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膽子可越發大了!”
我臉色鐵青:“竟敢明目張膽的殺人滅口!”
“未必是齊管家做的。”
連護法臉上不露聲色:“你且歇歇氣。”
“歇?”
我怒道:“歇到齊管家把賈府的人都殺光嗎?”
想到自己引狼入室,居然把他同門也帶進賈府,棋娘等人不免更加危險,不由殺意升騰。
“大公子,”
連護法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從那學的一身功法,也不想知道!但你若以為憑你便可制服齊潘,那可錯了!他雖被廢去功法,但一身是毒,等閒莫要惹他!”
我霍然回首,緊盯連護法,獰笑:“這般說我須怕他?”
“唉~”連護法輕聲嘆息,垂眉低目:“說太多也沒用,以我眼下在本門的身份,或可壓他一頭,等我先問清了好嗎?”
“你說過的,”
見她軟語商求,我氣消了一半:“進賈府不准害人。”
“是。”
連護法答了一聲,不再言語。
“啪!”
一只粘乎乎的厚掌落在我肩上,矮胖子豪氣萬丈:“人若是他害的,我來幫你!”
“拿開你的髒手!”
我自己也不知哪來的火氣,難道我已分不清大公子是大公子,我自己是我自己了嗎?
或許只為連護法是我引入賈府的,擔著道義的責任罷?
“我的傷不礙事了。”
見我欲轉身離去,連護法冷冰冰道。
我回頭道:“這便是說……”
“嗯。”
她頭也未抬。
我心中跳躍了幾下,此時滋味雜陳,不好多說什麼。
本來耳熱心跳的事兒,卻在氣氛僵硬中了結,說了定規。
至於我來找她,還是她來尋我,一時也不便細言。
“賈府來人查問的事,你們自個看著辦吧。”
這句話表示我余怒未息。這等小事,也難不著她吧?
小茵的死,竟然給暗壓下了。
賈府的夜宴如期舉行,府中四處歡聲笑語,燈火通明。
只有我屋里幾個丫鬟知道小茵失蹤,雖舉動照常,該做的還做,但顯然神情中小心翼翼,連相互的說話聲都很小,卻也沒人來多問。
夜宴設在花園。
想到小茵或許便死在附近,我渾身不自在。
其他人不知內情,倒是言笑鶯鶯,舉燈的丫鬟,抬酒的小廝,間或打鬧一番,四下里一團喜氣。
由長廊轉月門,一路掛著紅燈籠。
眾人來來往往,熱鬧非凡。
“大哥!”
我冷眼回望,一個鮮衣少年衝我胡亂一作揖,扯著身邊丫鬟衣角,走到另一頭去了。
他身形過處,傳來忙活的丫鬟尖叫,也不知他搗了什麼鬼。
“大夫人來了!”
遠遠望見一名中等身量的盛裝麗人在一眾仆婦簇擁下往這邊行來,一路停停走走,吩咐打點,行到我跟前,才猛一抬頭:“喲,筠兒早來了?讓我看看!”
玉盤臉兒逼近來,我只覺下頜微涼,她一只軟腴的手忽忽一觸,便移開了:“果然氣色好多了,今兒可得喝幾杯!”
嬌笑聲中,忽然叱駡:“笙兒,你作什麼?”
鮮衣少年笑道:“我自玩我的,你須管不著。”
大夫人微嘆了口氣,眸光緩緩移過我臉龐。
刹那間,她黑瞳如夢、容色皎潔的模樣深深印入了我心中。
我一呆之下,心下尋思:沒想到這樣一位姣好女子竟是一名淫蕩狠毒的婦人!
小茵的死,怕與她脫不了干系吧?
卻聽她問道:“老太太可收拾好了?”
她身旁的林婆婆道:“是,這便過來了。”
說著,不由一笑:“那不是嗎?”
園門處一大堆人,臃臃腫腫,正緩緩走來。
但見雲帶斜釵,高鬟相並,一個個女子爭光奪艷,居中一名老婦,面目慈和,正是賈府老太太。
“真是的,”
大夫人連氣帶笑:“我說各房的人影半個不見──都湊到老太太那去了!”
一個頗修容光的仆婦打趣道:“我說呀,今兒的醋你可吃不成,原是人家的生日哩!”
林婆婆暗扯了那仆婦一下,大夫人卻未瞧見,冷笑道:“我吃老太太什麼醋?李家的,你昏頭了不成?”
說著,舉步飄搖,迎上去了。
賈府老太太似不慣這般熱鬧場面,笨著身子團團轉,被人扶到座上去了。
不住四下里點頭,瞧見我了,手兒揚了揚,卻被幾名跪前請安的身影遮住。
人影移開,她的手依舊舉在半空,小菁低聲道:“老太太招呼你過去呢。”
“咦,棋娘呢?”
我一邊走,一邊問,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什麼人不好問,偏偏去問小菁?
小菁掩嘴一笑:“棋娘往日都是遲來早退,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心下恍然:棋娘的性子卓爾不群,怎會與這幫婦人廝混?
當下低斥:“莫再笑了!”
“誰又笑了?”
小菁轉過臉來,果然嚴正板直,一個玉面小包公。
“回去再收拾你!”
我威脅道。
“你、你……”
小菁突然想起什麼,眼圈一紅:“你若還像前日那般欺負我,我、我……”
“什麼你你我我,小心被人瞧見。”
這一招很靈,小菁果然乖乖的低頭緊隨,沒再添亂。
向老太太請過安,被她拉著手疼小兒般絮叨了半天後,我便在一旁落座。
一名姨娘笑問了幾句,知趣地閃過一邊,大公子的娘移座過來了。
“娘!”
人多嘴雜,她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我的兩只手卻被她緊緊捏在掌中,無聲撫慰。
四只手兒在桌底下交纏不舍,雖說是母子情深,卻也像是避眾偷情,我心下砰砰亂跳,竭力壓制那十分不應該的邪念,只是手兒被她握緊,不便強抽出來,而腕臂落在她柔滑渾圓的大腿上,雖隔著布料,依舊能觸到那致命的肉感。
這時由不得我細細打量她:胸乳微隆,削肩弱腰,咋一看不過是個尋常的纖弱女子,但容色輕柔含怨,舉首眼眸凝睇,圓臀疊腿,裙衣皺處,卻有股說不盡的斂藏風流,適足以亂置犄角桌前,鞭撻蹂躪,享足弱態生嬌之至味。
正胡思亂想間,腋下微微一痛,卻是賈芸伸指來戳,棋娘也盈盈笑立於身前。
我大喜道:“棋娘!”
一眼掃見小菁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正竭力別過臉兒去,不由頰邊微熱,呐呐道:“你來了。”
我心下想說:你終於來了。
回賈府這幾日,棋娘一次也沒來瞧我,聽說是往東府下棋去了。
東府原是賈似道之父賈涉的宅邸,距此有一湖之隔,賈涉亡後,尤有老母湯太君高堂享壽,不知為何,湯太君對庶出的孫兒賈似道視同疾仇,幾不容賈似道一府共處。
賈涉原有一女,小名元華,生母早亡,自幼由湯太君撫養長大,雖名祖孫,情同母女。
元華入宮後,一朝得寵,湯太君更是尊比國母,賈似道哪敢與她逆爭,索性將早年被趕出賈府的生母胡氏接來,另置府第,便是眼前的這座賈府,倒也上有老,下有小,天倫歡聚,重起了一番天地。
只是枝葉離不得樹干,新起的賈府處處受制於東府,因此一提起“東府”賈府人人色變。
卻不知為何,棋娘倒上東府下棋?
棋娘尚未坐定,“砰”的一聲巨響,眾人驚看間,卻是一束煙花燃放,光束直衝夜空,陡然傘狀盛開,光點四散,往人群里急落,嚇得丫鬟仆婦跳腳閃避,驚叫連聲。
二公子賈笙隨即高叫:“祝老太太壽比南山嘍!”
也不按先後規矩,搶先便來拜賈府老太太。
他身子才剛彎下,腰間一陣“瞿瞿啾啾”蟋蟀叫聲,一霎兒,叫聲落地,賈笙“啊呀”一聲,搶寶似的猛撲在地,兩掌掩合,生怕那蟋蟀逃了去。
眾人正笑間,適才被大夫人搶白的那李氏仆婦喝了一聲彩:“二公子這回可結結實實拜上老太太了!”
賈府老太太忙道:“快起來,快起來!仔細髒了衣裳。”
大夫人也笑:“難得摔一回,這也算他的一份孝心。”
舉目旁視,似是對那李氏甚為嘉許。
那李氏受寵若驚,一時得意,笑道:“大公子也來這般拜上一拜方好!”
這回卻沒人接她的話,那李氏自覺失言,將頭縮了回去。
大公子的娘掌背輕輕在我腰側一推,我登時會意,正欲起身,眾人此時卻鴉雀無聲,齊齊向園門處看去。
“東府來人了!”
有個仆婦悄聲道。
燈籠一路沿著曲徑,將兩名女子照到席前。
“這是東府老太君給胡姨娘的壽禮。”
其中一名中年仆婦從身後丫鬟手上端過一個拜匣,置於案前,弓腰退下幾步,四下里一看,皺眉道:“好生熱鬧的場面,老太君說了,下月初便是老爺的十年忌辰,不宜張燈結防的。快快撤了吧!”
賈府中人都知道,她口中的老爺不是賈似道卻是賈似道之父賈涉,而對賈老太太還照著早年的姨娘身份相稱,直如摑面羞辱。
賈老太太神情黯默,倒瞧不出什麼,大夫人臉上卻青一陣白一陣,冷笑道:“老太君管得太過了吧。太老爺的忌辰既在下月初,那便下月守制好了。眼下老太太生日,也沒叫外人,一家人相聚,倒惹得老太君看不過眼了?”
那東府仆婦面無表情,道:“賈娘娘在宮里都守制節歡,難道你們這邊倒耐不住要撒歡了不成?”
聽得這話,大夫人氣得霍然立起,胸脯上下起伏不定,扶在席面上的手直顫。
眾人正凝目擔心,半晌,大夫人似乎平伏了胸中怒氣,啞聲道:“來人,撤席,扶老太太回房休息!”
“是!”
以林婆婆為首的內院仆婦應聲聚攏。
那東府仆婦見了,冷冷一笑,便欲轉身離去。
“且慢!”
東府仆婦回身道:“少奶奶還有什麼吩咐?”
大夫人一雙美目盯在她身上打轉,那東府仆婦給她瞧得神情稍現不安。
大夫人微微一笑:“你身上穿的,可是年家定制的衣裳?”
那東府仆婦想不到大夫人款款相問這等細事,抬首道:“是,便怎麼了?”
大夫人冷冷一笑:“年家制衣素外艷里,襯底必是大紅,你既要守制,我便幫你守制到底好了!”
突然一咬牙,嗔目喝道:“來人呀,給我將她身上衣裳扒光了,凡帶艷色的一件不許留!”
一些粗手粗腳的大腳婆子應聲圍了上去。
那東府仆婦面色大變:“誰敢上來,不要活命了?”
林婆婆上前欲勸,大夫人故作不見,鐵著臉,喝道:“扒了!”
那幾名婆子早已按耐不住,得了准信,登時踴躍向前,七手八腳的,揪住那東府仆婦團團轉,場面甚是混亂。
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道:這東府仆婦甚是無禮,活該有此劫難。
糾纏中,一個婆子在周邊伸著粗臂,夠不近那東府仆婦,順手揚起掌兒,打了東府仆婦一個響亮耳光,東府另外那名丫鬟站在旁邊,縮手縮腳,慌叫:“住手!快住手呀!”
卻哪有人聽她的?
一個婆子扯著東府仆婦胸襟使勁一拉,“嘶啦”一聲,東府仆婦雪白的半邊胸脯裸露出來,一個圓白的胸乳躍蹦顫抖,瞧那襟袍里子和裹胸,果是桃紅帶花的,沒想到這東府仆婦人過中年,里頭居然穿得這般艷。
賈府這邊,有人哄笑稱快,有人皺眉擔心。
突聽一片尖叫,幾個圍住東府仆婦的婆子俱都仰跌在地。
眾人驚看間,那東府丫鬟身形甚是靈活,一躍向前,扯著東府仆婦便走。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那一直低頭不說話的東府丫鬟竟是身懷武功!
待她臉龐被小徑邊掛著的燈籠一照,我更是吃驚:這不是西湖阿九的孫女小英麼?
她怎地進了東府作丫鬟?
耳聽得賈府眾仆婦大聲鼓噪,尾隨追去。
棋娘移步向前,止住了眾人,向大夫人道:“那下人果然無禮,受了這番折辱,便也夠了。大夫人何必與她一般計較?”
大夫人嘴角笑意忽隱忽現:“我今兒便是要讓她瞧瞧,教訓她一個賤婢,敢拿我朝廷三品夫人怎麼樣?什麼婆子丫鬟的,倒敢來仗勢欺人!不給她們些顔色看看,越發踩頭上臉來了!──既是棋娘這般說,那便也罷了!”
棋娘默聽片刻,微笑緩退。
林婆婆賠笑道:“東府規矩向來謹嚴,咱們這邊依著點,也就是了。只是下人不知深淺,不知主仆之分,三回兩回下來,越發放肆了,大夫人,你且消消氣,坐下歇會兒罷。”
此時賈府眾仆婦陸續走回來,今夜出了一口惡氣,都圍著一團說笑。
賈老太太在幾名丫鬟仆婦簇擁下,悄悄離去,適才宴席被東府攪亂,賈老太太面上無光,大夫人也不便勸止,只讓人將酒菜送至老太太房中。
眾人依依未散間,突聽一個丫鬟的聲音:“四姨娘,您怎麼啦?醒一醒,醒一醒!”
地上曲伏著一個婦人身子。
眾人都笑:“四姨娘才喝幾杯,偏不行了。”
棋娘卻滿面詫容,走到那四姨娘身旁,讓那丫鬟將四姨娘身子托起。
四姨娘閉目昏迷,臉色發白,不像醉酒。
棋娘將手探她鼻息,半晌,手兒一顫,抽了回來。
卻一言未發,烏溜溜的慧眸四下里尋視。
眾人七嘴八舌,俱都驚問:“怎麼啦?”
棋娘喃喃道:“去了!”
這麼說便是死了。
她房中丫鬟嘴兒一癟,登時號哭起來。
大夫人匆匆擠過身來,將手也探四姨娘鼻息,又捏捏她掌心,滿面凝重:“果真是去了!”
我心道:“死了?又死了一個!”
腳步湊挪間,棋娘恰在身畔,我疑惑地望了她一眼,聽她壓低聲音道:“筠兒,千萬記著,星羅八步!”
說完,便轉身幫著料理四姨娘去了。
星羅八步?
我不解何意,心想:莫非是她跟大公子的暗語?
那是什麼意思?
畢竟解不透,眼見眾人亂糟糟一團,我也插不上手。
便與小菁一道往居處回去。
行過園牆,耳聽牆角假山後一個壓低的飲泣聲。
心想:誰在這兒偷哭呢?
搖手示意小菁禁聲,繞過假山,遠遠見一個丫鬟伏在石凳上悄聲哭泣,不是大夫人房中的小荃是誰?
滿心里詫異,有心上前問一句,又深覺不妥。
此時小菁悄悄扯著我的袖口,往回使力。
我隨她回行,聽她輕聲解釋:“小茵是小荃的同胞姐姐,小茵失蹤不見了,也難怪她這般擔心。”
我心下恍然,怪不得夜宴上不見小荃身影,卻原來躲在這偷哭呢。
想到小茵已死,她卻還不知內情,不禁對她有種說不住的憐意。
這一夜諸事紛杳,我腦袋里亂七八糟的,回到屋里,心下也頗不平靜。
自己身在賈府,有些事難免關心,卻是越陷越深了。
當下首要之務,便是練功解毒,再尋機混入皇宮,救出師姐。
賈府里面,棋娘是我最為關心的,其次就是屋里幾個丫鬟。
至於其他的人麼,與我當真有什麼關系了?
想是這般想,隱隱約約覺得近期賈府事多且詭異,不然為何無緣無故小茵死了,四姨娘也無疾而亡?
若是大公子的娘有危險,我救是不救?
老太太呢?
小荃呢?
眼前唯一的可疑物件便是那齊管家,但他這般做又有什麼圖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