡漠如常,提起劍走出去。
一把鎖,鎖上了這院中發生的,和來不及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