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華死後,我媽為了籌錢辦理殮葬的事而心力交瘁。
可是她期間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也沒有說過一句傷心話,只是極其平靜的一心一意辦事。
我想勸她不必為這個男人如此費心,可是一個理由也想不出來。
我不可以讓媽知道李光華的死其實是跟我有莫大的直接關系――其實在我眼中,這一切不過是天理循環,皆屬天意。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向媽施以援手。
憑她一個女人,又可以籌得幾多錢來呢?
你去問人家借,人家可以拿出來的都只是一言半句安慰說話。
再說她這十幾年所認識而有交情的都只是貧窮人家,說到現實中的利用價值就一點兒也沒有。
我不願見媽會露出一副一籌莫展的可憐相,是以我把自己這一年多來所賺到的錢交到李延華手上,再托他當帛金交給我媽。
我媽看見李延華的出現當然是吃驚的,可是馬上又平復下來。我在旁邊冷眼看著,不說一句話。
“大伯。”
我媽這樣稱呼他。
“這次,你肯出面幫助我們,小女子無以為報。”
李延華比我媽大上接近廿年,而且他本就身份非凡,是以我媽在他面前仍然自稱是“小女子”也不足為奇。
“這沒甚麼。”李延華淡淡的道:“說到底都是一場親戚。”
“官艾。”媽轉向我說:“他是你的堂伯父,快多謝人家。”
“謝謝你,堂伯父。”我不動聲色的道。
我心下失望透頂。
李光華死了,我媽仍然打算繼續騙我,不向我說出實情。
我面前的根本就不是甚麼堂伯父,只是一個跟我合謀殺害李光華的拍檔而已。
“葬禮那天我會出席。”李延華說:“待光華安息後,嫂子,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我媽抬起臉看著李延華,最終都是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這筆錢加上李光華生前打工的公司托付的幾百元恤撫金,葬禮總算可以馬馬虎虎地舉行。
出席的除了有李光華的老板和幾個同事以外,還有林太太一家和李延華。
當天一直下著毛毛細雨,靈堂內的濕氣很重,我背上出了一身難受的悶汗。
我和我媽跪坐在家屬席上安守著。
我只想這個無聊的儀式快點完結。
期間到來的樂慈靜靜地哭了兩遍,而樂鳳的臉上也失去了往常的生氣,變得木納。
林太太對樂慈說:“雖然你還不是李家的人,但你跟官艾已有婚約,你現在上前給准家公捻根香,要他保佑你們夫妻。”
樂慈點點頭,便上前想給李光華捻香。這時我站起來,走到樂慈面前道:“不用了。”
樂慈手執香燭,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又轉頭看看林太太。
林太太幫忙說話,對我溫言道:“官艾,這只是我們林家的一點心意。”
“心領。”我從樂慈手上輕輕地把香燭拿下來,擱置一旁。“樂慈,你坐回去吧,不用做這種事。”
這時我媽柔聲道:“官艾,樂慈只是一番好意,別這樣。”
“我說過不用就不用。”我加重語氣說,然後看看樂慈。“還不坐回去?”
樂慈低著頭良久,然後默默地轉身,坐回林太太的旁邊。
我也回到我媽身旁跪坐下來。
之後樂慈不斷向我這邊偷瞄過來,我只好裝作看不見。
我不懂怎樣跟她解釋說:我不讓你捻香,只因為李光華根本就不是我爹,而非我不會娶你。
她要去向家公行禮,也應該是對章尤,而不是對李光華。
我媽――直到這時仍然把李光華當作我爹。
儀式結束,李光華的屍體火化成灰。我媽捧著骨灰罌,跟我站在門外送客。樂慈走到我旁邊時,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官艾,節哀順變。”
我靜靜地看著她,然後微微頭頭。
“你忙完後,要來找我,不要讓我掛心。”樂慈又道。
“我會的。”
樂慈還想再說甚麼,可是最終都只是輕輕地嘆息一聲,便跟她的家人走了。這時我媽對我說:“你先拿著這個,堂伯父有話要對媽說。”
我見李延華就站在一旁,並沒有離去。我又見媽准備把手上的骨灰罌交給我,雖然萬般不願意,可我還是接了過來,單手抱在胸前。
媽走到李延華那邊,兩人站在檐篷下交談著。
李延華雙手插在褲袋,一直都是他在說,我媽在聽。
過了良久,我媽搖了搖頭,不知回應了甚麼話。
李延華向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對我媽多說了一句,便轉身離開了。
當我手上抱著李光華的骨灰同時,我開始厭惡自己。
我厭惡自己被“李光華的兒子”這個身份牽著走,厭惡自己要出錢辦了這個不知所謂的葬禮,厭惡自己仍然未成為章家的一分子,更厭惡自己要抱著這個勞什子站在雨中淋雨。
當我媽走回我身邊的時候,我二話不說便把骨灰罌交回她。她沒注意到我的想法,只是很自然地把它接過來。“官艾,我們回家吧。”
我點點頭。
當晚的雨勢突然轉凶,屋內暗暗的只聽見瀝瀝雨聲。
媽很早就上床睡覺,而我只是躺在自己的吊床上抽煙。
屋子的木板時而逢逢作響,從露台吹來的強風把油燈內的火舌吹得左右搖曳。
我不知道媽是否在裝睡,只是我在這環境中根本無法睡去。
並非因為時間太早,也非因為外面在下著大雨,而是因為家里新添了一個神台置於樓下廳中,上面放有李光華的遺照和骨灰罌。
這一切都使我腦袋的神經拉緊,意識麻木不動。
如果我現在可以拿一根木棒走到樓下砸毀這一切,該有多好?
抽了幾根煙,看了一會以前在書攤買來的《聶隱娘》,台面上的時鍾正顯示著十點二十分。
我放下書,走到媽的床前,見她的眼皮輕輕合上,鼻息卻若有若無,便知道她並沒有睡得酣熟。
我輕輕拉開被子的另一邊,然後把身子鑽進媽的身旁躺下來。
不一會媽就隨隨張開雙眼,輕聲對我問道:“官艾,怎麼了?”
我把媽身上的被子蓋好。“媽,我有話要對你說。”
“時候不早了,明天再說好嗎?媽想好好睡一睡。”
“你會感到寂寞嗎?媽。”
“干嗎這樣問?”媽輕咳了一聲。
“你半生人為這個家勞心,可是從未快樂過。現在李光華都走了,你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你何不替自己的人生開拓新的一頁?”
“我不明白你為何這樣說。”媽定著眼看我。“而且,你不該叫你爹的名字,他是你的爹。”
“我知道他不是。”我一字一字的道:“李光華不是我的爹。”
媽抿著嘴巴,然後把被子拉到自己的脖子上,合起雙眼。“別胡說了,快去睡。”
我痛心地摸著媽的臉。“你干嗎還要騙我?”
媽的雙眼沒張開,可是嘴唇在抖震,眼縫間擒著淚水,她死忍著似的不讓自己哭出來,可是話音已經帶著哽咽。“別說了……別說了。”
“媽。”
我坐起身子,捉著媽抽搐著的雙肩。
“媽!你騙得我好苦,你知不知道?你也騙得自己好苦,你又知不知道?十多年來,就是因為你這個謊話,就把我母子倆推到這種生活來。你為甚麼要我跟一個陌生男人住上十多年?是甚麼把你的靈魂出賣了?”
“我把自己的靈魂出賣了?”
媽突然張開哭得模糊的雙眼,不能置信地看著我。
“你自己想清楚,是我出賣了自己還是你出賣了自己?你跟著我們夫婦這十多年到底學會了甚麼呀?我不是這樣教你的,你爹也不是這樣教你――”
“我已經說了他不是我爹!”
我嘶著喉嚨咆哮。
“我是章尤的兒子,他才是我爹!你自己也是。你不是李光華的妻子,而是章尤的妻子!媽,你趕快醒過來好不好?”
媽用力地掩著自己的嘴巴,痛哭起來。“你知道了……你甚麼也知道了……”
“你以為可以騙得我多久?我身上流著的是章家的血,我早晚還是會知道這一切的。媽……兒子求求你……”我雙手抓著頭顱。
“你把我的人生還給我好嗎?不要再把我送給別人。”
媽再也說不出甚麼,只是失聲痛哭。我在床邊彎下身子坐著,把頭發攏在腦後,閉目無言。
過了良久,媽稍微止了哭泣,喘著大氣的道:“李延華……你的堂伯父,剛才在葬禮後問我……要不要返回章家。我拒絕了。我說我只希望跟官艾這樣兩母子好好的生活,其他的一切也不理會。我知道李延華只是想利用我罷了――”
我霍地轉過頭,打斷她的話道:“不,你這次要聽他的話。”
媽愕然地望著我,接著微笑起來,露出我第一次看見會出現她臉上的冷笑。“十八年前,我也沒聽尤哥的話;我現在更不用聽他屬下的話。”
“為甚麼――那是我的爹!”
我不耐煩地喝道。
“媽,你到底記不記得以前的事?你記不記得你是怎樣跟章尤一起的?他才是你的丈夫,你們的兒子就是我。你為何硬要走出他的生活,帶著我跟別個男人一起?我才是章家公子,你明白嗎?那本來就是我的身份。”
媽痛心地看著我,緩緩搖頭。
“想不到我和光華十多年的努力,全都付諸流水。我們努力的養你教你,要你學會做一個正人君子,可是你從來也未曾被感染過。在你心中,只有榮華富貴。”
“啊?對呀沒錯。”
我瞪大雙眼。
“因為我是章尤的兒子,所以我像他。可是你怎麼不反過來想,如果你當初好端端的嫁給章尤,我就能在正常的環境中成長了。章家有齊我所需的一切,到時我還用去卑鄙無恥嗎?我只會在適合自己的地方發揮所長,創下我一生的傳奇。”
媽無奈地別過臉,過了良久,試探似的輕聲對我說:“官艾,不如我們走吧。媽是台灣人,所以你也不屬於這兒的。你跟我回台灣生活,我們母子倆重新開始。甚麼金銀珠寶,富貴榮華,我們也不要去管了。媽不會掉下你的,我一生也會照顧你。”
我把身子挨後,用遠一點的距離看著媽。
只見她的神色熱切,可是我只感到心痛。
要我歸於平淡?
到台灣去過剩余的數十載?
到時我能得到甚麼?
媽看著我的表情,便已知道勸我不動。
她的淚水再次滲出來,無助的道:“你還要媽怎樣?我不會離開你的,你是我的骨肉。可是你只愛榮華富貴,從沒關心過媽的感受。”
“嫁給章尤。”
我輕聲道:“別跟自己的命運鬧別別了,你要嫁給章尤。你是愛他的,對不?你一生只愛過一個男人,那不是李光華,而是章尤。李光華死了,也是我們真正一家團聚的時候。”
“尤哥已有三個妻子了,你知道嗎?”媽搖著頭道:“他有些兒女還比我大,你知道嗎?到了此時此刻尤哥還怎會娶我?他老了,我也老了。”
“他一定會娶你的。”
我說著捉起媽的手。
“你並不老。即使真的老了,爹還是愛你的。他當年為了你的離去傷痛欲絕,更把李延華革走,可知他愛你有多深。這多年來,他誰也不愛,只愛你。”
誰也不愛,只愛你。這句話在我腦中縈回。
媽布滿淚痕的臉上,在聽到我這話後便泛起一片紅暈。這是我一生第一次見媽臉紅。這神情美極了,我不禁看得呆滯。
一個女人,在動情的一刻始終是最美的。
在我媽――龍芝靈心中,十多年來就只有一個男人。
那是她內心的神話,就是在十六歲的時候,遇上一個充滿魅力而使她傾倒的克星。
她把自己所有的第一次也獻給他,她永遠敵不過他的。
她以前不願嫁他,是因為少女情懷作祟,憧憬男人一生只有她一個女人;到了現在,她明白到男人的心本來就是為多個女人而設的,男人最厲害而亦都是最軟弱的地方,就是無法制止自己對不同的女人動心。
我媽因為明白了這一點,也因為我的緣故,終於改變了十多年前所下的決定。
沒有女人能在我面前騙得過我的。
當我告訴李延華我媽那邊已首肯時,他的反應並不驚訝,只是像已在計劃下一步似的樣子點點頭。
我問他。
“我爹那一邊,你有辦法取得聯絡嗎?”
“當然有。雖然我們多年不作來往,可是要找對方還是很簡單的。”
“那麼由你去找。我不方便以一個他女兒的男友的身份出面。”
“當然。”李延華打量我的臉。“剩下最後一步了。”
“對的。”我吸一口氣,點點頭道:“最後一步。”
“當你那邊都搞定後,我就會行動,到時即將是我們兩人踏入帝國的日子。”李延華笑道:“啊,不,是三人。我想漏了你媽。”
“她目的不在此方。”
我把弄著打火機,把火舌打著又熄掉。
“我媽跟神仙沒兩樣,怎麼樣的生活她也可以過的,並不會貪圖章家的財富。她只是對我爹余情未了,而甘願帶著我下嫁而已。”
“所以我就要你出面游說她。”
李延華笑著把一根煙叼在口中,然後把頭傾在我的火機前。
我替他點著香煙。
他挨後身子,噴出一道煙說:“要我跟她說的話,她只會覺得一切跟錢掛勾,當然不會被說服。”
“母愛的力量大,兒愛的力量也不可少覤. ”我說:“我就是這樣成功的。”
“你想清楚怎樣對章含韻說了嗎?”
李延華問道:“記著,走她這步棋一定要更小心。你跟她的關系才是這次行動的致命傷。我們把計劃延遲了這麼久,就是因為她。一旦搞不好,那就甚麼也不消說了。”
“我明白的。”
“約了她幾時見面?”
“一會兒。”我燃起香煙。“跟她吃晚飯。”
“那我一個人在這兒開香檳慶祝羅!”
李延華笑說。
我甚少見他這麼高興。
“我對你有信心,一定能大功告成。以後我們的日子可要過得忙了。”他說著拍一下手,一副稱心滿意的模樣。
晚上七點正,我身穿一套章尤之前送給我的“聖羅蘭”西裝,站在一家高級餐廳的門前等含韻。
不久,載著含韻的歐洲車停在面前,含韻下車後車子便絕塵而去,並沒有停在附近。
“車子不回來接你嗎?”我問。
“不啦,待會吃完飯我們要到處逛一下。”
含韻一見面便親我的嘴。
“你這麼久也不現身,想死人了。”我沒告訴她李光華去世的事,她自然不知道我這陣子在忙些甚麼。
“今天我會好好陪你。”
“謊話精!”含韻笑道,然後牽著我的手走進餐廳。
在整頓飯中我只吃了很少,也沒說甚麼話,只是一直盯著面前胃口上佳而在樂樂進餐的含韻。
含韻笑問道:“干嗎?我臉上開花?怎麼一直盯著我看?”
“你真漂亮。”我說。
“那你為甚麼這麼久也不找我?我看啊,你才沒有想我呢。”含韻說著又把一小塊魚肉送進口中。
“這多天來我一直想著你。”我拿起面前的葡萄酒呷了一口。“你一直是我的小公主。”
“我才不要做小公主。”含韻抿著嘴巴喃喃道。“我要做你的老婆。”
我側著頭笑了。“你今天是怎麼啦?”
“我有不對勁嗎?”含韻笑著反問我。
“好像比以前熱情了。”我傾前身子,笑問道:“是不是發騷啊?”
“你才發騷!”含韻笑著作勢打我。
我笑著,可是雙眼仍然離不開注視含韻。她――是我的妹妹,我重新感覺到這個事實。面前這個跟我性交了不下百次的女孩,是我的妹妹。
我開玩笑似的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的爹地並不真的是你爹地?”
“甚麼意思?”含韻睜大雙眼。
“就是說,你不是他親生的。到時你會怎樣?”
“如果這樣啊――”含韻抬起眼珠想了想。“我就要你立即娶我。爹地不養我,我要靠你來養啦!”
我若有所思的笑了。如果我的假設全都成真,該有多好呢?到時我真的會立即娶她,因為她已不是章尤的女兒了。
“你干嗎這樣問啊?”含韻說。
“沒甚麼。只是覺得這樣蠻有意思的。”我隨口笑道。
“甚麼蠻有意思?因為我不是爹地的女兒?你黑心啊,在咒我是野種。”含韻佯怒笑道。
“你不是野種,我也不是。”我低頭抓抓鼻尖,微笑道:“真可惜啊?”
飯後我們在附近的幽靜沙灘散步。含韻脫下高跟鞋,在淺水的海邊走著,偶然踢起水花來玩。我只是默默地走在旁邊,把雙手插著衣袋中。
“我聽新聞說啊,”含韻突然說,雙手捉著我的臂膀。“你現在住的徙置區已計劃清拆呢。”
“我知道。”我解開領帶,脫下來收進袋中。“我家收到通知了。”
“到時你打算怎樣?”
我不作聲,只是伸手抱著含韻的肩膀。
含韻把整個身子都挨著我,柔柔地說:“不如我們結婚吧。”
我們同時停下腳步,我轉臉看她。
“我知道我才剛滿十六歲,可是我爹地不會反對的。他們那一代人早婚,我們也一樣可以嘛。到時我們結婚後,你就可以帶著你爹媽搬進來了。我會好好服侍他們的。”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含韻,嘴巴緊緊閉著。
含韻帶著期待的眼神看我,突然湊上來吻我的嘴。我不自覺地跟她激烈吻起來,一只手摸到她屁股上,把她身子緊貼著我。
我們這樣廝磨了良久,直至兩人也不能好好呼吸了,才分開了四片唇。
她的臉離我很近,我只能看見她的一雙眼睛在閃爍。
她懇求的道:“艾官,我們結婚吧,好不好?”
我慢慢地放開她,然後看著腳邊隨隨涌來的浪花說:“我不能娶你。”
含韻聽見我這一句話,卻沒有預期中的激動。她只是悲涼地仰臉向天,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
好一會,她重新注視我,說:“是不是因為她?”
“她?”我不解地反問。
“住在你隔鄰的那個女孩。”含韻說著垂下了眼睛。
我愕然了好半晌,不過又隨即想到含韻一定是派人調查過我在徙置區的生活,甚至知道我跟過幾多個女人上床,所以也慢慢平服下來。
“是的,就當是因為她吧。她叫樂慈。”
“我知道,我知道!”
含韻嚎叫。
“你不用對我說這些,我甚麼也知道!自從跟你一起後,我就知道你有很多女朋友,而林樂慈就是你最喜歡的。你跟她有婚約對不?所以不願意娶我對不?我原本以為自己再不濟也可以跟她平起平坐,豈知原來在你心中我跟她的地位相差得那麼遠。”
“含韻,你知道我對你如何的。”
“你對每個女人都一樣,你只不過想跟不同的女人做愛而已!甚麼林樂慈、林樂鳳、王叮叮的,我全部知道!”
“既然你都找人查得這麼徹底了,為何還要跟我結婚?”我轉過身子,望向遠方道。
含韻突然不作聲。我在等著她的回應,可是她久久也說不出話來。我不禁轉頭看她,只見她正在垂下雙手掐緊拳頭,一副萬分難堪的模樣。
她知道我在看她,於是她盯著地面,小聲的道:“因為我有了你孩子。”
我彷似聽見又似聽不見。我上前兩步,捉著她的雙肘問道:“你說甚麼?”
“孩子。”含韻抬起臉來,眼眶中泡滿淚水。“我有了你的孩子。兩個月了。”
我隨隨地放開她,身子向後踏步,一只手摸著自己的嘴巴,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含韻低吟一聲,走上前拉著我。
“艾官,你知道嗎?你快要當爹爹了。我有了我們的孩子。你――想跟林樂慈結婚的話,我也可以依你,但你能不能娶我?我不介意你有兩個妻子的,我可以嫁你便行。”
“不!”我霍地摔開她的手。“打掉他!”
“甚麼?”含韻眯起眼睛,不解的說。
“打掉他,打掉孩子!”我悲痛的叫道。
“不,我不會的……”含韻慌張地搖著頭。“那……那是我們的孩子,我不會打掉他的……不可以!”
我用力捉著含韻,思緒狂亂。“我叫你打掉他,聽見麼?你不可以把他生出來,我怎也不會讓你把他生出來!”
含韻哭叫。“為甚麼你一定要我放棄自己的孩子?為甚麼?孩子又沒做錯甚麼……我不依……我不依!”
“因為我是你哥哥!”
我突然把這話說出口,毫無預期地。
“明白了嗎?我是你哥哥!章尤是我父親,也是我們的父親!我姓章,我不叫李官艾,是章官艾!”
章含韻的臉色突然刹白,她看著我猶如看著一頭怪物般。“你說甚麼?”
“我也是在最近才知道這事。”我突然鎮靜下來,腦中一片空白。含韻艱難地看著我,緊咬著下唇。
我開始把以往一切所發生的事告訴她。
說我們的父親如何遇上我媽,我媽後來又怎樣離開他,李光華如何帶我媽來到香港,我怎樣被他們蒙在鼓里等等的事都如盤托出。
含韻一邊聽一邊悲戚地哭喊,完全接受不到我是她哥哥的事實。
“我沒騙你。這種謊話即使是我艾官也編不出來,因為這是百分百的事實。”
含韻坐倒地上,哭叫個不停。
“艾官,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你怎可以引誘自己的妹妹跟你做愛……我現在哪兒也去不了。你是個害人精,我恨死你,我恨死你!”
對於含韻對我的指摘,我卻沒多大感覺。“我說過我原本是不知情的,不過你想怨我可以隨便怨。我只要求你把肚里的孩子打掉。”
含韻倒在沙地上又哭了一會,然後她靜了下來,慢慢的道:“我不會打掉他的。”
“我――要你馬上去打掉他。”我閉上眼睛,好不耐煩地一而再再而三說道。
“艾官,我們還有希望的,你知道嗎?”
含韻狼狽地從地上站起,一拐一拐的向我走近,眼神卻充滿生氣。
“你跟我結婚,然後我照常把孩子生下來。現在爹地還不知道你是他的兒子,你只要扮作甚麼也不知道便行了……對了,你媽和那個李延華是不是知道這件事?――不要緊的,我們要他們閉嘴不說,那麼這件事就永遠是一個秘密。是不是要用錢收買他們?我可以籌的……我會想辦法籌出來。只要他們不說……只要他們不說……”
我看著面前這個慌寸大亂的女孩,只是簡單的道:“不行的。你爹即是我爹,我一定要認回他。”
含韻充滿疑問地看著我。“為甚麼?”
“我要進入章家,我要做章家八公子。”我清清楚楚的說出來。
“你一樣也可以進入章家呀!”
含韻再次大聲哭道,語氣近乎怒罵。
“你娶了我你也是章家的女婿了,到時你還有甚麼得不到的?你想要錢有錢,要權力有權力,要女人有女人!”
含韻哭著打我。
“你這個壞蛋,就只會顧著自己的利益,從不肯替我設想。你現在心滿意足了吧?你得償所願了,終於可以利用我踏入章家了!”
我用力捉緊含韻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怒視著她。“我是人渣――那又怎樣?”
含韻被我嚇得作不了聲。過了好半晌,她輕聲道:“我一定要生下這孩子。”
“不。”我警告她。
“我一定會。”含韻毫不畏懼地瞪著我。
“你把他生下也是個白痴來的!”
我怒道:“因為我倆是兄妹、是近親!你怎麼還不明白?我艾官的孩子不可以是白痴,你懂了嗎?白痴不是人,你懂了嗎?如果你把這白痴生下來,我一手把他扔出窗外!”
含韻駭然的望著我,眼中的傷心彷佛至於極點。
她的雙眼在向我訴說今天的一切悲傷、無助、憤怒、驚懼、失望。
她的神情突然從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對我說:“放開我。”
我二話不說便把她放開。
她向著我身後的方向緩緩離開。我轉頭看著她的背影,只見她也在差不多同一時間轉頭。“艾官,你會想念我嗎?”她柔弱的道。
有許多話也哽在我喉頭上,可是一句也說不上來。我只能輕輕地點一下頭。
“那麼,”含韻的雙眼猶如沒眼珠似的空洞。“也請你想念我們的孩子。”
她把這句話宛如一個很易破碎的玻璃瓶般輕輕拋下,接著便再次轉身,獨自走向沙灘的另一邊盡頭,直至身影淹沒在無底的黑暗中。
我走到附近的電話亭致電給李延華,他第一時間拿起了話筒。我對他緊張而肯定地叮囑道:“含韻出事了,你馬上通知我爹。”
任李延華再聰明,他也沒可能第一時間會意到我的意思。“甚麼?”
“我跟她說出了一切,她現在要自殺。”
李延華那邊靜了下來。他一定是高速地轉動著腦袋分析整件事。不久,他開口說:“為何會搞成這樣的?”
“她傷心過度。”我只是簡單的說。
“我們不用去通知章老爺――”半晌,他完全明白過來。“對的,我去通知他。反正他也不知道怎樣救自己的女兒。”
“就是這樣。”我用力地把話筒掛斷,然後整個人支持不住的蜷縮在狹窄的電話亭中,心胸彷佛被甚麼強擠般壓著。
第二天清晨,有人從某個碼頭的海邊發現含韻的屍體。
當時我和李延華已經跟章尤坐在他的別墅,等待著消息。
當他接到電話,我們馬上趕往碼頭。
章尤看著自己女兒的屍體,再也撐不住自己本身給人堅強的形象,老淚縱橫。
“爹。”我也流下淚來,小聲的對他說:“對不起。”
李延華在一邊監視著章尤的動靜。
章尤望著我,宛如感慨萬千,前塵往事化作一堆塵土。
良久,他的眼神再次恢復過來,又看看含韻。
“可憐的孩子。”把臉貼在含韻的臉上,哭得悲愴。
我爹沒有怪責我,我想他是在怪責自己。我從這件事可以看得出,李延華是個多麼厲害的人物。
他是個能隨時隨地撒謊並且使對方深信自己的謊言的那種人。
他只在電話中短短地問過我幾句話,便完全了解這件事要怎樣解決,以及怎樣編出這一段故事。
他致電給章尤,對他說出我是他的兒子,並說我剛剛跟含韻交代了這件事,可是含韻接受不來,便突然跑掉了。
然後我拚著命找含韻,同時通知了他要他告知章尤這件事,要他一起幫忙尋找含韻的下落。
可是天大地大,而且含韻又是我故意放走的,我們要怎樣去找?
直至找到含韻,她已變成了一具屍體。
當然這不是對法庭錄下的口供,我並不需把所有細節都一一對章尤交待清楚。
我只要他相信我是無辜的、我是想救含韻的――這就可以了。
章尤他自己也再無心力去仔細分析整件事是否有詐。
就這樣,我親手害死自己的妹妹和孩子。章含韻從此在世上消失,享年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