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晃晃,兩人緊緊相擁,好久,李紹喚著李慕儀的名字,不見回應,才知她已沉沉睡去,李紹瞧著她的睡顏,不禁失笑,吻了吻她的額頭,繾綣多情,無關情欲風月,仿佛如此也能直到天荒地老。
李慕儀醒來是在獵場的軍帳里。
樂宴結束後,越祇勇士與大梁軍士較量,雙方難分伯仲,直到奕陵君親自上場,接連挑了幾位大梁將軍下馬,又向雁南王邀戰,獵場上金旗招展,戰鼓擂擂,氣氛一如繃緊的弦,蓄勢待發。
李桓派人傳李慕儀前去觀戰,李慕儀一到獵場,眾人起身行禮,李桓親自走下來牽住她的手,如往常一樣,“姐姐,來,與朕同坐。”
“這不合規矩。”
“與你,從來都沒那麼多規矩。”他的手緊了緊,那口吻已不容拒絕。李慕儀默然,教他牽著落座,近坐的還有文侯趙行謙。
他眼輪發灰,目光有些渙散。
自她不再碰政事後,便未見過趙行謙,今日看他形銷骨立,仿佛瘦脫了相,與素日里意氣風發的文侯大相徑庭。
想必是革新科舉一事令他殫精竭慮、耗盡心神才會如此。
李慕儀靜默片刻,舉杯道:“文侯瘦了,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趙行謙一愣,忙抬了酒杯,低頭說:“多謝殿下關心,臣一定……臣一定……”
李慕儀應了聲,目光逐向遠方,蕭原和李紹已在獵場兩側。
蕭原赤裸著上身,膚色蜜金,握著彎刀的手臂肌肉鼓起,肩膊上紋著狼王圖騰,整個人硬朗不凡。
反觀李紹,著墨青箭袖武袍,劍眉星目,低頭整好袖口,從士兵手里接了杆赤金鎏銀長槍,槍頭系青灰色流纓。
縱然不似蕭原那般極具侵略性,可當他起了長槍在手,平生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來。
趙行謙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方才那杯酒在他心頭上燒起來的熱漸漸冷卻下來。
他有今日離不開李慕儀的提拔,可撇去那些在朝堂上的利益關系,兩人還是朋友。
從前他病時無人照顧,也住進長公主府去養病,兩人曾對著紅泥火爐溫著的酒徹夜長談,也曾對坐讀書,各自無言也好,為個注解爭執不休也好,從前覺得與她的時光漫長,現在一想仿佛也不過一瞬的事,快到仿佛不曾存在,也不曾真實。
能遇見李慕儀,原本就像一場夢。
那年赴試,他在永安巷的小柴房里凍得瑟瑟發抖,頭腦燒得不清不楚,墨硯里凝冰,寫個字都難。
李慕儀托人打聽到他的住處,親自登門拜訪。
那樣尊貴的人到這陋室里來,趙行謙一旦想起來都覺得臉紅,想尋個好茶招待,又怕露了窮酸,便只能請她坐下。
李慕儀問他的家鄉,問他母親高齡,趙行謙都一一作答,回答時咳嗽不斷,渾身顫栗。
他看李慕儀皺眉,以為自己回答得不好,正欲請罪,那涼如細雪的手便探到他的額頭上,趙行謙愣著,惶恐躲閃,李慕儀立刻解了軟金色的斗篷披到他身上——那是他在京城聞到得第一縷溫暖的香。
她說:“趙公子既來赴試,又怎不好好照顧自己?”
烏眸流情,注視著他的時候,盡是耽心憂慮。
他昏昏沉沉間,暗自發誓,他願意為這樣一雙眼睛而死。
只是他的命著實不值什麼。
李紹欺辱她,他連進門的勇氣都沒有;京城里謠傳長公主身份成疑,暗諷她是官窯妓女,他也無能為力;如今皇上意圖和親,將她遠嫁越祇,李紹和蕭原尚能一戰,他卻只能干坐在這里……
他待李慕儀的真心絕不遜色於任何一個人,可他配不上,這是即便革新變法,都變不了的現實。
從絕望深處涌出來的悲哀摧得他頭昏目眩,他兀自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徹底死心地去做個局外人。
獵場上,李紹已翻身上馬,槍柄流出燦然金光。
李桓眯著眼睛,同李慕儀道:“朕方才同奕陵君談起你們二人的婚事,與他戲言,你是朕的皇姊,朕做不了你的主,不過中原有句話講‘長兄如父’,只要六哥首肯,奕陵君便能娶走姐姐。”
他雖是在笑,可藏不住淡漠,每一字都似泛著寒氣的刀,割在李慕儀的背脊上,“姐姐,你是想奕陵君贏,還是六哥贏?”
李慕儀道:“奕陵君說,提親一事,是礙於父王之命,他本意不願。臣以為,他會輸上一籌。”
話音剛落,獵場上傳來一聲震天撼地的鏗鏘聲,兵器與兵器交接,錚然長鳴蕩在風中,一下刺破蒼穹,震痛耳鼓。
“他對付六哥的架勢,哪里是不願?”李桓指著獵場上奔騰的身影,“你看,奕陵君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