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於斯在紅木書桌上平鋪開一小張桃紅色虎皮宣紙,湘江一品蘸飽了墨水,可是他握管躊躇,遲遲不能下筆。
子彈已經取出,眠雲叫來的那個外科大夫手段果然高明,麻藥過後的肩膀微微疼痛。
該走了,不能再牽連她了,趁著她出門的時候。
譚眠雲的冰肌玉骨,如水溫柔,化作了凌晨一縷闃闃寞寞的輕煙,覆蓋著一切。
而他的心樹都枝柯倒懸如垂柳,不勝這白天鵝絨的重負。
茶色玻璃窗外,枯木寒山,雨季的山巒染多了一層迷蒙的水墨,顯得比往日更為虛無縹緲了,這時刻變化的風景如白雲蒼狗。
世事無常,生死難料。
“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當他寫下王羲之的名句後,心中渺渺茫茫,這應該是一個夢蝶人的境界,而自己遠遠未能做到。
幾只山鴉掠過遠處林梢,呀呀的叫聲顯得淒切哀楚,突然之間,聞於斯長嘆一聲,擲筆在地,抖擻一下身上的衣裳,推開門。
門外三十米處,並排站立著數十名荷槍的武警戰士,為首的一人臉上戴著一副眼鏡,長相斯文,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你好,聞於斯先生,咱們終於見面了,我是陳群。”
聞於斯淡然地一笑,臉色如常。
四周的空氣寒冷凜冽,吸進肺里,他抖然神爽,心里升騰起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來吧,我也等你好久了。”
可他們,他們是怎樣找到我的呢?聞於斯疑竇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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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菱吉普車輪轟轟地翻滾,急馳在山間的狹長道上,龔開的胃部隱隱痙攣。
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出城的山道上,一輛體格魁梧的集裝箱車從另一條叉道上橫了出來,頓時擋住了他的去路。
龔開有點惱怒。
聽到俘獲聞於斯的消息後,他的心底竟是有些失落,畢竟不能親手抓住仇人於他實是一件憾事。
他多少次夢里想像著怎樣與聞於斯面對面的較量,並生擒他的快感。
集裝箱車停下了。龔開急得連按喇叭,可前面竟是全無動靜。
龔開的心頭不禁一緊,反光鏡里,一輛油車從後面趕上,正好與那輛集裝箱車一前一後夾著他的三菱吉普車。
他暗叫一聲“不妙!”推開左車門,卻猛然從右車門跳滾出,身形矯健,已是閃在了一塊石頭後邊。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幾聲槍響,都呯呯地打在了左車門上。
他剛要探出頭時,一根冰冷的槍管頂在了他的腦門上,同時,耳邊響起了冰冷的聲音,“龔開,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不過臨死時總要讓你知道我是誰,你不是到處在找你的仇人嗎?就是我。”
龔開訝異著,緩緩地轉過頭來,眼前的這人目光凶狠,充滿著對這個世界無比的憤恨。
可是此人絕對不是聞於斯,而自己一直以為,殘害牟融的凶手是聞於斯。
“你是誰?為什麼?你跟聞於斯是什麼關系?”
那人嘿嘿笑了,搖著頭道:“真是可憐,你從頭到尾就錯了,還跑到酒吧找老子。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姜浩南,原中國海軍陸戰隊隊員。牟融是我弄壞的,好漢做事好漢當,絕不賴到別人身上。何況這種事,聞於斯是不會干的。”
說完,他湊到龔開耳朵邊,輕輕說道:“告訴你一個秘密,聞於斯從來就不是我們的人,不是!”
槍聲響了。
龔開轟然倒在地上。
姜浩南在他腦後勺及後背又補了幾槍,飛起一腳把他踢下了山崖。
“兄弟們,走,咱們會會人民解放軍去!”
姜浩南的手在半空中一揚,多毛的手臂給人一種肌腱勃怒的感覺,“他們要把聞於斯押到北京去。不過,今晚肯定要從金雞嶺過,咱們抄近道截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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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經典的教科書般的戰例,在多年以後的反恐課上常常被提及。
當硝煙散盡後,死者恒死,生者常哀。
戰斗是在黃昏的時候打響的。
當陳群的車隊進入了U形彎道時,一輛好像是壞在道路邊的江西五十鈴小貨車在車隊通過之前爆炸了,烈焰化成一團巨大的火球,濃煙之中,槍聲四起。
兩顆7.62毫米步槍子彈穿透車窗玻璃擊中了司機的頭部,司機出於一種職業本能,在死前踩下了刹車。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任小時在安全帶的後位作用下,沒有被甩出車外,但頭還是撞在了門框上。
他迅速拔出飛刀割斷安全帶,身子順著車門的打開滾到路邊。
又一顆7.62毫米子彈呼嘯而來,擊中任小時的右臂,他手中的飛刀脫手了。
“狙擊手!”任小時大叫一聲,借勢後空翻躲在了一顆樹後,巧合的是,子彈不偏不倚擊中了他先前的傷口,他只感覺到一股椎心刺骨的痛楚,暗叫不妙,這條膀子可別這樣廢了。
坐在第二輛面包車里的陳群高喊一聲,“放煙霧彈!”同時一把按下了聞於斯的腦袋。
他的話音剛落,一顆煙霧彈就落在車窗外,頓時黑煙彌漫在重重的山嶺。
一個戰士魚躍而出,前滾翻數下,手中的衝鋒槍噠噠噠噠噠噠地掃出一個扇面,在這黑天暗地里,傳來了數聲慘叫,不知道多少人中彈了,也不知道對方還有多少人。
狙擊手很冷靜,似乎並不為陳群這方猛烈的反攻影響,又開了幾槍,陳群身邊又倒下了幾個戰士。
其中一個戰士是因為撲倒在聞於斯身上才中槍的,也就是說,他是替聞於斯挨了一槍。
“投降吧,你們完了!”黑暗當中,一個冷峻的聲音響起,在山巒間回蕩,“我知道你,陳群。再打下去,你的戰士將全軍覆滅。”
“你覺得可能嗎?你是誰?是好漢就光明磊落,別藏藏掖掖的像個娘們!”
陳群高喊著,他並不急,在己方強大的火力下,敵人急切之間並不可能攻上來。
求援記號已經發出,援兵即至,他有的是時間來跟敵人耗上。
又有幾個戰士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身上穿著防彈衣,只是受了些輕傷。
“臨危不亂,陳群,你果然是個高手。想知道我是誰,問問你身邊的聞於斯就一切都明白了。”姜浩南仔細清點身邊的人員,發現受傷不少,只怕今日是無法成功了。
“陳隊,看不到敵人。”一個戰士借助夜視瞄准鏡,在綠光中尋找著目標。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警笛的聲音,似乎還夾雜著重型卡車的車輪聲。
“我只知道你是個無膽鼠輩,其它的不用知道。”陳群冷冷地回答著,敵人的這場襲擊本在意料當中,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姜浩南“呸”了一聲,突然高喊道:“聞於斯,我們沒辦法救你了,你好自為之,咱們後會有期。”
聞於斯冷冷笑著。
這種坐實自己是他們同黨的手法其實並不高明,但用心險惡。
共產黨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主,就算不槍斃自己,只怕也要牢底坐穿的。
“紫荊花叫我問候你,聞於斯。你的家人我們會替你好好照顧的,不用擔心了。”姜浩南的聲音越來越遠,明顯,他正在撤退。
突然,陳群大叫,“不妙,快躲!”一聲巨大的炮響震耳欲聾,強大的衝擊浪頓時把陳群向山坳里吹,要不是一名戰士及時握住了他的左腳踝,他只怕是要掉了下去。
是肩扛式榴彈炮!
陳群的脖子上流下了鮮血,他渾然不理會自己的傷勢,大聲叫著,“聞於斯呢?他怎麼樣?”
群山寂寂,闐無聲息。
良久,一個戰士回答道:“不見了,不知是不是被炸到山崖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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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小青穿著一身簡單的紅色毛衣和窄裙,整個人顯得削瘦許多,神色抑郁,是一種精神折騰後的憔悴與受挫。
斜陽穿過窗戶的簾幔,靜靜灑落在她的身上,她一動不動。
這些天來,她幾近絕食般的孤寂,只為了等一個人。
窗外的鴿群帶著低弱的笛聲在微風里劃出一個圈子後,消失在了蒙蒙的遠山。
這灰暗而淒冷的天空正等著暮色的來襲,也或許是它們正預感到風雨的將至,如同此時心境暗淡的她。
“他若死了,我還能活著嗎?”她苦苦地思念著這個失信的男人,“不,他會平平安安的回來的,他答應過我的,叫我在這兒等他,他就一定會來!”
可是已經過四天了!他仍是杳無音訊。
那天,她逼迫父親岳伯川冒險把聞於斯帶出了江城,臨別時,他言猶在耳,“你在金星飯店等我,我會去找你的。要是,要是……你等不到我,小青,你就再也不用等我了。謝謝你。”
這是他們臨別時,聞於斯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會的,堅強的他決不會像這東風里的露珠那般經不起陽光的烈曬,他是一只翱翔在蒼穹里的雄鷹,此刻肯定早已穿越青蔥翠綠的田野,去捕捉那星辰的晴光了!
他再也不會理我了!
“聞,你能親親我嗎?”岳小青幸福的回憶著那甜蜜的一刻。
聞於斯溫暖的嘴唇先是在她的眼睛上親吻著,接著往下,然後停留在她軟軟的嘴上。
“他的舌頭好甜,好軟……”岳小青閉著眼睛懷想著,血液翻涌著,想像著他輕柔的撫摸,溫情的呵護。
天的那邊響起幾聲驚雷。
隨之而來的淅瀝的雨聲令人感到淒婉,黑夜來了。
或許,他已在天上,在青草叢生的花園里;或許,他在地上,但像風一樣搖晃在樹的高枝。
從窗戶仰望穹蒼,無月無星。
她固執地拒絕桌上的和別人窗戶里透出的燈光,試圖與夜空的黑色融為一體,沉入它的深邃中。
她吟哦著:“黑夜就像一個黑孩子,誕生於白晝之母。繁星簇擁著它的搖籃,默默地靜立,惟恐它醒來。”
“這是泰戈爾的詩,難為你還記得。”破空而來驚醒她靜默深思的這道聲音略帶磁性,飽經滄桑,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她日思夢縈的那個人來了……
她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轉身並撲在了他的懷里。
風吹動著他一頭散亂的黑發,他身上散發著嗆人的硝煙味和濃冽的煙草味道。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我,我等得你好苦,好苦……”
“對不起,小青。真的對不起。”岳小青的頭猛地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胸膛,聞於斯頓時感到一股刀割般的疼痛。
他的胸口在金雞嶺被炸彈彈片橫著切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要不是自己體魄強健,恐怕撐不到飯店了。
他強忍著,微微一笑:“小青,你先放開我,我身上髒。”
岳小青“哦”的一聲,恍惚從夢中醒來,一只手卻仍是緊緊地抓著他,似乎生怕一放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
“我去給你放水,聞。”她知道,有些事情她根本不必問,也不必知道,有他在身邊就足夠了。
這漫漫長路淋漓著席天幕地的雨,她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也許,自己苦苦渴求的只是一個虛假的希望,待到了熱血流盡,油盡燈枯之時,才會發現,生命只是一場迷茫的誤會!
如果,她可以。
從萬斛黑暗之間,從萬千紛亂狂舞雨鞭的縫隙間,看到一抹微黃的光暈,那麼,他就是這抹光亮的源。
“不用了,你去給我買些消毒藥水來,我的傷口必須馬上處理。”聞於斯拉著她的手,冰涼顫抖,顯然是內心旁徨不安。
“出去的時候要留神,看看有什麼異常的情況,要是有人跟著你的話,你就先不要回來,我會找你的,你把手機帶著。”
岳小青溫柔地看著他,只是點頭。
“聞,吻我!”她閉上眼,在這白迷迷的雨霧里,她明麗的臉龐潮紅得淒涼,如綻開在一派風雨中迷離的金薔薇。
聞於斯心中一動。
每逢大戰,他的腎上腺總是分泌得特別厲害,對於性的渴求總是一浪高過一浪,以致有時也會飢不擇食。
況且眼下,岳小青的絕世容光,明艷不可方物地亮裎在他的面前。
她就像是從一闕如夢令里走出的宋朝仕女,婉約中帶著一絲末世漂泊的悲涼,令人眩暈。
他低下頭,噙著了那朵不勝涼風的嬌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