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計大舅拘留期已滿,應該重獲自由,回到家里了,於是,在三叔一臉輕薄的指點之下,我爬上高高的遼河大堤。沿著孤线形的堤壩徑直走向東南方,大約走出五、六華里之後,目力所及之處,便會看見一座簡陋的草舍,孤零零地俯臥在壩底的田野之中——那便是大舅的宅邸了。
一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與草房的東側山牆斷斷續續地銜接著,草房的形狀活像是一個小頑童的即興之作,仔細地端詳一番,又酷似一個被淘氣的孩子惡作劇般的、一屁股壓扁的積木盒,要多麼難看有多麼難看,要多麼丑陋有多麼丑陋。
在草房的頂端,歪歪扭扭地豎立著一個比薩斜塔似的鐵皮煙囪,從那黑不溜秋的煙囪口里竄出一小股濃烈的飲煙,鬼鬼祟祟地飄浮到堤壩上,又屁滾尿流地消失在河床邊。一扇嚴重走形的破窗戶,淒慘地眨巴著無神的眼睛,呆呆地凝視著空空蕩蕩,死亡般寂靜的院落。
用秸杆捆扎起來的籬笆牆,把院子圈成一個毫無規則的幾何圖形,梯形,不是,菱形,也不是,多邊形,還算差不多吧!籬笆牆東倒西歪,多處已經徹底塌落。
邁過七裂八扭的破門檻,咕咚一聲,猶如掉進陰暗潮濕的地窖里,黑乎乎的房間里異味充溢,讓我無法喘息。頂棚,不,確切一點說草舍根本沒有頂棚,那梁木、那檁木,均毫無遮掩地裸露著,掛滿油汙,結成為許多個厚厚的灰網。紅磚鋪就的地板上漫淌著油乎乎的髒水,冷丁踩踏在上面,有一種讓我不安的、粘乎乎的感覺。
沒有刷油的門框掛著一塊早已喪失本色的門簾,肮髒得做塊抹布都不合格。
緊依著抹塗著黃泥的西側牆壁,有一張東搖西晃的破桌子,我敢肯定,只要稍微觸碰它一下,立即便會人仰馬翻,桌子上有一個盛著大半瓶白酒的瓶子和幾個掛滿油漬、碗口象個脫齒的老太太的破瓷碗。桌子的右側有一個開了花的、吱呀呻吟的破沙發,沙發旁邊還有一把三條腿的木椅子。
大舅的生活還是那般的狼狽,僅有的一點可憐的生活物品雜亂無章的隨意丟棄,好象剛剛被盜賊折騰過,混亂得簡直無法形容。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包括喘氣的活人,都肮髒得讓我不敢接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剛剛出獄,身材矮小的大舅,皮膚愈加黑沉粗糙,頭發大概幾個月也沒有梳理過,亂蓬蓬的活像是一片被冰雹襲擊過的蘆葦塘,扣在呆滯的腦門上,見我走進屋來,大舅激動地咧開干枯的、雙唇多處潰爛的嘴巴,露出兩排可笑的破牙床,那幾顆里出外進黃板牙,極其滑稽地、彼此毫不相干地、孤單單地扎在深紫色的齒床上。望著大舅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乎重病纏身,一臉的垂死之相。
“啊,小力子,大外甥來了!”見我走進屋來,大舅興奮地站起身來,屁股蛋上的破布丁,依然可笑地搖晃著,他一邊親切地拽握著我的手臂,一邊打發舅母刷鍋炒菜:“他舅母,趕緊炒幾個菜,我跟小力子,喝一口!”
“哎呀,大舅哇,你就別麻煩啦,我剛剛喝完,現在還沒醒酒呢!……唉,大舅哇,這一晃,有好些年沒有看到你啦,我真的挺想你的!”我坐到大舅的身旁。
大舅伸出枯黃的、青筋暴突的手掌,輕輕地拍打我著的肩膀:“力啊,謝謝你,為了大舅那檔子事,四處托人,想幫助大舅早點出來,大舅永遠感謝你!”
“可是,大舅,”我不解地問大舅道:“三叔已經托好了人,你卻為什麼不出來,非得蹲滿半個月,大舅,你發這犟勁,有什麼用哇!”
“大外甥,”大舅頓了頓:“你三叔的情,大舅可領不起啊,你三叔是什麼人,那是咱們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啊,而大舅,又是個啥呐,窮光蛋一個。”
“嗨,大舅,你想得太多了,三叔,會要你什麼人情啊!真是的。”
“大外甥,大舅是這樣想的,為了大舅,你已經費不少心思了,大舅,怎麼好意思再麻煩你啊!哎喲,”大舅突然尖叫一聲,痛苦地坐下身來:“哎喲,腳痛!”
“大舅,”我關切地望著大舅:“你的腳怎麼了?”
“唉,”大舅痛苦地呻吟著,滿臉感激之情地說道:“小力子,難得你還能來看看大舅哇,大舅很高興。唉,大舅完啦!大舅這輩子算是徹底地完蛋嘍!大舅要死了,馬上就要死啦,死啦!你看!”大舅挪了挪屁股,撩起褲腿,露出後腳跟讓我看。我的老天,大舅的腳跟處有一個手指般粗大的潰口,塞著棉花球,濃血漫溢。
“唉,這是脈管炎,大外甥,大舅現在連走路都吃力嘍!”大舅放下褲腿唉聲嘆氣地說道。
“呀,呀,呀,媽,媽……”
凌亂的土炕上有一個小男嬰呀呀地、歡快地亂叫著,毫無目的地舞動著兩支小手,像是歡迎我,又像是取笑我。
“大舅,這是誰的孩子啊!”我問大舅道。
“還能是誰的,你表弟的唄!”大舅抓起桌上的半瓶白酒,使勁呷了一口:“唉,大外甥呀,我們這一家人呐,沒有一個得好的,我就不用提啦,你表弟也夠慘的啦,沒有職業,一分錢也掙不著。小力呀,人要是沒錢,那就算拉倒哇,那就不是人嘍。這不,為了活命,我的兒媳婦只好扔下個正在吃奶的孩子,去一家新開業的大酒店,給客人當奶娘!唉……”
“啊——”聽到大舅的嘟噥,我的腦袋嗡地一聲:啥?表弟媳婦當了奶娘?
而我,就在幾天前,還玩弄過一個當奶娘的少婦,莫非她,就是我不曾相識的表弟媳婦?我的老天爺啊,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唉,”大舅嘆息道:“你瞅瞅吧,嗯,放著自己家的孩子不喂,餓得孩子嗷嗷亂叫,而她,卻去酒店,把奶人給別人吃,這,是什麼世道哇,還讓不讓窮人活嘍!”
“唉,大梅去了那種地方還能有好哇,”屋外的舅母接茬道:“什麼當奶娘啊,說白了,不就是窯子娘們麼,唉,兒媳婦成了窯子娘們!唉!”
哇——大梅!果然是她!我頓然呆若木雞:大梅,就是我與三褲子一同吮吸過乳汁的大梅?乖乖,我真是喪盡天良,該遭雷劈啊!
“唉,”大舅又狠狠地呷了一口白酒,繼續道:“小力子啊,這日子,大舅可怎麼過啊,沒有一個讓我省心的,你表妹,她更糟心。結婚才一年多,她女婿幫著自己的弟弟拉磚蓋房子,那天正好趕上下大雨,路滑,走著走著,車就翻到了溝里,她女婿被滾出來的磚頭壓癱瘓了。
現在呀,說他是死人吧,可是還能喘氣、吃飯,你說他是活人吧,卻一動也不能動,連自己的媳婦都不認識啦。你說這個家還怎麼過啊!唉呀!……沒有辦法,你表姐她啊,只好出去干那個營生啦!“
“啊——”我又一次震驚起來:怎麼,表姐,做雞了!
“孩子他爹啊!”舅母帶著哭腔接著說道:“昨天,我估摸著你該回來了,就尋思著去大丫頭那要幾個雞蛋,給你炒個下酒菜,就算是給你接風了,可是,我一推開她家的門,你猜猜,我看到了什麼?唉……”
“什麼,他舅母,”大舅木訥地嘀咕道:“大丫頭家,除了那個不死不活的癱子,再就是進進出出的嫖客,除了這些,你還能看到了什麼啊?”
“唉,孩子他爹呀,大丫頭沒有活路,干那個,就干那個唄,總是比餓死強啊,可是,嫖客,你倒是一個一個地往家領呀,也不說,一招就是一大群喲!
唉……“
“什麼,一大群!”大舅干枯的身體猛然一顫:“一大群?這,他舅母,你說什麼呀,大丫頭往家招了一大群嫖客?怎麼,她不打算活嘍?她要累死呀!”
“唉,”舅母以哭腔講述起來,句句聽得我心直淌血:“唉,他爹,我一推開房門,豁,就見五個大男人,一溜並排地坐在炕沿上,一個個賊眉鼠眼地盯著大丫頭,再看看咱們的大丫頭吧,正笑嘻嘻給他們點煙呐!他爹,你說,如果我不去,過一會,這五個漢子,不得輪班操咱們的大丫頭啊!唉……”
“唉,”大舅無奈地嘆息著:“這,有什麼辦法啊,這,是什麼生活啊!大丫頭家,這不成了配豬所!”
“大舅,”我伸出哆哆亂抖的手,按在大舅的手掌上:“真沒想到,表姐,落到這種地步!”
“唉,還不是錢、錢、錢!”大舅咬牙切齒著,那憤懣的神情,恨不得用僅剩的幾顆殘牙,將可惡的金錢,撕扯個粉碎。
“錢,錢,錢,你是個什麼東西呀,我他媽的沒有別的本事,除了照相,什麼也干不好。為了活命,我做過各種小買賣,可是,干什麼,賠什麼,我賣過疏菜,可是,賣到最後,連手推車、秤杆子,也他媽的一起賣了、連本上倉了!
唉,我想找你姥姥,借幾個錢,買部二手的舊相機,重操舊業,也能勉強糊口。
可是,你姥姥她,死活不借,唉,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媽喲!“
“姥姥,”聽著大舅喋喋不休的述說,我不由得想起三叔講述的,大舅與姥姥爭搶一部破收音機的荒唐事,於是,我問大舅道:“姥姥呐,她挺好的唄?身體健康麼?”
“她,”大舅恨恨地嘟噥道:“她,活得比誰都好,比誰都滋潤!你姥爺活著的時候,掙的錢,都由你姥姥保管,你姥爺死了,她,揣著你姥爺攢下的錢,出門(出嫁)了,咂咂,”大舅面露鄙色:“大外甥,你聽聽,嗯,七十幾歲的人了,出門(出嫁)了,唉,還要不要老臉啊,寒磣不寒磣呀,讓不讓人家笑話呀,我們當兒女的,都抬不起頭來呀!”
“大舅,喪偶的老人重新結合,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哼,”大舅堅持道:“那也得看是什麼歲數呀,都老掉渣了,眼瞅著就要進棺材了,還扯這個啊!”
“呵呵,”我拉著大舅的手,一時間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才好。突然,我想起大表哥的講述,以及三褲子等人一致承認的,大表哥待大舅並不薄的事情來:“大舅,你在鎮政府,不是干得好好的麼,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聚眾胡來,擾亂社會治安,大舅,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的大表哥呐!”
“哼,”提及大表哥,大舅不屑地撇了撇嘴:“大外甥,這事,大舅先得謝謝你,謝謝你幫助大舅找了一份差事。可是,這話,要講起來,可就長嘍,得,長話短說吧。”
“說句良心話,剛認識你大表哥的時候,我覺得,他人還是挺不錯的,還挺辦人事的,安排我在鎮政府打更,這工作的確很適合我干,白天,我打掃衛生,晚間,就住在辦公室里。咂咂,這真的挺好的,工資雖然不是很多,可是,總算也有點收入啊,省得從這要點,從那摳點,像個下三爛似的,讓誰都瞧不起,最初,我干得還是挺上心的……”
“那,你應該繼續好好地干啊,何必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
“大外甥,我是想好好地干呀,在鎮政府里,我的性子,好多了,”大舅辯白道:“並且,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勤快過呀,我這大半輩子干過的活,全加起來,也沒有在鎮政府里,干一年的多!”
“可是,你咋不干了,是大表哥開除了你?”
“不,不,”大舅擺擺手:“不,人說話,得講良心,是我自己不干的,不是你大表哥開除的……”
“干的好好地,為什麼不干了?”
“這,大外甥,你聽我說,”大舅鬼頭鬼腦地環顧一番紛亂的屋子,然後,像個說書人似地,故意壓低了嗓音,一臉詭秘地講述起來:
“大外甥,有一天晚上呀,都十點多鍾了,我照例到走廊里巡視,咱們掙人家錢啦,就得負點責任啊。走著走著,突然我聽見財會室里有低聲說話的聲音,嘰嘰喳喳的,像群耗子掏洞似的,我就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悄悄地趴在門後,偷偷地聽了起來。啊,他媽的,不聽則已,這一聽呀,登時把我氣得五雷轟頂,怒火萬丈!大外甥,你猜猜,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