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白衣青年,默然而專注的行走在樹海深處。
俊秀而年輕的臉龐,依稀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溫和而帶點靦靦的笑容,一見便極易給人好感,而從他身上華貴且剪裁優雅的衣飾,可以看得出來青年的出身非富即貴。
為什麼會獨自一人來到這荒涼危險之地?
實在費人思量。
“師父所說的地方,應該就是這里吧……”
白衣青年望著頭頂長年不見日光的樹蔭,在瀟灑的笑意中自有一股桀驁不馴的氣質,微側著頭低聲道:“連師父也無法戰勝的人,真想看看他的修為究竟高到什麼樣的地步?和‘閻皇’君逆天比起來不知又如何……”
“這個答案,小鬼你永遠沒機會知道了!”
一條淡灰色的人影倏地出現在白衣青年眼前,因為來勢實在太快,他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直到確定那條淡灰色的奇異人影還帶著另外一名少年,他才知道自己不是眼花。
白衣青年喜道:“這麼高明的身法,你一定便是師父所說的‘那個人’了!”
雖然是沒頭沒腦的發言,但是擁有超過百年智慧的丁塵逸並不會困執於表象,望著白衣青年冷冷的道:“你是‘地府’的人?”
白衣青年咧嘴一笑,笑容像寒冬里撥開層層烏雲的暖日。
“前輩法眼無誤,晚輩正是府主座下五魔子之首——子鷹。”
“你是五魔子之首——子鷹?!”
丁神照曾經從君天邪那里聽過子鷹的名號,卻沒想到對方竟是這麼年輕,而且身上完全找不到一絲魔氣,反而是個如陽光般和煦自然、瀟灑俊逸的風流書生。
子鷹的視线由丁塵逸處移到他身上,彷佛現在才注意到丁神照的存在。
“請恕我眼拙,沒能認出這位小兄弟是……?”
丁神照冷冷道:“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待會你就要死在我的手上。”知道來者不是君天邪之後,他便沒有對對方容情的必要了。
子鷹爽朗一笑道:“這位小兄弟好重的殺氣啊!不過我此來的目的是要向丁前輩挑戰,凡事總有個先後,你想要和我交手,至少也要等到我和丁前輩切磋完畢吧。”
丁塵逸冷冷道:“小子好大的口氣!難道你以為和我交手之後,還有保住小命的可能嗎?”
子鷹笑道:“這正是我來此地的理由,能向前輩這樣的強者挑戰,正是武者一生中夢寐以求的目標。”
像是被子鷹的話引起點興趣,丁塵逸翻了翻那對灰多於黑的眼珠,冷嗤道:“小子恐怕是有持無恐才敢講這種大話,如果你知道我當年欠下‘地府’創建人的人情,交換條件只是答應他日後每一代‘地府’之主可以向我挑戰一次,而我也只給他們一次敗而不死的機會,你這一代的機會已經被上次的胖子用光了的話,你是否還敢像現在一樣向我挑戰了?”
子鷹聞言一愣道:“我從未聽師尊提過此事,連這次出來向前輩挑戰都是偷偷瞞著魔師的,如果不幸落敗身亡,那也是我命該如此,怨不得人。”
丁神照在錯愕中望向對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神,清澈、純淨,不含一分雜質,沒有半分虛假,如果能從里面找到一絲隱瞞……他的故做鎮靜只是自欺欺人……只要能找到一點證明他在說謊的證據,丁神照就會毫不猶豫的對子鷹出手,取他性命。
可是完全沒有。
不只是丁神照對子鷹的說話找不到半點破綻,就連丁塵逸也是一樣,否則他早就對後者出手。
——“五魔子”之首,子鷹!
這個人不是一個老實到極點的聖人,就是一個超級大騙子!
丁塵逸似乎有了決定,忽然一揮掌削下一粗一細的兩根樹枝,閉目默握片刻,將其塞入丁神照手中。
“你代我出戰。”
“我?”此言一出,丁神照和子鷹都是一陣愕然。
“前輩……!”子鷹正要出言抗議,被丁塵逸一揮手阻止道:“勝過他,你才有戰我的資格。”
丁神照接過樹枝,立刻發現兩股奇異的暖流,分別沿著樹干傳入手臂經脈,那感覺就像是他第一次握上結草銜環一樣,心中涌起自遺失了隨身刀劍以來,那股久未拾獲的、戰無不勝的信心。
子鷹顯然是接收到丁神照形諸於外的氣勢變化,俊眉一挑,開口贊道:“好強的劍氣!小兄弟恐怕是丁前輩的徒弟吧?果然是名師出高徒。”
丁神照淡淡道:“不!我是他的兒子。”
乍聽此言,丁塵逸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的光芒,而子鷹則是一臉錯愕,顯然無法想象為什麼以丁塵逸的年紀,竟然會有這麼年輕的一個兒子?
“我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丁神照垂首樹枝交叉,身邊的劍氣愈來愈盛,他的容顏在樹蔭底下彷佛化為死神:“但是你闖入‘不入樹海’這丁氏一族的禁地,便是我今天必須取你性命的原因!”
“我知道你是誰了!”子鷹揚眉喝道:“你是近年來在江湖上崛起的年輕高手——‘縱劍橫刀’丁神照!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便是滅掉十一個門派、殺人無算的‘淚眼煞星’!”
“答案正確!你可以死得瞑目了。”
丁神照手腕一抖,一片蒼灰色暗影席卷而出,原本在他手上的樹枝已經失去型影,而化為山岳一般沉厚的殺機,只在眨眼間便卷至對手咽喉。
子鷹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此戰非我所願,奈何無可避免啊!”
倏地往腰間一抹,頓時手上多了一柄豪光四射的白熾電蛇,只有丁塵逸那樣的眼力,能在電光火石間看得仔細,原來光蛇的正體是一柄百煉緬鐵,寬約兩指、薄若蟬翼,劍身反射著寶石一般的光輝,劍尖左右磨開兩道細刃,鋒利有如毒蛇的兩道尖牙。
丁塵逸自己也是鑄劍的大行家,自然看得出來這樣一柄軟劍絕非凡品,不禁後悔剛才沒有把“穹蒼”交給丁神照。
子鷹笑道:“這是魔師以千兩黃金,外加十二個年輕貌美的處子,才請動龜大師為我打造出來的神兵,配合我本身的武學路子,名為‘無限刃’!有削鐵如泥、吹毛斷發之鋒銳,請丁兄弟小心了。”
丁神照冷哼一聲,對子鷹的好言警告並不多加理會,劍勢反而去得更急更激,灰色的暗影像九幽竄出的死亡之光,無所跡,無所蹤。
子鷹收起眉宇間輕佻笑意,振腕一刺,無限刃如日冕蓮花般分出五道劍瓣,劍光後發先至!
分裂聚散間蛇一般的纏上灰色劍影,只聽得“嗤嗤嗤”數響過後,丁神照手中所握的一根樹枝已被絞成碎片!
流螢般的銀煉光輝不稍停歇,在虛無中揮舞凝聚不散彷佛成了有形有質之物,忽而又似穿透了空間和時間,劍光收斂整合成一,魔幻一般的刺向丁神照胸膛。
這一招連消帶打漂亮之至,如果對上這一招的人不是世上自己唯一關心的血親,丁塵逸一定會忍不住叫出一聲“好!”來,現在則是擔心的要命。
丁神照看也不看子鷹那能置自己於死地的一劍,身子斜側搶進,左手樹枝幻化成一道疾電,樹干本是尋常之物難以傷人,但在丁神照內力灌注下,配合早先丁塵逸加持在樹身內的百年功力,鋒芒透過樹干前段逼發而出,強大的功力將空氣收壓成束,散發不遜於任何神兵的鋒芒,輕易穿透子鷹的護身氣牆。
竟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丁塵逸暗自叫好,這的確是在此情景下,沒有辦法的唯一辦法,論拼命,身嬌肉貴的五魔子之首,怎麼都不可能比得過天天在鬼門關前打滾的“淚眼煞星”,只要對方比丁神照更珍惜自己的小命,那他勢必得收回這必殺的一招。
果然子鷹悶哼一聲,身形倏忽飄退,快得就像他根本未動過一樣,丁神照得理不饒人,樹枝夾著咻咻勁響往對方刺去,竟是每一招都是不顧己身、玉石俱焚的招數!
“可惡!別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會拼命!”
子鷹似乎被丁神照的打法激出火氣,無限刃甩開一抹弧浪,劍光旋絞成圓,只在眨眼間便在虛空中交織成一團森森發亮的光球,跟著低叱一聲“開”!
滾滾劍浪隨著光球的爆開向四面八方飛射,雄渾的劍氣彷佛無窮無盡、無遠弗至,將像是自投羅網的丁神照切割的體無完膚!
丁塵逸卻在此時反贊道:“好!”
子鷹心中涌起警兆,眼前的丁神照竟然在天女散花般的劍勢下整個被絞成粉碎!
這絕對不合常理,與此同時,森厲的殺機起於毫末那樣不察的涌向自己小腹,他不及細想,發在意先,退、轉、回,三式一氣呵成,無限刃及時回防身前,硬生生攔下丁神照幾乎要把自己腰斬的一劍。
“移形換影!這小子的身法竟然這麼高明?!”
子鷹卻不知道丁神照的移形功夫完全是在耳濡目染之下,跟君天邪“偷師”而來的本事,雖然只有六成功力的“夢幻空花”,但要騙過初次交戰的子鷹還不是問題。
既然得理便無須饒人,丁神照乘子鷹回防身形未及站穩的空檔,以樹枝代劍,一連殺出十數計攻招,招招取其必救之位,殺得子鷹汗流浹背。
“太小看他了……沒想到這小子的實力這麼高!恐怕不在我們五魔子之下!”
雖然身處劣境,但子鷹仍能沉靜以對,無限刃揮灑出一道道虹暈,璀璨耀眼又具有隱形功效,漸漸在丁神照的眼中對手只剩下朦朦朧朧的輪廓,難以看得真切,出招不免一窒。
“你也殺得過癮了吧!該看看我的手段!”
子鷹便把握住這白駒過隙的一瞬間,展開反擊,進手劍施展開來,劍影曲直互引、連綿不絕,卻竟然全是虛招!
旁人若在交戰之中用上這許多虛招,怕不早給對手一劍了結,但是子鷹的無限刃卻具有“過痕留影”的特性,雖是虛發,劍芒卻能凝聚不散,虛實相生,似幻似真,迷惑對手的靈覺判斷,端的厲害無比。
“無限刃”以百煉緬鐵打制,劍身極具柔韌,不用時可如腰帶般纏在腰間,用時迎風展開,最長可逾七尺,子鷹更曾在這柄兵器下痛下苦功,柔纏剛擊,推移方圓,有如臂使指之神技,配合他的“無限之招”,才使他能以僅僅二十五歲的年紀,便坐上五魔子首席的寶座。
丁塵逸目光如炬,將兩人攻防全都看在眼中,發現兩人的武學路子竟是如出一轍,都是沒有固定招式,臨陣對敵全屬自創,憑借本能尋找敵人的破綻、在最關鍵的一刻出招破之。
丁神照可以做到這一地步可說是優良的武者血統和後天的野性生長環境使然,但魔門調教出來的子鷹會擁有這麼高的潛質,就讓觀戰的丁塵逸感到意外。
“後生可畏啊……!看來除了我兒、龍步飛、和君天邪之外,就連如今這個叫子鷹的年輕人也擁有一代宗師的資格,果真是長江前浪推後浪嗎……?”
無限刃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撕裂聲,子鷹整個人像被包裹在一團寒光之內,無數鋒芒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丁神照涌去,猶如雪光破裂、冰河決堤。
丁神照身形不動,手中樹枝自反而縮,全身功力凝於一處,在虛空中織出一道無形氣牆,硬接子鷹炸裂出滿天電蛇的劍勢,只見銀光一閃,兩條人影重迭倏分,丁神照面無表情,僅余的一根樹枝也已化成飛屑湮滅;而反觀他的對手——子鷹的處境相較之下就慘烈得多,原本素淨的白袍已沾滿血跡,臉色慘白如紙,身子顫顫危危,彷佛隨時就要仰天倒下。
丁神照神情冰寒,望著子鷹一字字慢慢道:“這一仗勝的本應是你,為何要在最後關頭留力?”
子鷹苦笑道:“倚仗兵器之利,勝之不武,何況你並不是我此來的目的,又何必定要生死相見?”
丁神照緩緩搖頭,森然道:“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你對我手下留情,我殺你時卻不會有半分猶豫。”
子鷹微微一笑,強自抑制著因失血過多引起的虛弱和暈眩,目光卻仍是夷然無懼。
“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對剛才的決定有半分後悔,堅持走自己認為對的路,便是我子鷹一生的原則!”
丁神照無言望著子鷹,臉上的表情如冰山慢慢解凍,忽然回身對著丁塵逸道:“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丁塵逸道:“你說。”
丁神照指著子鷹道:“希望爹能放這人一馬。”
丁塵逸像是早知其子會有此一說,絲毫不以為奇的道:“為什麼你會希望我放過他?”
丁神照道:“因為我希望和他在公平的情況下,再對戰一場。”
子鷹聞言漲紅了臉:“你不要搞錯了,我不是為了向你討饒才這麼做的!”
丁神照淡淡道:“你也不要搞錯了,我也不是為了救你才這麼做的。”
子鷹一愕道:“那是為了什麼?”
丁神照冷眸寒芒一閃,道:“為的是你不拿出真正實力與我交手這一件事,就讓我覺得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只有把完全狀態的你親手殺死,才能讓我平息憤怒。”
子鷹怒道:“既然你這麼說,不必等到我傷好後,現在就來決一生死吧!”
“嘿!別這麼激動,睡一覺吧,小子!”
丁塵逸忽然一聲招呼不打的出手,隔空劍指射在子鷹眉心上,後者身子一震,應指而倒。
丁神照面有難色道:“爹,您把他……”
丁塵逸嘴角溢出一絲微笑道:“傻孩子,以為爹會不明白你的心意嗎?你根本就有意放他一馬,卻故意做戲給爹看,爹吃的鹽多過你喝的水,難道會被你這種簡單的把戲給騙過嗎?”
丁神照難得臉紅道:“果然是瞞不過爹您的法眼,不過我確是希望能和此人公平地再戰一場。”
丁塵逸負手走出幾步,語氣平靜的道:“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算他命大吧。”
“多謝爹。”
“不必謝我,有這樣的對手,對你而言也是一樁好事。”丁塵逸仰天喃喃道:“魔門之中竟然能調教出這麼一個擁有光明天性的人出來,這該算是出淤泥而不染嗎……?”
聽不出語氣是譏諷還是感慨,神色縱是沉靜得有如古井深水,雙目卻是寒光熠熠,宛若刃霜。
“你在臨陣對敵時,仍無法完全拋棄感情的因素,可知此乃敗因?”
丁神照垂首道:“孩兒會聽從爹的教誨。”
“劍心一起,無我無人。這話說得容易,但要在真正臨陣對仗時,保持止水鏡心,卻是知難行易。”丁塵逸望著丁神照道:“有關這一點,你還需要好好學習。”
“孩兒會努力,不致丟了丁家的臉。”
丁塵逸望著丁神照那張與他年輕時極為相似,堅毅而冷峻的一張容顏,心底真正想講的話,卻始終開不了口。
“唉!孩子,最親密的朋友,往往也是最可怕的敵人,希望有一天,你自己能明白這個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