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觀星
月明星稀。
許雋的家里,從庭院,到窗台,再到屋頂,都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儀器,有的看起來很老舊,接口處都生了鐵鏽,有的還簇新,光滑的鐵皮反射著冷冷的月光,木質的則還散發著淡淡的木香。
“這樣的天氣也適合觀星嗎?”海寂的聲音冷不丁在許雋背後響起。
許雋扶在儀器上的手猛得一抖,不知按錯了什麼,整個鏡筒突然伸長了許多。
“越是這樣的天氣,越能看到重要的星象。”許雋面無表情地合上了儀器的開關,反身整理起書案上散落的紙張。
“比如?”
許雋白皙的手指貼在潔白的紙張上,在月光下似乎泛著瑩瑩的水光,他的側臉弧线優美,耳垂小巧圓潤,衣領卻高高豎起,凸起的喉結被半遮半掩。
許雋不說話,只有條不紊地收拾著。
這樣沉默的他和白日里有些不一樣,白日里的他是謫仙下凡,為了顯得親民,故而在臉上一直貼著溫和淺淡的笑容,到了夜晚,凡人入眠,他便也撕下偽裝,恢復了仙人本來的高傲和睥睨眾生。
“我聽聞許監正善觀星象,所以特來討教一番。”海寂的手按住了許雋的纖細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動作。
“你想知道什麼?”許雋眉頭微皺。
“是你告訴皇帝,星象顯示,大越有陰盛陽衰之相,對吧。”
許雋的肌膚微涼,手感順滑,海寂忍不住動了動手指。
“別動手動腳的。”許雋想把手腕抽回來,用上了很大力氣,結果還是徒勞,只得佯裝氣勢道,“是我又怎樣,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如實稟報,到底如何應對、怎樣處置,都要皇上同中書院那些大臣商討決定,你何必為難我一個小吏。”
海寂掐著他的下巴,逼他轉過頭來看自己的眼睛,許雋卻垂著眸不與她對視,長長的睫毛撲撲簌簌地顫動著。
“巧言令色。”海寂用指腹用力擦過他的唇,把原本血色淺淡的唇瓣擦得嫣紅,“想把自己摘得一干二淨?”
“我只看到,沒有你,皇帝不會下令禁了女塾;沒有你,女子不會不能再學騎射和從商;沒有你,女子不會過了戌時便不能踏出家門。許雋,在我眼里,你是罪魁禍首,怎麼辦呢?”
海寂上前一步,把許雋困在她和體型龐大的儀器中間,“你觀的是星象,看的是天下大勢,可你只是一個小吏,你怎麼敢妄想憑借人力扭轉天命呢?許雋,你怎麼敢呢?”
狹小逼仄的空間讓許雋呼吸不暢,而海寂一聲聲的逼問更使他頭昏腦漲,他踉蹌地倒退一步,正要撞上儀器的尖銳之處,海寂扣住了他的腰,將他向前拉扯了一下,兩人的距離貼得更近了。
近得海寂可以借著月光看到許雋臉上細軟的毫毛,近到她們的呼吸交錯彼此相聞,熱度在狹窄的方寸之地里迅速升高。
“許雋,教我觀星,如何?”海寂貼著許雋的耳邊問道,溫熱的呼吸將許雋的耳後燙紅了一片。
“你……你輕點!”
“哎!哪里不能碰……”
“你你你別到處亂摸……”
許雋心疼地看著海寂對自己新到手的儀器上下其手,生怕她手勁那麼大,一個收不住給它掰下來幾個零件。
關鍵是海寂一看就很不專心的樣子,她一手擺弄著儀器,一手還探到他腰間摸索。
許雋怕癢極了,扭動著身體躲避著海寂的碰觸。
“再躲我就真掰斷它。”海寂捏著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手柄,聲音比月光還冷,澆得許雋心頭一片冰涼。
怎麼就惹上她了呢?許雋頭一回對自己做下的事追悔莫及。
“這是什麼星?”
海寂的聲音將正沉浸在懊悔中的許雋驚醒,他看見海寂往後讓了讓,給他留出些空隙,示意他過來看看。
許雋不想過去,他一湊過去,整個人勢必都被她圈在懷里,和羊入虎口有什麼區別?
然而海寂的手又威脅似的按在了那個手柄上。
許雋眉心跳了跳,認命般湊了上前。
“這是啟微星。”許雋從她調好的角度正好看見了在黯淡的群星中,最亮最惹眼的那顆星,也是他每晚都會關注的那顆星,而它今日比昨日似乎又亮了一分。
“有什麼來歷?”
“啟微,一說取自《頌陰經》中‘萬物未發,啟於微時’,也有一說是,相傳上古有位女性神靈,與天地相伴生,名曰‘啟微’,掌萬物生死,譜四時之律,隕落後化為啟微星。”許雋對這些典故信手拈來,“但不論那一說,都認為啟微星代表的是陰陽之勢中屬陰的一方。”
許雋感覺到後背似乎貼上了一大片溫熱,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聲音里是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顫抖:“具象到人間,指的便是,天下女子。”
“原來你是這樣跟皇帝說的啊。”海寂點頭,隨後下巴墊在了許雋的肩上。
“我卻覺得你們多慮了。”海寂嘴里說著讓他放心的話,手卻搭上他的心口處,輕輕按了按,“從大越往前數近千年,也全是男尊女卑的朝代,哪有這麼容易一朝顛倒,何必惶恐得好像女人昨日還是溫馴的綿羊,明日突然就能成為凶惡的猛虎?我以為,這虛無縹緲的陰陽之勢,遠比不上對大越虎視眈眈的南疆更有威脅,倘若能借這看似囂張的陰勢,卻抵御近在咫尺的南疆之危,不才是物盡其用嗎?”
這已經不僅僅是暗示了,許雋再明白不過她的意思。
她要借他的口,打消皇帝的戒心,為她自己鋪路。
許雋感覺她搭在自己心口處的手略一使力,就能將他的心髒掐個粉碎,而他那不爭氣的心髒,卻跳得一下快過一下,好像要直接跳到她掌心里,任她搓圓揉扁。
他竭力平靜下來,試圖理清思緒,勸海寂打消她荒唐的念頭。
“不可能的,南疆和大越去年才訂了約,五年內不會進犯大越,哪來的近在咫尺的威脅?”
他語氣篤定,不知是天真還是自欺欺人。
“可你怎麼知道,南疆人一定會信守約定呢?”海寂嗅著他發間似有若無的蘭花香氣,像是孤獨綻放的深谷幽蘭,與這清冷的月色相得益彰,“怎麼,這在星象里看不出來嗎?”
許雋偏開頭,躲避著她的呼吸,不願承認這星象早被啟微星攪得亂七八糟,他已經好些時日其他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但還需要看什麼看,海寂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她要重新挑起南疆和大越的戰事,不,或許不是她,而是她們,她必然不是一個人在謀劃這樣大的事。
她背後是什麼人,是南疆的人,或是西夷或北狄的人?
他被冷汗浸透的手掌攥緊又松開,汗濕的後背卻繃得緊緊的,一刻也不敢放松,“你們好大的膽子。”
海寂卻在他耳邊笑起來,不知是笑他的軟弱無力還是見識短淺。
“不夠,遠遠不夠。”海寂掐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扔了一顆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藥丸,許雋還沒反應過來就吞咽了下去。
她貼在他耳邊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像籠著層層無法透視的薄紗,拂面輕柔,遮雲蔽日,影影幢幢。
“許雋,你所能想到的,對我們來說,還遠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