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李再安好奇的問道。
“但問題是,你覺得聖保羅幾百萬選民里,真正具備這種政治覺悟的人有幾成?恐怕連兩成都不到。而在這兩成里,還基本都是中高收入的階層,他們本身是抵觸類似這種偏左路线政策的,至於剩下的八成,呵呵,這種泛泛的綱領恐怕遠不如更直接的賄賂有誘惑力。”
“比如說把提高社會福利改變為提高工資下限,把改變稅收政策轉變為針對一般民眾的稅費補貼,把進一步推動土地改革改為清查大莊園非法占用公共用地這類表面化的措施。這些政策的確改變不了現狀,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對中下層收入的人來說沒有任何益處,但那些選民考慮不到那些遠,他們只看到眼前的一些東西,盧德曼的那些政策恰好迎合了他們短淺的目光,所以更能得到他們的支持。”
伸手朝窗外一指,貝塞隆示意李再安去看盧德曼的競選口號:“盧德曼就是這麼做的,他是個老滑頭了,即便是在偏右的社民黨內部,他也是更傾向右翼的一類,他除了提到我剛才說的那些綱領之外,還加入了限制進口、保障本土經濟的內容,這是用外部矛盾來掩飾、轉移內部矛盾的最慣常做法,但也最能迎合中低收入人群的心態。”
“這就是所謂的玩弄民意吧?”李再安笑笑,搖頭說道。
“也不能全都歸咎於這個方面,”貝塞隆歪頭想了想,搖頭否認道,“在政治這個圈子里,的確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腐敗、糜爛,黑金交易也是四處泛濫,但這些東西的存在,也不僅僅是為了玩弄民意,而是有著現實的需求。”
“每一個政客都有他的政治理想、政治抱負,你可以把我們這些政客看做是畫家,嗯,一群各有藝術細胞、各有天分,但卻缺少畫布的街頭畫家。這個國家就是那張僅有的畫布,相應的職位就是畫筆。每個畫家內心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將自己的天分展示出來,做出一副堪稱精絕足以流芳百世的名畫。”
“但問題在於,想要做到這一步,我們首先需要拿到畫筆,在畫布上至少擠占一個角落,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而要實現這個目的,我們就不得不向那些有資格說話的人出賣自己,一次一次的出賣,一筆一筆的交易,阿諛、欺騙、說謊等等,這些,不過是實現最終目的的手段罷了。”
雪茄煙有些嗆,說了一大通話,嘴里有些發干,貝塞隆禁不住咳嗽了兩聲。
“一個人說謊是不可能只說一次的,一個謊言往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遮掩,出賣過一次之後,身上就有汙點,要想不被人把丑陋的一面揭露出來,就必須用更多的汙點去美化。”咳嗽了一陣兒後,他才繼續說道,“更可悲的是,那些知道你在說謊,知道你身上有汙點的人,往往是你在政治上的對手,他們就像貪婪的惡狗一樣盯在你的後面,伺機惡狠狠的咬你一口。你要想不被他們咬死,就必須在獲得畫筆、畫布之後,繼續出賣,繼續交易,拉攏一個更龐大的利益群體,以此來震懾你的對手。”
“如此一來,那畫布上豈不是會變得很熱鬧?”李再安揉揉鼻子,不無嘲弄的笑道。
“這就是一個政治家的無奈,這是政治圈子的地下規則,每個人都必須遵守,唯一的區別,就是那些有自我的政客,會想辦法令畫布上的油彩更貼近他自己的理念,而那些沒有自我的政客,則會胡亂塗抹,弄一副什麼都不是的塗鴉留給別人。”貝塞隆聳聳肩,有些無可奈何的說道。
“我倒是比較看好這個尼加提,”視线重新回轉到窗外,李再安看了一眼那些幾乎到處都是的政治廣告,笑道,“或許這一任的州長沒他的份,但下一任……”
“下一任也不會有他的份,”貝塞隆嗤笑一聲,不以為然的搖頭說道,“至少在未來十年內,來自勞工黨的人就不太可能占據州長這樣的重要位置。”
“就因為他們偏左?”李再安現在就是學習,從一個真正的政客身上學習政治眼光。
“可以這麼說,”貝塞隆點頭道,“其實如果你對巴西的政治史有所了解的話,就應該知道為什麼了。盤點一下勞工黨目前的綱領性主張,你會發現在巴西的政治史上,曾經有人執行過幾乎完全相同的政策。”
“誰?”李再安對這方面的歷史還真沒什麼了解。
“瓦加斯,就是那個取締了共產黨,卻堅定執行共產黨政策的家伙。”也不知道貝塞隆對這個人的觀感是什麼,總之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不屑的扁了扁嘴,但眼睛里卻閃著艷羨的光彩。
“哦,大獨裁者,”李再安點點頭,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畢竟科里亞現在要收購的那家印染廠就是這個人在位時創辦的。
“其實把大獨裁者這樣的稱號加在他的頭上並不公平,我更喜歡稱呼他為,嗯,權威主義者。”貝塞隆似乎對獨裁者這樣的說法有些抵觸,他皺皺眉頭說道。
“嗯?為什麼這麼說?”李再安對貝塞隆的這個看法很感興趣,因為從政見上說,貝塞隆應該算是持偏右立場的人,他能用權威主義者這種中性的詞來形容瓦加斯,本身就很新鮮。
“很簡單,一個政治家雖然也是人,但對他的評述決不能僅從人的角度卻看待,而是要看他的政策給這個國家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這個國家究竟是因他的存在而發展了,還是因他的存在而倒退了。獨裁者瓦加斯,那是美國人搞出來的稱號,他們常借助這種混淆視聽的評判標准來干涉別國內政,如果按照這樣的標准,林肯也是個獨裁者,美國人不還是為他建了紀念堂?”貝塞隆不無嘲諷的說道。
“瓦加斯面對的現實是,當時的巴西民意完全由大莊園主和大金融資產者操控,國家的建設與發展陷入停滯,社會經濟鏈條幾將崩斷,大范圍的改革可以說是與這個國家的存亡息息相關。可真正操縱著民意的既得利益群體,怎麼可能允許一場改革的出現?因此,要想改革,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忽視所謂的民意,建立一個足以衝破既得利益群體藩籬的權威政府,事實上,瓦加斯就是這麼做的,所以他挽救了一個國家,所以他在被政變趕下台之後,還能依靠美國人所宣揚的那種民主形式重新獲選上台。”
“那這不恰恰證明了尼加提很有希望嗎?”李再安攤攤手,笑道。
“不不不,瓦加斯能夠成功並不意味尼加提也能成功,”貝塞隆失笑道,“首先說,這兩個人在個人品格上就不具備可比性,其次,現在的局勢與瓦加斯時期的局勢也截然不同。你不要忘了,我們才剛剛結束了軍人的獨裁統治,方方面面的警惕性都高的很,而類似瓦加斯那樣的政客要想大施拳腳,必須有一個強權政府做後盾。”
“不幸的是,強權政府的存在往往就意味著軍人干政局勢的出現,畢竟單純的文人政府不具備那麼強力的約束性。所以,就目前來說,即便是僅僅是看避免軍人干政這一點,尼加提都不可能獲得任何機會,除非勞工黨內部修改他們的綱領政策,否則的話,結果是一樣的。”
不管貝塞隆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去問他的道德品行如何,如果單單從政治敏銳性,以及政治眼光的准確性這兩點來看,他無疑是很出色的一個人物,或者可以說,他就是一個很純粹的政客──很純粹的西式政客。
在李再安前世的記憶中,盧拉所創建的勞工黨曾經屢屢在大選方面失敗,即便是盧拉本人的從政道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在從失敗到成功的轉變過程中,盧拉以及勞工黨確實修改過他們的綱領,大部分更加傾向左翼的東西被從綱領中剔除,而一些偏右的東西卻被夾雜進去。
這也是第四共產國際(托派)將查韋斯視為“改良派”,而將盧拉視為米勒蘭式修正主義的最直接原因。
與貝塞隆的一番交談,讓李再安看到自己身上的不足──有不足的地方沒什麼關系,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天生是全才,在一個嶄新的領域里,人們總是需要通過不斷地學習來彌補認識上的不足的,李再安恰恰就有那份彌補不足的決定和毅力。
如果從長遠的目光來看,貝塞隆或許終有一天會成為李再安的敵人,不過沒關系,至少現在他們具備合作的基礎,所以,李再安就將這個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的家伙,當成了他從政路上的啟蒙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