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雲:
十分春色夢中描,一段香魂鏡里銷;
采藥不因迷玉洞,分槳曾許嫁藍橋。
梨花月靜窺秦贅,楊柳姻低斗楚腰;
見說妾家門近水,請君驗取廣陵潮。
說這小姐見了雲客的詩,也不輕易開口。想了一會,轉身對絳英道:“那人雖則像個風流才子,只是這樣行徑,豈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緣,須教他回家,尋個的當媒人來說合才好,不然終無見面之理。”
絳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難得。後日就嫁個王孫公子,倘一毫不稱意,終身便不能歡喜。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個極有意思的。又且見他詩句,觀他豐儀,一發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鎖分香之事,後人傳為美談。莫非天遣奇緣,豈可當面錯過?”
小姐卻被絳英攛掇幾句,話得有條有理,心內便有些難舍的光景,輕輕說道:“既然如此,為之奈何?”
絳英道:“這也不難,後日姑娘誕辰,我們慶賀完了,過了一日,正是中秋佳節,何不備酒東園?只說請母親同看月,當夜叫他躲在那里,便好問個端的。待他回去,等個終身之計便了。”
小姐也無可否,說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絳英小姐為何這樣幫襯?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見雲客如此可愛,但借玉環小姐之名,自己也好占些便宜。若是小姐無心,他一身如何干得外事?所以盡情攛掇。也是雲客應該花星照命,里面有此幫手。看看過了兩日,適值夫人壽誕,外面擔盤送盒的盡多,自不消說得。小姐著梅香展開錦屏,後堂羅列珍奇寶玩,只見:
玉燭銀盤,光焰里照見仙姬開洞府。
金猊寶鼎,瑞煙中引將王母下瑤池。
陳列的海錯山珍,先獻上蟠桃千歲,
供養的長松秀柏,幸逢著桂子叁秋。
正是鹿銜芝草添錦算,鶴舞瓊筵進壽杯。
當日夫人受了慶賀,恰好忙了二日。到第叁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來,吩咐梅香,著家人備酒東園,與夫人慶賞團圓佳節。午間先喚數個侍女,隨了絳英小姐,先到東園,把園內收拾整齊。批了幾張封條,各處封得停當,不許外人偵探,著管園的園外伺候。
卻說那絳英小姐,一到東園,雖則整治亭台,排列酒席,這也倒是小事,他心里自有主意。一路封鎖外門,轉過花欄,引過竹徑,見一雙小小亭子,叫做“綠雪亭”,倚著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台,後連薔薇遠架,四面圍著萬竿翠竹。就是天台仙路,也沒有這般幽雅。
絳英密約趙雲客,住此亭中,卻將一條封皮,對了小門。那些梅香,並不知里面有人,又不敢開門探看。專待良宵,與小姐訂盟鸞鳳。到下午來,數十婦女,後擁前遮,簇著夫人小姐,竟到園中來赴家晏。
絳英下階迎接,歡笑移時。夫人命兩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點心。漸漸的赤烏西下,白兔東升,一輪飛鏡,照著兩位嫦娥。但見畫堂中,沉香繚繞,繡燭輝煌,小姐露出纖纖嫩指,雙捧盤花王爵,上獻夫人。然後分班侍坐,真個富貴家氣象!有個小詞,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兩人的意思:
玉爵分飛瓊液,金體首獻燔熊;
奇珍不數紫駝峰,還有約胎為重。
藕片雙絲牽系,蓮房並蒂相逢;
宵來家晏意稠濃,看取團圓誰共。
兩位小姐分勸夫人,飲至二更,夫人起身罷酒。小姐吩咐梅香:“鋪設臥房,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吳家小姐月下走走,你們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幾杯,也見得夫人的恩賜。”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個個歡天喜地,將熱酒暢飲一香。只見絳英攜了玉環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綠雪亭”邊,開了小門,低喚趙郎來迎仙子。小姐欲行又止,被絳英一堆,進了小亭,把門關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後。
雲客見了真正小姐,又驚又愛,不敢輕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趙雲客,前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緣,遇見小姐。自此以後,日夜想念。今宵良會,這段心情,便好申訴了。小生家住錢塘,資財不亞貴府。小生的功名富貴,視如拾芥。惟念佳人難得,所以屈體相親。若小姐垂憐苦心,果然見愛,就於月下訂個盟約。小生即日歸家,罄悉資財,央媒說聘,為百年之計。”
小姐道:“前日見你的詩箋,已知是個才子。又被表姊絳英說合此事。但是尋媒來聘,必得的當的人到京,與我父親說知。我家父親是執性人,切不可草草。若是要用銀子,甚是不難,你略住幾日,我央絳英先付些你做盤費。你前失落的一幅詩絹,我已收好,這便是姻緣之期了。”
雲客喜出望外,心上頗有千金一刻,莫負良宵之念。怎當得玉環小姐,大家風度,正如天仙下降,毫無凡俗氣質,可以褻狎。略住片時,便出亭來。絳英是個極伶俐的,一見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澀,雙手攜住道:“你的心事,總是與我心上一般的。趙郎之言,諒非虛語,凡事我當與你做個停妥。”小姐低頭不言,兩人仍走到夫人房里。諸婢盡皆沉醉,服侍兩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後,就收拾歸後堂去。雲客由得園亭,不勝狂喜,便要起身回家。思量獨自一身,來此四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樣思想我了。起初只為小姐,故此羈遲。如今便好歸去算計。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姐,不知鄰近誰家?昨晚因園中熱鬧,不見他來。今夜待他來時,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點收拾鋪陳,尋覓皈路,不覺忙了一日。挨至黃昏時候,前夜那個美人,同著丫鬟,攜了一壺美酒,兩盆時果,竟到雲客房里來,開口賀雲客道:“昨晚的事,甚是喜慶。妾與侍兒,特攜酒果奉賀。”
只這一句。嚇得雲客心頭亂跳,想道:“昨宵私會,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麼這個女子,又曉得了?我日里遍訪近鄰,全無蹤影,這一定是山妖木客,變形而來的。我且今夜多勸他幾杯酒,將好語誘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對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鄉念切,正想與娘子一敘,早已備下醇酒在此。又蒙帶酒果而來,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擺好,兩個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來。雲客的酒量,原自寬洪。兩個閒辭浪語,飲至二更,那美人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雲客留心苦勸,吃了一會,不覺沉醉起來。雲客摟抱上床,與他脫了衣服,兼且乘著酒興,兩邊鏖戰一番。只見那美人不勝酒困,一覺睡去。也是合當有事,連夜相交,俱是雲客先睡。惟有這一夜,雲客因自己關心,並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雲客此時,愈加疑畏,細看他身軀,全然不像女人的模樣。但見胸前所佩的寶貝,光彩燁燁,縈繞其身。
雲客想道:“往常讀稗官野史,見有精怪之事,煉成陰丹,其光繞身。人若觸之,即便驚醒,若於從呼吸他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這句書試一試。”
就在床上,輕輕對了他的身子,將口吸那寶光。誰知這個光,始初旋繞不定,自從被雲客呼吸,那光便漸漸的入至口中。
雲客吸一口,即咽一口,吸至一半,這寶貝也覺小了。雲客腹中,溫暖異常,知道書上的話,應驗起來,索性一口緊一口,把他的光吸盡。只見光也盡了,胸前的寶貝也不見了。
雲客朦朧假睡,察其動靜。那婦人突然醒來,便將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魄一般,把手推醒雲客。
雲客順手扯那婦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為何獨坐床上?”
婦人長嘆數聲,淚如雨下道:“我在廣陵城里,修煉數十年,不想今夜全功盡棄。”
雲客亦坐起來道:“這話怎麼說?”
婦人道:“趙郎,我實對你說,我本非婦人,那廣陵城中積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禍於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陽精與我陰丹共相補助,以成變化之術。不比夫人家的女子,豐衣足食,只圖自己快活,把別人的精神,當做流水一般,時刻浪擲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識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與你同睡月餘,陽精充實陰胎,得以苟全性命。不然陰丹已散,殆將死矣。我如今別你而去,不復更能變人。潛匿原形,仍舊取星光月色,采煉成丹,多則半百,少則一二十年,再圖後會。勿以異類,遂謂無情。郎君貴人,幸勉自愛,我亦從此隱矣。”
言訖,披衣而起,執手嗚咽。雲客聽到此處,也覺得淒惻起來,亦把好言慰諭。天色將曉,灑淚言別,雲客送至後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來這狐精,住在廣陵城中,但遇大家園中無人走動處,便隱匿其間。他的陰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見雲客睡覺,恐怕在口中吞吐易於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喚做寶石,夜間光照帳里,使人不疑。誰想醇醪誤事,喪其所守。可見私房酒席,不是輕易吃的。
雲客清早起身,到孫愛泉家,尋便與蕙娘一別,約他娶了小姐,一同歸去。午後歸至東園,算計道:“我在揚州城里,不上半年,諸事已就。不過一兩日工夫,就有回頭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覺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緣,因禍得福。從此以後,一心掛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瞞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誰知這段姻緣,更有意外之慮。
自小姐賞月之後,歸到蘭堂,絳英探問消息,小姐道:“趙郎之言,與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錯。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泄了風聲。不如付些銀子,先打發他回去,叫他上緊把姻事算計起來。這五百兩銀子,與我帶了,只說我暫時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傳一密信寄與趙郎,極便的事。”
小姐即將五百金,付與絳英。絳英往夫人前去,說道:“幾時不見兄嫂,暫要回家一兩日,便來。”
夫人道:“既是這等,著家人把轎子送吳小姐去。”
絳英隨了梅香,一境歸家。其兄往鄉間去了,不在家里。見過了嫂嫂,乃到一間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計來,想道:“趙雲客的才貌,誰人不愛?玉環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說親,竟來聘玉環。我這一段情意,丟在那里?不如寄信雲客,只說小姐有紅拂之意,明日早晨尋只船,約到一處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去。就是後來聘了玉環,也丟不得我。”就寫一字,密付梅香,約雲客如此原故。
雲客在園中,忽得此信,便尋定一只船,等在府東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遞與梅香,說道:“謹依來命,在開明橋下伺候。”
雲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麼計策,脫身出來。但是驟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見一乘小轎,隨一梅香,竟到船頭。雲客親扶下船,急急撐開。原來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吳家小姐。絳英備述心言,說:“我今日辭了嫂嫂,只說又往王家,無人稽察,所以來得容易。還有拜匣內白銀五百,為路費之資。”
雲客是個風流名將,就如淮陰用兵,多多益善,豈不快活?玉環小姐的事,且待歸去商量。
這一路風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實實受用的。把船兩頭冒好,竟出了揚州城。隨路行來,至一村落,暮煙凝合,夜色蕭然。梢公住櫓停宿,此夜鴛鴦共枕,比那孫蕙娘家,更加安穩。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樂。絳英花蕊初開,半推半就。雲客風情蕩漾,如醉如痴。雖不敢大奮干戈,也落得暫時雲雨。只有梅香在鋪邊細聽,睡又睡不著,熬又熬不住,翻來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聞了此聲,心性意亂。若是小姐當不起久戰,何不把我做個替身?也分些好處。雲客為舟中不便酣戰,且絳英又是新破瓜,難於進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絕早,催梢公發船。曉霧蒙蒙,莫辨前後,正要開船,忽然前面一只船來,因在霧中照顧不及,船頭一撞,把那一只船撞破了。那一個船中,立起叁四人來,先捉梢公亂打。
雲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艙,說道:“不要打,若是撞壞了船,我自賠修。”
船上人那里顧你?一齊挑上船來,就把雲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這位女娘是認得的,緣何在此?”
你道什麼人,就認得絳英來?不知這船上坐的,就是絳英的大兄。扭住雲客的,就是絳英的家人。因下鄉幾日,趁早要歸家,不想撞著絳英。家人急急報知,倒把吳相公一嚇,說道:“如何妹子隨著這個人,往那里去?”又聽得雲客是杭州的口聲,心上大駭道:“莫非是個強盜,打劫家里,搶妹子來的?”速叫家人,把雲客不管好歹,先將繩綁了。
絳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亂嚷,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吳大聽見此話,明明道是私奔,越發大怒起來,道:“若然如此,我在揚州府中,體面擱在那里?”叫家人搜他船中,帶些甚麼。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鎖,扯開,內中盡是銀子。
吳大罵道:“這個草賊,盜我家許多銀子!”
只把雲客當做賊情看待,這也是全體面的好計。一面叫兩個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絳吳與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爺家,不要到家里去出丑。自己跟幾個家人,綁了雲客,解到揚州府來。絳英亂哭亂嚷,那個顧他?只有雲客,嚇得魂飛魄散,一言也辯不出。
當晚進了揚州城,吳大把那匣中銀子,拿出四百兩,做個打官司的盤纏。只將一百兩連那拜匣,做個真賊實盜。一路考問緣由,雲客只是不說。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們船上人,慣同別人做賊,知他甚麼名姓?”
梢公稟道:“相公息怒,小的是鄉間人,不比別處快船,掛了貴府燈旗,不是捉賊,就是做賊。昨日早晨,只見那個人說道,要載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餘都不曉得。”
吳大恐梢公牽連他妹子的事,竟不拷問他,一腔毒氣,獨呵在雲客身上。漸到府前,呈詞手稟,也不及寫,同那幾個家人,竟扯雲客,解到府中。吳大擊起鼓來,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擁那一起進去。
吳大是個揚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沒有一個不幫襯他,跪到知府面前說道:“生員今早捉得一個草賊,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問道:“怎樣捉的?”
吳大道:“生員兩日有事下鄉,今早霧中,忽一只船撞破生員的船,與他理說,他反肆毒手,把生員的家人打壞了。里黨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個拜匣,那是生員家里的。匣中銀子一百兩,錠錠都是生員家里的物,真贓現證。連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牆而入,鑽穴相偷的。這是天羅地網,著他敗露。”
知府喚雲客上前,喝問道:“你做賊是真的麼?”
趙雲客年紀不多,生平不曾經衙門中事,又見吳大利口,一時難與他爭執。思量說出她妹子的事,先認一個罪名在身上,這句話又說不出。
只向前稟道:“生員名喚趙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錢塘縣學生。這銀子是自己的,那吳秀才明明要詐人,反冤屈生員做賊,望公祖老爺電鑒。”
知府道:“你說是錢塘秀才,本府那里去查你?只這匣是你的,還是吳家的?”
吳大挺前證道:“這匣子祖父所傳,里面還有印記,難道不是真贓?”他明曉得分與妹子的拜匣,正好將他執證。果然匣中有吳家印記。
那時知府看見,便道:“賊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監。他說是錢塘秀才,待移文到錢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學院;不是秀才,就將這賊一棒打死便了。”
雲客淚下紛紛,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說,拖到監中。吳大出了府門,頓然生出一計。不知將趙雲客,怎樣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