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果然有聖武宮人送來大還丹,不是一顆,而是兩顆。
司馬晚晴把藥給段喻寒服了,又和裴慕白輪流幫他運功,將藥力散開,送至全身經脈骨骼,這才稍稍休息。
捻了剩下的那顆大還丹,司馬晚晴怔怔出神。
盛希賢多送一顆,自然是給她以備不時之需。
就算她屢次拒絕他,他對她始終是關心愛護,可他的濃情厚意,她今生是無法同等報答了。
將大還丹重新放回白玉藥瓶中,想起自己包裹里深藏的那個一模一樣的藥瓶,忍不住喟然一嘆。
或許,她欠盛希賢的,比欠裴慕白的更多。
至少,她從未算計過裴慕白。
視线過處,盡是段喻寒一動不動的模樣。看得久了,有一種錯覺,仿佛他是上天親手雕刻的完美石像,本不屬於人世間的。
思及相遇以來的種種,司馬晚晴黯然神傷。
他是一心期盼她原諒,可她怎能說服自己原諒他?
或許,此刻想什麼都是多余的,因為他可能永遠長眠下去,只留她和冰兒在這寂寞的人間相依為命。
“醒來!你不醒我一生一世都恨你!”
哽咽著,她嘶聲在他耳邊喊道。
從小到大,和他嘔氣,為他傷心,被他故意逗弄,每一次她都是淚水漣漣。
後來恨他,曾發誓再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此刻,卻依然止不住的淚涌如泉。
她好怕,如果大還丹也沒作用,她真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到幾時。
“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許你死,聽到沒有!”瞧他的臉色漸漸自蠟黃轉了蒼白,愈顯得清瘦非常,她陣陣心酸。
“小晴,冷靜一點,他會好起來。”
她一臉的焦急擔心,裴慕白幾乎想摟過她好好安慰,但他立即克制了這衝動。
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他們之間就注定是相見恨晚。
他不會試圖挽留不屬於自己的人,徒增她的困擾。
“真的?”“當然。”
望著裴慕白真誠溫暖的眼睛,她淒然一笑,但願天從人願吧。外面忽傳來“砰砰”的爆炸聲,隨即是客棧里許多人的哭喊奔跑聲。
胡天派人來襲?她一震,迅速推門出去,果然透過濃煙,看到客棧屋頂上站了數十個黑衣人,個個手里拿了雷震子。
“夫人,你在這里,讓我們好找。”封四匆匆衝過來,“快走,封執事正護了小少爺從後門走。”
“為什麼要走?”司馬晚晴忽而冷冷的笑了。當日若非胡天炸繡舫,段喻寒定然不會重傷至此。今日胡天又想置自己於死地,她不會讓他得手。
“叫他們運水來,快!”簡短吩咐封四後,她足尖一點,躍上屋頂。此刻客棧下方青煙滾滾,上面一時看不清底下的情形,倒沒再扔雷震子。
她翩若驚鴻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那些黑衣人。
黑衣人本來正得意,待發現她從濃煙中突現,要避開已是不及。
想扔雷震子,卻距離太近,只怕爆炸後反而傷了自己,一時均慌了手腳,紛紛摸出刀劍,向她攻去。
飛天羽化的輕功盡情施展,她飄飄若仙般在黑衣人和數件兵器間穿梭。
所謂擒賊先擒王,沒看到胡天,她只想盡快揪出領頭的,好制止他們的行為。
“夫人,水來了。”牧場眾人在下面喊著。
“好。”
她皓腕上的天蠶絲倏地飛出,穿過逐步散去的煙,迅速纏了底下水桶的柄,把桶拽了上來。
隨手一抓,以擎天無上心法凝水成瀑,嘩嘩的潑灑向那些黑衣人。
黑衣人自然知道,雷震子若濕了,根本不能用,是以均慌忙躲避。
怎奈她身影如風,動作奇快無比,下面的水又供得及時,不過片刻,那些黑衣人已個個如落湯雞般,濕了個從頭到腳。
“撤,快撤。”一個黑衣人大聲呼喝著,似是眾黑衣人的頭。
“既然來了,哪有這麼容易走?”司馬晚晴冷哼一聲,天蠶絲鬼魅般纏住那人的腳踝,隨手一扯,那人踉蹌倒下,被她拖到腳邊。
“不許走,誰走,我就殺誰!”
她如凜冽寒風般的聲音響徹客棧內外。
眾黑衣人見她一招擒住頭兒,自忖武功低微,定逃不過,都老老實實的停步。
封三等忙躍上屋頂,將他們團團圍住。
司馬晚晴厲聲問道,“你們是胡天派來的?”眾黑衣人忙點點頭。
“他是不是要你們把我們趕盡殺絕?”眾黑衣人瞧她冷若冰霜的模樣,不敢點頭稱是,卻也不敢搖頭騙她,都呆在那里。
“我知道你們做胡天的屬下,有時是身不由己。不過如今有這麼多人受傷,無論如何,你們也要有所交待才行。你們說,是不是?”
她語氣稍有和緩,說的話卻駭得眾黑衣人透心涼,不知她要用什麼法子懲罰自己。
眾人往下看去,客棧內哀嚎聲一片,地上處處鮮血,封三的手下還有許多無辜住客都傷到了。難道她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天蠶絲拖過那個頭兒,纖纖素手凌空一抓,地上一把長劍倏地飛入她手中。
唰唰幾下,森冷逼人的劍光在那人頭頂胸前手邊腳下如閃電般饒了一圈。
那人駭得面無人色,待她收劍,卻又沒什麼疼痛的感覺,不覺嘿嘿一笑,“你是怕了我們主子,不敢傷我吧。”
“是嗎?”她笑得詭異莫測,雖是春日,眾人仍感到涼意自腳底直竄上心頭,刺骨的冰冷。
那頭兒掙扎著要爬起來,卻在動的一瞬間,身體爆裂開來,碎成千萬片,四處飛濺。
黏糊糊的液體如血雨般落到眾人的臉頰衣衫上,還溫熱著,眾人駭得魂飛魄散,動也不敢動。
她若無其事的站在那里,凌厲的目光逐個掃過眾黑衣人的臉,眾人都緊張得冷汗直冒,唯恐自己成為她下一個目標。
“今日我放了你們,但你們不能再回去幫胡天做事,否則讓我看到,就是這樣的下場。”
她不緊不慢的說著,眾黑衣人如蒙大赦,卻面面相覷,沒人敢先走。
“夫人饒了你們,還不快走!”封三喝道,那些人這才慌忙離去。
她環顧牧場一干人等,溫言道,“以後遇到雷震子,不必驚慌逃跑。雷震子雖然殺傷力很大,但近距離很難使用。還有,它最大的弱點就是怕水,一旦沾水就全無作用。”
這些她一早想到,只因一心掛著段喻寒的傷勢,忘了跟他們說了。
“是,”剛才她決策之果斷正確,眾人看在眼里,皆心悅誠服。
“好了,你們去安頓一下,仔細照料那些受傷的。我有點累了。”司馬晚晴淡淡的吩咐下去。
封三上前道,“夫人昨日說練功有所阻滯,身體不適,所以行程暫緩。如今沒什麼大礙吧。”
“沒事。對了,牧場方面有什麼新消息?”
“胡天已趕到牧場,還四處散布謠言,說夫人和屬下里應外合,在杭州設計謀害了主上。小少爺也被我們搶走,他是得知真相後好不容易逃回去的。他還假造了主上的骨灰,假意供奉,煽動牧場許多不知內情的人,要他們來報仇。”
封三言下甚是氣憤。
“張老有沒有被胡天控制?”她早料到胡天會混淆視聽,顛倒黑白。
“不是很清楚,因為張老很久沒露面。”
封三又道,“其實張老素來是牆頭草,兩邊倒。那邊有好處,他就跟誰。要是他已投靠胡天,也不足為奇。”
她皺了皺眉,“你先下去,我要好好想想。”封三躬身離去。
胡天應該已在牧場設了種種陷阱,等他們回去。屆時,她要怎樣才能既戳穿胡天的假面具,又保得眾人安全?
思索著,一瞥眼,看到厲冽在身後不遠的大樹上,她忍不住發問,“剛才你在哪里?”
“在樹上。只不過夫人沒注意而已。”
一股怒氣自心頭升起,她厲聲道,“在樹上?你見死不救?任那些人殘害無辜?”
“宮主只叫我保你的安全,我可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她瞪了他,迅速轉身而去。從前聖武宮是同盟是朋友,可曾幾何時,盛希賢和他的手下卻成了她竭力想避開想擺脫的負擔?
趁厲冽不備,她閃身進了裴慕白的房間。
撲到床邊,段喻寒仍無起色。
適才那樣巨大的爆炸聲也不曾叫醒他,難道他真要丟下她,這樣沉睡下去?
她斜坐在床沿,有種恍若虛脫後的極度疲憊感,嘆息道,“我剛才是不是太狠了?也許我不該殺那人,上天念在我放那人一條生路,就會讓寒醒過來。”
“你沒做錯。你若不殺一儆百,其他黑衣人不會罷手,更不會離開胡天,有所悔悟。”裴慕白知道她此刻心中必定極不舒服。
“慕白……”她無力的靠向他胸前,她終究是不喜歡殺戮和血腥。裴慕白自然的攬過她肩頭,拍了拍,久違的安全感讓她漸漸平靜下來。
良久,裴慕白想讓她坐好,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進入夢鄉。
連日不眠不休的守著段喻寒,剛才又是一場激戰,她是該好好休息一下。
托了她的頭,扶了她的腰,要將她小心放到床上,她卻“嚶”的往他懷里鑽了鑽,仿佛不願離開這唯一的溫暖。
她的臉依稀滿是憂愁,裴慕白心中一嘆,終不忍推開她,挪了挪身子,讓她靠著自己睡得更舒服。
看她嬌柔的依過來,聽她平緩悠靜的呼吸聲,細數她纖長的睫毛,他幾乎想永遠沉浸在這溫馨中。
然而,他是清醒的。
有些東西,強求只會令所有人痛苦,只要她快樂,他寧可只做她的哥哥。
“嗯……”恍惚間,段喻寒發出模糊的鼻音。她霍地驚醒,衝過去抓了他的手,一瞬不瞬的瞧著他。
“晴……”他喉間發出沙啞的聲音,卻清清楚楚是她的名字。
無邊狂喜席卷而來,她說不出話來。
只有淚珠不期然的滾出來,控制不住的一滴滴落下,濕潤了她和他緊握的手。
他的雙目緩緩睜開,那熟悉的黑眸終於又呈現在她眼前,依然是清澈如水,幽深似潭,此刻蕩起溫柔的漣漪,層層包圍著水中央那小小的她。
恍如隔世重逢,她痴痴的望著他。
擁有時,只知其珍貴,等失去時,才知他更是自己魂魄相依的另一半。
上天終將他送回她身邊,是要她從此珍惜善待他嗎?
“別哭……”他勉力擠出這兩個字,言語罷已是一陣巨咳。
小心的幫他拍背,她脫口而出,“不許再說話。”
話一出口,彼此都心頭一震。
有多久,多久她不曾用如此溫柔而略帶強制的口吻對他說話?
刹那間,新婚之際諸般旖旎情事,飛速自心頭劃過,如雨後彩虹般映亮了彼此的心。
那時候,他總愛在她清晨將起未起時,抱了她蹭來蹭去,她就會羞紅了臉,啐道“不許亂動”。
她若是練武練得時間長了,他就故意說她練得不對,其實是想拉她去打獵,她就會瞪著他,佯怒著警告他“不許說話”。
她哄冰兒睡覺時,難免疏忽了他,他就故意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每次都被她嬌斥曰“不許吵冰兒”。
“餓嗎?”她回過神來,不覺已是昔日溫婉的語調。他卻動也不動,只戀戀的瞧著她。
“我問,你答。是,你就眨一下眼,不是你就不眨眼,好嗎?”她猜想他一定是沒力氣點頭搖頭。他順從的眨了眨眼。
“餓嗎?”她仔細留意他的眼睛,他一動不動。
“冷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疼嗎?”他還是沒反應。
“寒……”心仿若被拋到雪水中,強烈冰冷的恐懼逼得她幾近窒息,她好怕他又變成全無知覺的石像。
水樣黑眸轉了轉,湖面漂了淡淡的笑意,好像在說“我沒事,你別擔心。”
“那為什麼不回答我是或不是?”她稍稍安心。
黑眸貪戀的凝視她,她陡然間明白他的心思。若是她死里逃生,只怕一醒來也會象他一樣,目光再舍不得離開對方半刻。
素手輕覆他的額頭,體溫已恢復正常。另一手要放開他的手,黑眸卻不舍的看過來。
“受傷了要乖一點……”她淺淺一笑,抽出手,到桌邊把剩下的大還丹拿出來,化在溫水中端過來。
她略略扶起他,用勺子一口口的喂他,他聽話的咽了。
這次他沒問是什麼藥,是深信她不會害他,還是不管她喂他的是毒藥還是良藥,他都心甘情願領受?
無論哪一種,都是因為他愛極了晚晴吧。
裴慕白揣測段喻寒的心意,再看此時二人的和諧親昵,舒心一笑,有時把晚晴單純看做妹妹,對自己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和快樂。
接下來的幾天,司馬晚晴命眾人在客棧養傷,暫停行程。
每日里她都拿參湯等給段喻寒喝,也運功幫他掃除體內淤氣,他臉上總算漸漸有了血色,也能下地走動。
身子雖然尚虛,但已無性命之憂。
她和裴慕白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回原位。
只是,有時凝視他恬然入夢的睡顏,她胸臆間充溢的不是欣喜,而是澀楚。
只有她自己知道,除了初見他醒的那一刻,這兩天,她對他的笑意軟語,有時是刻意做出來的。
她不想他死,她也想他快點好起來,可她卻無法把所有仇恨看做過眼煙雲,一筆勾銷。
這天深夜,料想段喻寒已睡了,她才去。
進去時,他果然安穩的睡著,清逸若詩的臉上凝了昔日難得一見的安寧。
也許,暫時不居於權利頂峰,又被心愛的人悉心照料,在他,是三年來從未有過的放松時刻。
“他今天怎樣?”她小聲問。
“很好,出去走了一圈,胃口也不錯。”裴慕白說完,忍不住又加一句,“你沒來,他雖不問,但我想他心情一定不好。”
“你認為我該天天陪著他?”她纖眉微皺,“除了他,還有冰兒,還有很多事要做。”
“你擔心胡天?”
她點點頭,當下把近日胡天在牧場的所作所為一一道來,最後才說,“我在想,怎麼對付他,才能最快最好,傷亡最少。”
裴慕白沉吟一下,“象在雲來居那樣,找常勝當面揭穿他,恐怕不行。胡天一定不會給我們這個機會當眾說明。”
“不錯,只怕我們還沒靠近牧場,他已派許多人追殺過來,那些人不會聽我們解釋。”她可不想和無辜的人起衝突,讓他們做無謂的流血犧牲。
裴慕白繼續道,“關鍵是戳穿胡天在牧場造的謠言,揭破他的假面具。只要有機會有證據指出他是叛徒,我相信牧場的人自會分辨是非曲折,和他劃清界限。到時候,要捉胡天易如反掌。”
“我還擔心一件,封三已派人查探,但到現在還沒有岳叔叔的消息。就算我們捉了胡天,難保他最後又以此來要挾我們。”
雖確定岳中正不會被折磨,但沒救出他來,她總是擔心。
“別皺眉,再皺就變老婆婆了,不過我想就算變了老婆婆,你也是最漂亮的那個。”
見她眉間抑郁益重,裴慕白只想逗她放松一些。
如今,她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和負擔,絕非好事。
好久沒聽他這樣說話,她呆了一呆,終忍不住展顏笑了,“這樣的恭維話,你還是說給別人聽吧。”兩人相視一笑,隨即各自陷入沉思。
她走到床邊,俯身細細看段喻寒。
容顏清減了幾分,依然無損他的俊雅美麗,只讓她為之絲絲心疼。
其實,她已想到對付胡天的法子,可她不想那麼做,因為贏的機會只有一半。
而萬一輸了,她將失去她最珍愛的人。
他清爽怡人的氣息在四周飄蕩徘徊,她微微合了雙眼,一任它入侵她的靈魂。半晌,她低語道,“我知道你沒睡。”
他倏地坐起,融融笑意自唇邊飛上眉梢,如朦朧月光下怒放的曼陀羅,優雅絕色,百魅橫生,誘惑著她不得不注視他,“有個辦法,可以立刻揭穿胡天的真面目。雖有點危險,但值得一試。”
“不必說了。慕白和你,明天就回江南。”她敏銳的察覺他的想法和自己不謀而合,迅速打斷他。
“讓我幫你。”他認真的說,她卻側了臉恍若沒聽見。
他唇邊忽挑起一絲戲謔的笑,“你舍不得我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