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邊靜紅腫的眼睛在凝望著我。
她那薄如蟬翼的皮膚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她真是我的天使、我的聖母。
我至今也忘不了她那如湖水般清澈、如玫瑰般嬌艷的驚喜的笑容。
她緊緊抓住我的手,仿佛要和誰拼命爭奪一樣抓得死死的,她的手雖然還沒有我的一半大,但還是那麼有力。
看見我醒了,高興的又流著出了眼淚,哽咽的說道:“你嚇死我了……”。
這是一件干淨簡陋的病房,在我身邊還坐著一個老頭,鷹一般的眼睛嚴肅地望著我,說道:“小伙子,你命可真大”
我問道:“老伯,我什麼病?”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邊靜,慢條斯理地說道:“肝病,非常嚴重,這里看不了,要送回北京大醫院慢慢調養”
我說:“有那麼嚴重嗎,我身體一直很好的”
老頭的眼神中閃爍著犀利的目光,說道:“正常人的轉氨酶是40,小伙子,你知道你是多少嗎?”
我搖搖頭,他接著說:“你的轉氨酶是2650!一般人早就死了,要不是你身體素質不錯,挺不到現在了。”
我哈哈大笑:“多謝老伯,這點小病我養養就好了”我那時還沒有聽懂“轉氨酶2650”的含義。
老頭不滿的教訓我說:“年輕人真是不知道愛惜身體,你是過去飲食無常、積勞成疾,以致肝髒受損,再加上……”他看了一眼邊靜,仿佛斟酌一下用詞:“不知節制,又吃了不潔之物,所以病毒趁虛而入,發展下去就是乙肝,然後是肝硬化、肝壞死,最後導致肝癌!”
邊靜惶恐的不知所措,而我徹底震驚了,我還是有點醫學常識的,知道乙肝是疑難雜症,歷來是很難痊愈的。
但是我天生一副憊懶脾氣,旋即覺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只不過剛發病而已。
我向老頭恭敬地說:“謝謝老伯教誨,我這就回北京治病”他無語地點點頭,站起身來走了。
我對邊靜笑了笑:“別哭喪著臉,沒老頭說的那麼嚴重”
邊靜一邊哭一邊說:“還不嚴重啊,剛才拿到化驗單,醫生一說情況我都嚇死了,嗚嗚……”
我哄她說:“沒事的,我命大。”
邊靜哭著說:“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嗚……”
這時,老板娘走了進來,神色凝重。
老板娘說了事情經過,原來,當我昏倒的時候,邊靜哇哇大哭,怎麼推我也不醒,又拉不動我,所以趕緊跑到樓下向老板娘求援,老板娘和邊靜一起手忙腳亂的把我送到這所醫院。
那時我滿頭虛汗,臉色變得十分可怕,醫生建議驗血。
邊靜畢竟太年輕沒有處理突發事件的經驗,老板娘就跑前跑後的幫助邊靜照顧我,還請來她認識的一個老中醫給我看病。
我很感激地對老板娘說:“謝謝你,大姐”
她微笑著說:“沒關系的,你現在回北京好好看看吧。”
我們告別了老板娘,還了台燈結了帳,回到小鎮上的停車場,開車上了國道返回北京。
臨走時,趁邊靜收拾行裝時,我下樓悄悄多塞給了老板娘一大筆錢,老板娘堅決退了回來,小聲說:“你別這樣,你看我是那種人嗎”,我說:“姐姐,我這是一點心意,以後我還來看姐姐的”老板娘笑著說:“不用了,我的生活還過得去,你就放心回去吧,多注意身體”。
2天後,我們回到了北京,住進了北京302醫院,這是全國最著名的肝病醫院,這里要治不好別的地方更治不好。
302醫院的接診的女大夫看了看我的化驗單,就立刻要我住院治療,說不能再耽誤了,還說我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應該早點來。
我說剛從外地開車回來,那個女大夫驚訝地看著我說:“你真夠可以的,還開車,你知不知道你這病有多嚴重嗎?!”
我習慣性地調笑著說:“你不是第一個嚴重威脅我的人”邊靜從背後掐了我一下,我不動聲色繼續笑著,對這個因為穿著白大褂而顯得格外清秀的女大夫說:“我保證以後能活得有滋有味的,呵呵”
女大夫目無表情瞪著我干脆地說:“馬上辦住院手續”
邊靜在背後又踢了我一腳,恨恨的說:“您老先生就老實一會吧!”
於是,我跟著女大夫去辦手續,吩咐邊靜回我家給我拿一些生活用品,女大夫還囑咐邊靜該拿的東西。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
這所著名的醫院看上去破破爛爛的,病房居然不如小鎮的醫院干淨透亮。
我上大學時曾經做過醫藥銷售,通過以前的老關系要了一間單獨的病房。
我還意外的發現那個表情冷漠的女大夫也在這個區域值班,她贏弱的身影像一朵飄蕩的雲彩,時常掠過我的心湖,泛起陣陣漣漪。
沒辦法,那時我是個病人,而且很可能是個乙肝病毒攜帶者,病情的嚴重讓我心情格外沉重。
雖然我的體質很好,但長期的巨大工作壓力、無節制的和女人上床,南游時吃了小鎮不潔飲食和連續兩場瘋狂做愛,加上受了點風寒,病毒就悄然而至,發病之急出乎我的意料——這打擊了我的情緒,雖然色心不改。
色心這玩意這就像抽鴉片一樣,既然上癮了就很難戒掉。
老范和宋敏第一時間來看望我。老范先來的,一看到我就哈哈大笑說:“老弟啊,這次你真的掛彩了嗎,可要好好安生的歇著了!哈哈哈哈”
我笑著說:“意外,意外而已”老范提著一大包水果,放在櫃子上,大馬金刀的坐下,像一個率領千軍萬馬的將軍,他的到來衝散了我的郁悶。
他高聲的說道:“老哥我給你帶來你愛吃的水果,你這病就要多吃蔬菜水果,千萬別跟我客氣,吃完了我再給你買”
我感激地說道:“老范,小弟我真是無以為報啊,要我是一美眉,就以身相許了”
老范開心地說:“你這張鳥嘴永遠吐不出狗牙來!哈哈,咱們兄弟之間還談這個,我復員之後要不是你幫我找工作,我哪有今天。咱哥倆莫談客氣話!”
我心里暗暗有愧,能結交老范這樣的鐵骨錚錚的漢子是我的榮幸,其實,我這種“愛往女人堆里鑽的人”(老范語)向來是不入老范法眼的,就因為偶然幫了他一個忙,老范特別感激我,加上我們都是AC米蘭的球迷,又都愛喝酒,所以成了摯友。
老范特別能喝酒,能和他一拼酒量(二鍋頭)的在我們圈子里就數我了,就衝這一點,老范更加對我刮目相看。
我們熱火朝天剛說了一會話,那個女大夫就一臉嚴肅地走了進來,敲敲房門提醒老范:“這是醫院,你小聲點”
老范笑著說:“對不住啊,同志”
女大夫又不滿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老范望著她的背影,說道:“她很像我的一個小學同學,自我感覺良好、正正經經、假模三道的,跟牆上模范人物宣傳畫一樣,哈哈……!”
我呵呵笑著,說道:“想起童年初戀來了吧,想不想重溫舊夢啊?”
老范對我眨了眨眼,笑著說:“得了,這機會還是你把握吧,看你選這個地方就知道你沒安好心,銀子沒少花吧”
我暗暗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要每次都揭穿我,給小弟留點面子”
老范說道:“你就是死性不改,都到這般田地了還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
正說著,門外傳來宋敏的笑聲:“呵呵,他要是改了,豬都可以上樹了,老范你咸吃蘿卜淡操心!”
宋敏一身粉色的連衣裙飄然地進了門,一臉寒霜地看著我。
在這次和邊靜出門旅游前,我跟她說了一聲,她忽然變得冷漠了起來,說了一句:“知道了”就掛了電話。
看來,她的心態起了很大的變化。
老范一看宋敏來了有點尷尬,就告辭走了。我笑了笑,對宋敏說:“你看,你一來就把哥們給轟走了”
宋敏看著老范遠去,然後轉頭冷冷的看著我說:“這次出門玩得可好啊”
我有點尷尬,說:“你瞧,玩出病了”
宋敏的態度稍微緩和一些,她也提著一籃子水果,看來都是經過盡心挑選的進口水果。
宋敏坐在我的身邊,關切地說道:“你在這里好好養病,今後可不能再胡鬧了”
我摸了摸她的手,說:“沒事的,應該不會有大問題,也就是急性肝炎而已”
她突然眼淚就流了下來,嘶聲說道:“你還說沒事,得了乙肝你這輩子就毀了”
我趕忙勸她:“別哭嘛,這不正好,為你們女人解除了一個禍害,哈哈,再說還沒有確診呢”
她稍微平靜了一下,說道:“你告訴我的時候,我都懵了,你這身體像頭牛一樣怎麼得這種病啊,真是……”她掏出紙巾抹了抹眼淚“要是好了,你以後可要節制一下自己,別在胡搞亂搞了”。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酸酸的,不知說什麼好。
我和宋敏交往多年,一直看她很淡然、很平和的樣子,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更沒有在我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以前我常常問她是否喜歡我,她都沒有回答,今天的眼淚證明了一切。
怪不得我說和邊靜出去玩她那麼冷淡。
我心里特別內疚,低聲說道:“我有什麼好,讓你這樣,其實老范很愛你的,你跟他比和我在一起幸福”
宋敏又哭了出來,罵道:“誰讓我們女人命苦,老遇到你們這樣的臭男人,算我倒霉,你們煩了厭了,就把我拋在一邊,你病了,我還得上趕著來看你”
我解釋道:“我以前以為你……”
她厲害地打斷我:“什麼你以為,你們男人就這麼自以為是,覺得我們女人只不過自動送上來的一道菜,吃完就換下一道。我對你沒有感覺,你就是送上金山我也看不上!”
我知道此時此刻我的任何解釋都是自欺欺人、蒼白無力的。
患難見真情,宋敏平時對我淡淡的,並不代表她不喜歡我、對我不上心。
以前我總以為她是看上我的身體好、學歷好、家庭出身好、社會地位高等等。
其實,宋敏屬於那種外表溫和、內心剛烈的女子,只對自己喜歡的男人百依百順——這在我們交往許多年後才讓我真正了解。
她只是有點年齡上的自卑而已,或許還有離婚女人的頹廢心理。
她希望找個男人踏踏實實過一輩子,可又患得患失、猶猶豫豫,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順其自然。
如果不是後來遇到邊靜,這一切的變故都不會發生。
也許我和宋敏會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一直到我們老得不能動彈,我曾經有過和她結婚的心思,覺得娶這麼一個賢惠漂亮的妻子是非常幸福的,雖然她年紀大了我10歲,但身材依然健康苗條、容貌依然國色天香,連他們公司的小女孩都嫉妒羨慕不已——娶了她,完全可以滿足一個男人的虛榮心。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高跟鞋的聲音,我知道是邊靜回來了,剛忙提醒宋敏,宋敏飛快的擦干了眼淚。
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情人第一次面對面。
當時我十分尷尬,不知道會不會觸動邊靜敏感的神經。
邊靜以前曾經跟我鬧過無數次,非要我帶她去看看宋敏什麼樣子,長得多高、長得怎麼樣,身材好不好、一個大我10歲的老狐狸精怎麼就把我迷住了等等,她十分好奇又十分嫉妒,覺得要是比她年輕還可以接受,這年頭老牛吃嫩草是時尚嘛,可宋敏一個大媽級別的還干這調調,在她看來,不是我審美品位有問題,就是情敵太強大,不定是什麼妖魔鬼怪呢——這都是邊靜的話里話外透露出的意思。
我們為了宋敏打了無數次架,打得雞飛狗跳、雞毛鴨血、一地雞毛也沒打出個結果來,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讓這個性情捉摸不定、刁蠻任性的的小姑娘惹出什麼是非來,否則讓宋敏知道她的替補是這麼個不知輕重的後輩,那就太不成話了,我的臉也將丟盡了。
有時候,邊靜還特別乖巧的為我做一鍋好湯、說了一大堆甜言蜜語,都被我及早識破她的意圖。
她就不滿地給我起了新的外號:老梆子、老狐狸、老右派、老不死的。
好在我那時正在大病之中,邊靜心思都在我的病情上,按照我的吩咐拿來一大堆書籍報刊和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放下東西氣喘吁吁的坐在床邊說:“我都給你拿來了,你看看還缺什麼,我再跑一趟”我向她謹慎的介紹宋敏說“這是我們單位的同事”我沒有說宋敏是另外一個公司的,不然,就有點曖昧了。
邊靜乖巧的像宋敏問好,宋敏也親熱地和她有說有笑的。
其實,宋敏的臉上還有淚痕,眼睛也稍微有點紅,但宋敏的情緒恢復得很快,我的神態也比較正常,而邊靜年紀太小,絲毫沒看出兩個大人的之間那割不斷的微妙感覺。
宋敏的氣質和我們這些報社的人完全不同的,相對於我們這些整天伏案爬格子的書生,國際大公司出身的宋敏的穿著妝容顯得過於時尚、過於美艷了,這些比較大的差別也沒有引起邊靜的注意。
兩個女人親親熱熱的聊開了各自的服裝啊、品牌啊、口紅啊、首飾啊,不亦樂乎。
兩個人身材差不多,都是高挑苗條型,宋敏比邊靜更豐滿一點。
看看一切漸漸正常,我的心也放了下來,把邊靜帶來的書籍雜志擺放在床頭櫃上。
這時,那個女大夫和一位同樣木無表情的20多歲的男醫生走了進來,對我說:“謝先生,你可能要在我們醫院住很長一段時間”
我問道:“確診了嗎?”
男醫生說道:“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姓王,以後就由我來負責你,你的病情很特殊,我也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嚴重的情況,能不能治好我也沒有把握。”
我壓抑著不滿,追問道:“我確實得了乙肝嗎?”
王醫生還是那副死羊眼的樣子,說道:“是的,今後你要盡量在床上躺著不動,不能抽煙、不能喝酒、不能激動、更不能生氣,等病情穩定了以後可以回家繼續療養,但還是要臥床休息,不能勞累。”
我當時無比的震驚和失望!
因為我知道,乙肝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無異於宣判了他就是一個太監、一個寄生蟲、一個窩囊廢、一個終日只能吃了睡睡了吃的沒用的人,而我一向喜歡熱鬧、喜歡工作、喜歡到處流竄、喜歡美女嬌娃、喜歡和哥們們對酒當歌、喜歡邊看球邊狂喊亂叫,要我一輩子躺在床上還不如讓我死了好!
但這是冰冷的事實。
邊靜和宋敏也滿臉的失望和無奈、一起同情地看著我。
我強壓怒火客氣地接著問道:“難道就沒有特效藥可以治好嗎”我不是遷怒於醫生,而是覺得他的態度實在無情地讓我生氣。
現在想想也可以理解,他們醫生每天面對無數生死,早就看得麻木了,哪怕我明天就死了,他們也不會有絲毫感嘆生死無常的感覺。
王醫生說道:“我們只能盡力而為,謝先生,你早點休息吧,這兩位家屬早點離開,醫院馬上就要關門了,這里不許家屬陪床。”
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王醫生走後好長時間我都低著頭沉默不語,邊靜看我怒火萬丈的樣子嚇得不敢出聲,過了半天才怯怯的走到我的身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說:“你別太擔心,肯定能治好的”,宋敏也過來勸我:“我們老家有個老中醫,我去問問他有沒有什麼偏方,這病不一定像醫生說的那樣,你千萬不要生氣,咱們慢慢想辦法……”
“夠了!”我打斷她,顧不得邊靜怎麼想,對宋敏吼道:“事情沒發生在你身上,老子可不象這樣過一輩子!”
宋敏忍氣吞聲,依然和藹地勸慰我:“你這病最忌諱動肝火,你一定要冷靜,發火只能讓你的病越來越重。”
痛苦、失望、焦慮、憤怒、無奈、傷感、悲憤、後悔、羞恥,無數種復雜的感覺一齊涌向我的心中,我知道這種病——按照醫學術語說大小三陽一起轉陰幾乎不可能,除非出現奇跡。
哀莫大於心死,雖然我當時處於極度難過之中,但心底里卻作出了一個決定。
一瞬間,我忽然平靜了下來,向邊靜冷冷地說:“我看,我們可以結束了吧,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邊靜看著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話,她驚呆了,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鬧,眼淚在臉上肆意流淌,竟然說不出話來。
我接著說:“你也知道了,我這樣就跟一個太監一樣,我可不想讓你守活寡,另外,你也不適合我,我對你也沒那種感覺……”
邊靜像個孩子一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語無倫次的說道:“我怎麼了我,我沒有招你呀,干嗎拿我撒氣啊……人家一直很聽話的……你欺負我……我不想離開你……嗚……”
宋敏走過去抱著邊靜的肩膀,對我說道:“你看你,干嗎這樣啊,別哭了啊邊靜”
我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好了,今天我們就分手吧,你也別表現得那麼高尚,馬上滾蛋!”
邊靜聽到這句話哭得更加厲害:“什麼高尚啊,人家沒做錯什麼呀,我就不走!嗚……”
宋敏很生氣的對我說道:“茗濤,你太過分了!你要向邊靜道歉!”
我不理她,對邊靜說道:“你這樣真讓我煩,整天哭哭啼啼的,你的眼淚我都可以洗澡了……”
宋敏打斷我說:“茗濤!”
邊靜強壓著哽咽道:“那人家以後不惹你煩了,不再和你鬧了還不成嗎,我一定聽你的話,不再和你鬧了……”
宋敏一邊哄著邊靜,一邊對我嚴厲的說:“茗濤,你要向邊靜道歉,有你這樣地欺負小孩子的嘛,你比她大十幾歲呢”
邊靜像撈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向宋敏投訴道:“宋姐,他老這樣欺負我,嗚……嗚……”
看著邊靜哭得那樣,我一時有點心軟了,說道:“好了,別哭了,再哭我就把你扔到樓下去”
宋敏笑罵道:“你一個大男人會不會道歉啊?!”
我無奈地對邊靜說道:“乖,別哭了,我剛才有點生氣而已,你知道我從小就是一面瓜,只會欺負自己人,別的人咱都惹不起”
宋敏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說道:“你這是道歉嗎?!要不要我手把手教你,你怎麼跟女的似的”
邊靜咬著下嘴唇,恨恨地跟宋敏說:“他就是這樣,從來不讓著我”
那個女大夫聽見我這里都哭成一片了,就悄悄走過來看了看,我對她搖手表示很快就結束了,她對我撇撇嘴、笑了笑就走了。
我覺得在公眾場合邊靜這麼哭實在不成話,就好言哄了哄她。
畢竟是21歲的小孩,她漸漸收住了眼淚,但還是面對著牆壁抽泣。
天色已經很晚了,醫院也該關門了,我心情很差,就示意宋敏送她回家。
宋敏摟著邊靜出了房間,邊靜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我,我努力浮現出一個微笑給她,她看到後像得到心愛的布娃娃一樣終於笑了起來,裊裊婷婷地走了。
我當時心里想:這就是勾引小朋友的結果,真是難纏、真是麻煩透頂、真是不得清靜。
我給老范打了個電話,約他出來喝酒,老范聽聞此言,大叫道:“老弟啊,你不想活了,還想喝酒?!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床上躺著!”
說完就想掛電話,我沒好氣的說道:“靠!難道老子從此就廢了!不喝酒也成,老子想出去散散心,你給老子唱兩段讓老子開開心!”
老范在內蒙古參軍,學會了好多蒙古歌曲,唱得十分動聽。
老范有點急了,說道:“老大,我管你叫老大吧,你剛進醫院才一天就呆不住了啊,你老實會兒吧!”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我關掉手機摔在床上,我的頭還在發著高熱,病毒像地獄里的惡魔之火一樣燒著我的身體,我也確實無力動彈了,就慢慢睡著了。
在最初住院的一周里是我一生最黑暗的日子,每天都有滿臉蠟黃色的病人來來往往、每天都有貧窮的農民因為交不起昂貴的住院費不得不離開、每天都有病友因為肝髒疼痛整夜整夜哀號不止、每天都有病友無法醫治最後突然死去,家屬的傷心欲絕、哭天搶地的悲慘景象讓我無數次流下眼淚。
看著病友們一個一個地死去,我越來越覺得茫然和無助,生怕我也走到這一步——我不是怕死,我寧願和老范平時暢想的那樣一起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或者突然被車撞死、被火燒死,也不願意這樣慢慢受折磨,而且不知道未來在哪里。
由於受了上次我提出分手的刺激,邊靜變得沉默寡言,每次和我說話都看著我的臉色。
她收起了大小姐脾氣,像一只在曠野中受驚的小鹿一樣變得小心翼翼的,每天都很早的過來看我,給我做各式各樣的蔬菜湯。
我頭燒得厲害,只能躺在病床上睡覺,不是想睡覺,而是燒得我昏昏沉沉的不能不睡,邊靜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身邊,握著我的手看著我睡覺。
我經常做各種各樣的奇怪的夢,夢里的我在空中到處飄蕩、在深淵里無限下沉。
有時候真的不想從夢中醒來,因為一旦醒來現實比夢境還要可怕,整個醫院像但丁《神曲》里描寫的地獄一樣,到處是冤魂在哭泣。
有時,我忽然醒來,就看見邊靜握著我的手指伏在我的胸前睡著了,她潔白的臉頰上還掛著淚珠,我輕輕給她抹去。
她一直無憂無慮的生活,跟著我以後變得越來越痛苦了。
邊靜總是說不管怎麼樣都要和我在一起,哪怕我打她罵她她都不會離開我。
我的意志力幾乎崩潰,無言的愛撫著她的頭發,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身體,心理無比內疚。
我跟她說你這是何必呢,今後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了、更無法照顧你。
她說那怕我在床上躺一輩子也愛我、心疼我、絕對不會改變。
她還很甜蜜地向我表白:“我一定變得很聽話、很乖,不再任性、淘氣,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還要學會做好多好多好吃的、學會做家務、學會給你熨衣服、給你熨領帶,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快快長大做個賢惠的妻子嗎,我一定會做到的。”
我忍著頭疼,笑著說:“我相信你可以的,你是越來越乖了”
她接著說:“我還要做你的一個真正的快樂小天使。你呢,也不許那麼大男子氣,女孩子都有胡鬧的時候,不能因為認為自己沒有錯就不主動理我哦,女孩子需要哄的嘛,哄完了再吼我也成啊,嘻嘻……好了,不說這個,你又該郁悶了。”
“我以後不隨便對你發火就是了。不過,你也知道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干嗎對我這麼好?”
“你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惡棍我也會這麼喜歡你,這麼愛你的。誰讓你惹上我了,我要一輩子賴上你!你就是有一萬個女人,我也喜歡你、纏著你、和你膩著,時不常煩你一小下。我已經想好了,我是不打算離開你了,你呢愛咋咋地吧!”
“我這麼個花心大蘿卜有時候可管不住自己,沒准將來還會有風流韻事”
“我不管,在網上和你聊天的時候我就知道這結果了,你就愛你了”
“我脾氣那麼不好……”
“我認了,這是男子漢氣概,我不喜歡娘娘腔的”
“呵呵,你是不是怕嫁不出去非嫁我”
“是啊,你就認倒霉吧,你算栽在我手里了,老狐狸呀,沒想到吧?”
“阿靜,我真的很感激你……可是,我不想給你當菩薩的機會”
“給不給也就這樣了,你不給我就跟你鬧,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我脾氣不好,將來可能真的打老婆的”
“嘿嘿,腿長在我身上,你沒有舉手我就溜了,讓你抓不著。我想好了,等你出院就結婚!”
“你說什麼?”
“喲,沒聽見啊,還是嚇著了?裝的?我說出院就結婚,茗濤!茗濤!……”
說著說著我又昏了過去,我常常這樣莫名其妙地昏過去,邊靜哭著去找醫生來救我,那個王醫生每次都過來簡單摸摸我的脈搏,扔下一句話“他沒事”就走了。
沒過一會兒我也醒了,邊靜滿臉的淚水緊緊抓住我。
我說:“你剛才說的是真的?”
她擦擦眼淚說:“是的,我一定要嫁給你。好了,你別說話了,說話也累人,慢慢睡吧”
我無力地點點頭,她就開始給我唱歌,那是我一生中聽到最美妙的歌聲,仿佛傳說中的草原天鈴鳥的歌聲,我在她婉轉的歌聲中沉沉睡去……
宋敏向公司請了事假,跑回老家去找那個老中醫,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大包奇奇怪怪的中藥。
我從小就討厭喝中藥,站起來奪路而逃,每次喝藥,宋敏和邊靜就到處抓賊一樣把我抓回來,然後軟硬兼施跟哄孩子一樣給我灌下去。
老范也幫他們按住我,說:“大老爺們死都不怕還怕喝藥?”
王醫生在旁邊冷冷地看著,不時譏諷兩句說什麼“江湖郎中的草藥能治好乙肝還要我們醫院干什麼”雲雲。
我相信宋敏,不會亂給我抓藥的。
過了幾天,王醫生說醫院進口一批美國針劑,1只1000多,問我要不要試試?
我說盡管放馬過來,我就當一次小白鼠了。
過了2周後,也不知道是宋敏的重要起了作用,還是美國佬的針劑起了作用,我的轉氨酶從2650直线下降到了500,我也能起床散散步了。
去問王醫生我的病情,他總是冷冷的回答我說要我躺著就好。
看來他對我的病情根本沒抱什麼希望。
我每天就這麼吃了睡睡了吃,無比的郁悶難熬。
白天還有邊靜陪我,到了夜晚一個人的時候就覺得特別孤獨寂寞。
我只好整夜看書解悶,那個女大夫晚上查房總是把我的書奪了去,命令我關燈睡覺。
有一天,又輪著她值班,我就說:“你就讓我多看會書吧,一個人悶得慌”
她說:“不行,你雖然好多了,但還要多休息,這樣才好得更快,不然累著了該反復了”
“這病到底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我是護士,你要聽醫生的,你放心吧,好好養著就可以了”
“考,這麼養著悶都悶死我了!”
“等你轉氨酶再降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出院回家養了”
“還不是一樣,那也悶”
“回家可以由有人陪啊,就不悶了,有那麼個小姑娘多解悶啊”
“那算什麼陪,什麼都不能做”
“你還有人陪,我就要在這兒悶一輩子了……”
她好像覺得這麼說有點曖昧,我們說話越來越有點近乎調情,就羞紅了臉扭過身子走了出去。
我第一次見她那冰冷的臉上泛起一抹紅色,心里一動,就拉住她的手說:“好妹妹,你去給我看看病例吧”
她微微掙脫了手,說:“我可不敢,醫生要罵人的,你睡覺吧,我該去別的病房查房了……”說完給我關上燈,帶好門就走了出去。
我有點失望,白天睡那麼長時間覺,晚上根本難以入睡。
在床上輾轉反側折騰了半天,我起來拉開門看看,我這個病區最近走了不少病人,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就關上門打開了燈接著看書。
過了一會兒,女大夫走了進來,說:“你怎麼不聽話呀?”
我笑著說:“好妹妹,我實在悶得慌,要不你陪我說說話吧”
“白天還沒說夠啊,海誓山盟的,多感人啊”
“呵呵,你都聽見了”
“我才不愛聽呢。她比你小好多吧?”
“恩,小15歲”
“她是賴上你了,看她那樣要死要活的,以後夠你受的”
“妹妹看得准”
“得了,不跟你說了,給我一本書,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說完走到我的床頭櫃前翻著我的書。
我問道:“今天病人很少吧”我想摸摸她的手,她頭也沒抬就躲開了,繼續翻書:“嗯,走了好幾個,過幾天就來病人了,常事兒”我也就不再摸她了,說道:“這本詩集不錯,拿去看吧,看完了再來換別的”
她點點頭,還拿了幾本時尚雜志,說道:“嗯,你睡吧,我走了”我看著她消瘦的背影走到值班室,輕輕的坐下,開始專著的看書。
已經午夜時分了,我躺了下來拿起書繼續看。
夏天的醫院里非常寂靜,窗外的樹葉在和煦的清風中絡繹不絕地從枝頭飄落,紛飛而下。
天上的月光跟南方小鎮上的月光一樣清亮透徹,靜靜的銀輝一絲絲灑滿房間,屋里屋外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不時的瑟瑟翻書聲。
我的門半開著,正對著護士值班室,我們兩個同樣寂寞的人就這麼在月光下默默遙遙相對,她的臉也一如月亮,冷冷清清、動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