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想隱瞞他在湖南有個女兒的想法,其實是掩耳盜鈴。早在十幾年前,吳月娘就知道了這回事,那時西門慶還在醫院當麻醉師,有一天,吳月娘收到一封湖南來的信,覺得好生奇怪,拆開一看,抬頭第一句話是:“吳月娘女士,你好,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讓你知道,並有勞你出面解決,希望你不要推辭。”吳月娘接著往下看,信中說道,西門慶同小陳生下的那個西門大姐,已經到上小學的年齡了,卻無錢讀書,西門慶答應給西門大姐每月100元的生活費,起初兩三年還斷斷續續給了,後來就再也沒寄,寫信催促,他甚至連信也不回一封,“不管怎麼說,這個女兒都是他的親生骨肉,如此不念親情,與畜牲何異?寫這封信的目的是要請吳月娘女士出面敦促一下,如果他仍舊一意孤行,不日我將攜外孫女西門大姐北上清河,來討個人間公道。”
吳月娘看到此處,眼淚簌簌掉下來了,心中罵道:千刀萬剮的負心賊,竟背著我在外邊做這種丑事,叫我拿何臉面見人?等西門慶回到家里,吳月娘開門見山問道:“你在湖南還有個女兒?”西門慶一怔,隨即說道:“又是聽哪個嚼舌頭的胡亂編排的?他們這是造謠汙蔑,如果有人造謠說我生產了原子彈,難道你也相信?”吳月娘拿出那封信,一邊抖落一邊說道:“你還想騙我?人家信都寄來了,看看你在外頭都做了些什麼好事,養了個野丫頭,已經快上小學了,一直還瞞著我,嗚嗚……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喲,老天爺這般懲罰我……”
西門慶知道再也瞞不住了,這才采取坦白從寬的戰略,將西門大姐的來歷一五一十說了,“也不能全怪我,那時你家里反對我們的婚事,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只身一人闖深圳,沒有愛的滋潤,難耐孤獨和寂寞,加上那個陳小姐待我太好,一時糊塗,就犯下了這個錯,念在我們夫妻感情的份上,還望娘子海涵。”吳月娘嚶嚶哭著,早已成了淚人兒,聲音哽咽地說道:“良緣孽緣,都是菩薩賜予的,命再苦,我也只好認了,嗚嗚……”
吳月娘是個信佛的女居士,息事寧人慣了,寧願人負我,也不願我負人,即使老公有外遇,並且生下了一個女兒,她也沒有過多去追究,而是忍辱負重,每月給西門大姐寄100元生活費,匯款單上的落款依然簽下西門慶三個字。
日子就這麼一年年往下過。轉眼又是幾年過去了,自從西門慶下海經商後,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存折上有錢,日子也過得舒心,盡管西門慶愛在外頭拈花惹草,但是吳月娘眼不見心不煩,也懶得去管太多,只是有一樁事,一直擱在吳月娘心上,時間長了就成了心病:結婚這麼多年,她和西門慶一直沒有孩子,到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問題出在吳月娘身上,病症名稱很怪,叫什麼習慣性子宮外孕。
在吳月娘的心里,已經接受了西門大姐,自己不能生育,她把西門大姐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她甚至動過這樣的念頭:將西門大姐接到清河來,同自己一塊過日子,也好有個伴兒,西門慶聽吳月娘說了,連連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娘子是婦人之仁,這樣要誤事的。”
吳月娘只好作罷。
有一次,吳月娘同李瓶兒在一起聊天,談得興起,把這樁秘密悄悄說了,千叮嚀萬囑托,不要把這事告訴別人。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其實用不著李瓶兒告訴,潘金蓮、春梅、李嬌兒、卓丟兒、孟玉樓、李桂卿、李桂姐等姘頭們,對此事早有耳聞,她們湊在一處時經常互相開玩笑,暗地里給每人封了頭銜,依先後順序叫吳月娘大娘,卓丟兒二娘,孟玉樓三娘、李嬌兒四娘、潘金蓮五娘、李瓶兒六娘、李桂卿、李桂姐七娘、八娘,龐春梅被西門慶收編後,自然獲得了九娘的光榮稱號,那位投河自盡了的宋惠蓮,則暫時排在末尾,成了十娘。
潘金蓮是個出了名的醋罐子,聽說西門慶在湖南有個女兒,纏著他不依不饒,說道:“慶哥,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像猴子扳苞谷似的,扳一個丟一個。”西門慶笑道:“阿蓮這又是發哪門子牢騷?”潘金蓮嘟著嘴說:“我哪敢發牢騷?慶哥,問你一句話,你得老實告訴我,人家都說你在湖南還有個女兒?”西門慶一愣,說道:“什麼女兒,你聽誰瞎說的?”潘金蓮冷笑道:“滿世界上的人都知道了,你還想瞞我?”
西門慶厚著臉皮,上來一把摟住潘金蓮,親了個嘴兒,說道:“小乖乖,人年輕時誰不犯錯誤?我也悔其少作呢。再說,毛老頭教導我們,允許人犯錯誤,還要允許人改正錯誤,阿蓮難道說不允許我改正錯誤?”潘金蓮正色說道:“以前你的那些勞什子我管不了,從今以後,你那本風流帳上,不許再增添新篇章。”西門慶笑著打趣道:“如果再增添了呢?”潘金蓮哼了一聲,說道:“你要是再敢到處尋花問柳,我也紅杏出牆。”
二十世紀末,中國興起了一股女權主義的浪潮,而潘金蓮則身體力行,是女權主義理論在清河市的具體實踐者。她對西門慶揚言要紅杏出牆,雖然是一時睹氣說的話,但是深究起來,在她的心底里,紅杏出牆的念頭像顆倔犟的種子,正探頭探腦地向上生長,一旦遇到合適的時機,這顆種子就會長成一棵樹。
陳經濟的到來,使潘金蓮眼前一亮。這陳經濟,穿著西服,梳著分頭,活脫脫一個奶油小生形象。如果再打扮得洋氣點,就讓人懷疑是蔡國慶第二了。潘金蓮是個成熟的女人,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男人,對這類奶油小生型的小男人,打心眼里有種慈母似的愛憐。加上陳經濟那張能說會道的小油嘴,口口聲聲叫她“潘經理”,把個潘金蓮喜歡得不行,連聲在心里感謝西門慶,給她新開張的按摩中心派來了這麼一位經理助理。
西門慶是清河市的名流,社會關系廣,路子多,美容按摩中心一開業,各路英雄豪傑紛紛前來捧場,生意好得出奇。人逢喜事精神爽,潘金蓮數著花花綠綠的鈔票,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只是人有些辛苦,每天大量的接待和應酬,忙得屁股難沾板凳,難得有個清閒的日子。
好在潘金蓮是個懂得自我調節的人,即使工作再忙再累,也要抽空做做美容面膜。
這天晚上,美容按摩中心客人不多,潘金蓮讓春梅給她做了個面膜,搬張椅子,坐到院子里歇息。院子里有個葡萄架,眼下剛剛進入初夏,架子上沒結葡萄,但是那一片濃密的葡萄葉,長勢卻十分喜人,尤其是夜晚,坐在葡萄架下,一任銀白色月光籠罩,真正叫人心曠神怡。
透過葡萄葉的縫隙,潘金蓮看著天上的星星,心里感覺到一種缺憾:要是旁邊有個相親相愛的人,該多好啊!可是負心漢西門慶,自從美容按摩中心開張那天來剪彩後,有一個多月沒見人影了,不知又泡上了那個美眉。
正想著,忽聽得“吱呀”一聲,院子連接按摩中心的那扇門被人推開了。一條人影從燈光處躥到黑暗中,緊走幾步,來到葡萄架下,從褲襠中掏出那物什,毫不客氣地解起了小溲。在靜夜中,刷刷的水聲分外刺耳,潘金蓮又氣又急,還有點兒發窘,起初她以為是哪個無聊的客人,待到看清楚那人是陳經濟時,便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陳經濟這才發現院子里有人,回過頭來,不慌不忙地收進了那物什,扣上扣子,走過來問道:“是哪位妹妹,膽敢躲在此處偷懶?”潘金蓮怒道:“妹妹你個頭,年紀輕輕的,一點沒正經,都是向你那個風流爹學習的結果。”陳經濟道:“原來是五娘,此話差矣,五娘說我學習風流爹,真是天大的冤枉,直到如今,除了西門大姐外,我連其他任何一個女子的手都沒碰過。”
陳經濟來到美容按摩中心後,潘金蓮同他有過一次長談,通過那次談話,潘金蓮弄清了陳經濟的來歷,背著人時,她常常同陳經濟開玩笑,口口聲聲叫他“兒子”,而陳經濟則叫她“五娘”,這樣的稱呼成了他們二人之間的一個秘密。當然,當著外人的面,他們是不會那麼放肆的,陳經濟規矩地叫潘金蓮“潘經理”,潘金蓮叫陳經濟“小陳”,從來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會兒,院子里就他們二人,也就用不著那麼規矩。潘金蓮聽陳經濟如此替自己辯白,不由得說道:“兒子,你沒摸過其他女人的手,是不是覺得太虧了?”陳經濟道:“瞧五娘說的,我一個打工仔,哪里敢有那些非份之想?”潘金蓮道:“聽兒子這話,如果不是打工仔,還是會有所作為的?”陳經濟走近一步,挨著潘金蓮身邊的石凳坐下,嘻皮笑臉地說道:“那要看是什麼人了。要是尋常女子,我懶得拿正眼去瞧;要是像五娘這樣的,容兒子說句大實話——我做夢都想。”說著,色迷迷的眼睛盯著潘金蓮,雖說是在黑暗里,潘金蓮仍然覺得陳經濟的那道目光像把刀子,直刺得她臉熱心跳。
潘金蓮把目光移向一邊,嗔怒道:“你忒大膽,無論如何,我好歹也算個長輩,竟同五娘開這種玩笑,看我不告訴西門慶,叫他好生教訓你。”陳經濟趕緊陪禮道:“五娘息怒,千萬別把這話告訴我那個風流爹,他是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的,何況他對五娘寵愛有加,如果知道我敢對五娘有半點不恭,立馬要把我開除掉哩。”
潘金蓮“撲哧”一笑,說道:“我還當你真有天大的膽子哩,原來膽子比針尖還小。”陳經濟聽潘金蓮的口風,又有了些另外的意思,於是一膝跪在她面前,說道:“五娘,求你老人家發發慈悲,別再折磨我了。”潘金蓮道:“這就怪了,好端端的,我憑什麼折磨你?”陳經濟道:“自從第一天見到五娘,我心里頭就生出了無限愛慕,五娘的美貌賽過天仙,兒子始終縈繞於心,只要能同五娘在一起多說說話,兒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陳經濟這話,至少有一半是打心眼里流露出來的。陳經濟從小生長在農村,見到女子的大多數是村姑村嫂,如今進了城,見了那些穿戴洋氣的女子,就像吃慣了蘿卜白菜的人頭一遭吃海鮮,心中充滿了新鮮和好奇。何況,潘金蓮有雙勾人魂魄的眼睛,她身上那種妖冶嫵媚的女人味,對陳經濟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見陳經濟久久跪在地上,潘金蓮朝四周看看,說道:“還不快起來,讓人看見了,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呢。”陳經濟撒賴道:“要叫我起來,五娘得答應我一個條件。”潘金蓮道:“你起不起來關我什麼事,願意跪的話,在這兒跪上十天半月,也沒人管。”陳經濟道:“難道五娘真有那麼狠心?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潘金蓮道:“小油嘴兒,你就給我快快起來吧。”
潘金蓮說著,用手去拉他,卻被陳經濟將那只手捉住,貼在嘴唇上親了一口。像被電麻了一下似的,潘金蓮心兒怦怦一陣亂跳,她想抽回那只手,可行動不聽指揮,那只手像只聽話的兔子,乖乖地被陳經濟捉著,翻來覆去的把玩,直到陳經濟要把那只手塞進他的褲襠里,潘金蓮才警覺地抽了回來。
列位看官,盡管潘金蓮是個富有現代色彩的女權主義者,但是在骨子里,她依然還是有些封建,想想西門慶同陳經濟的關系,再想想自己同西門慶的關系,總覺得有點別扭。心中暗暗想道:要是陳經濟不是西門慶的女婿,那麼她要紅杏出牆,說不定會將這奶油小生作為首選目標。這麼想著想著,嘴上不覺咕噥道:“經濟,你知識廣,讀的書多,世上哪有兒子同娘亂倫的?”
陳經濟道:“五娘,這你就不懂了,莫說我只是爹的女婿,即使是爹的親生兒子,五娘也是後媽,我同五娘就算有什麼事,也算不得亂倫。”見潘金蓮低頭沉思,陳經濟又道:“有部小說叫《雷雨》,是大作家曹禺先生寫的,後來改編成了電視劇,不知五娘看過沒有?”潘金蓮催促道:“你快說來我聽聽。”
陳經濟略作思索,不緊不慢地說道:“小說《雷雨》里頭有個叫繁漪的女人,是周朴園娶的小老婆,卻日夜思念周朴園同前妻生的兒子,這種打破封建藩籬的愛情,是世界上最純正的愛情,也是最偉大的愛情。”潘金蓮道:“哦,竟真的有這種事?我連在戲文中也沒見過哩。”
陳經濟繼續說道:“還有個作家叫蘇童,寫了部小說叫《妻妾成群》,後來也改編成了電影,還被香港人改編成電視劇,叫《大紅燈籠高高掛》,里頭有個叫陳佐千的老爺,大小老婆一共娶了四五個,沒料到那些大小老婆,最後全都一個個紅杏出牆,把個陳家鬧得烏煙瘴氣。
和蘇童同居一城的作家葉兆言,寫了部小說叫《花影》,改編成電影叫《風月》,說的也是一位鎖在深深院宅的小老婆,愛上了老公同前妻生的兒子……。”
聽陳經濟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作家和小說名,潘金蓮不由得打從心眼里佩服起來,她偷偷瞄一眼陳經濟,眼中飽含著絲絲嫵媚、綿綿情意,說道:“真看不出,經濟還是個文學青年哩!”
陳經濟趕緊說道:“五娘這不是罵我嗎?千萬別說我是文學青年,如今這年頭,說人是文學青年,比挖祖墳還叫人難受。經濟再不濟,也能混個網絡作家的頭銜吧。五娘,不瞞你說,如今趕上了網絡時代,我陳經濟不甘落後,也上了網,混得還不算賴,在網上,我陳經濟是個很走紅的網絡作家哩。”
潘金蓮驚嘆道:“原來兒子是網絡作家,成天見電視上說網絡網絡的,我也沒在意,以為網絡隔著十萬八千里地,沒想到網絡這麼快已經到了身邊。”陳經濟道:“可不是,原先我也以為網絡很神秘,一旦上了網,才知道網絡其實比小屁孩吹泡泡糖還簡單。”
接著陳經濟神吹胡侃,向潘金蓮講起了網絡上的一些趣事,什麼聊天室,什麼BBS,什麼ICQ,什麼網戀,等等。廣東有個女孩,就為聊天室里的幾夜長談,千里迢迢坐飛機到哈爾濱,去見她網戀的對象,誰知道一見面,才發現對方也是女孩;福建還有個網名叫小藍貓的女孩,為一場失戀的網絡愛情投江自殺了哩。
潘金蓮聽得一頭霧水,直覺得新鮮好玩,身子不覺朝陳經濟跟前靠了靠,說道:“兒子對網絡這般痴迷,不會也在搞網戀吧?”陳經濟道:“哪能呢,網上那些自稱美眉的女孩,在現實生活是見了面,一個個全都是恐龍,哪里抵得上五娘一個腳趾頭?”
潘金蓮被陳經濟夸得心花怒放,謙虛地說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十全十美。”想了一會,又問:“你剛才說的恐龍,是什麼意思?”陳經濟解釋道:“在網上,恐龍指的是丑女,一見面,保證會嚇得半死。”潘金蓮道:“有意思,真有意思,看來我也要向兒子學習上網。”說著用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盯著陳經濟,即使在黑暗中,陳經濟也能感受到潘金蓮那顆蕩漾的春心。
機會來了,陳經濟自然不肯放過,一把拉住潘金蓮的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說道:“好五娘,兒子想你想得好心苦。”潘金蓮道:“小冤家,你真是個活強盜,上來就拉手,讓人瞧見了,教五娘這張臉往哪里放?”陳經濟見潘金蓮嘴上強硬,手卻乖乖地任憑他捏著,知道婦人心已經活了,不由得更加放肆起來,摟住潘金蓮的脖子,就要親嘴。潘金蓮掙扎著,小聲嘀咕道:“我的親親,這兒人多眼雜,哪是尋樂的地方,你今天非要叫五娘丟臉不可。”陳經濟道:“想五娘想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我不管那麼多了……”
兩人正鬧騰著,忽聽得春梅叫“阿蓮姐”的聲音,陳經濟和潘金蓮這才慌忙住手,在葡萄架下正襟危坐。春梅走過來,看清了潘金蓮同陳經濟坐在一起時,心上不由泛起了一股酸勁,話中帶刺地說道:“剛才一陣來了好多客人,小姐們忙得連喘氣也顧不上,到處找潘經理、陳助理,你們倆個好逍遙,原來是躲在院子里歇涼啊。”潘金蓮嗔道:“小妮子,誰在歇涼啦,我同小陳在這里談工作哩。”
春梅嘻嘻一笑,說道:“黑燈瞎火的,談工作,哄鬼哩。”說著轉身便走。潘金蓮、陳經濟跟在春梅後面,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月光下的葡萄架。進到屋子里的時候,陳經濟瞅了瞅潘金蓮,潘金蓮衝他使了個眼色,是有話慢慢說的意思。陳經濟眨眨眼,表示明白了,然後像沒事兒似的,忙著去應付那些美容按摩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