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姿看來,此刻場面堪稱精彩。
特別她清楚得很,自己並沒有懷孕。
“……兩道杠真是有了?”
緊握著驗孕棒,像個生平第一次得知聖誕老人不存在的小孩,梁景明徹底蒙了。
英俊五官各行其是,他的表情實在太過凌亂,簡直可以收錄在字典里詮釋“五雷轟頂”,人已經崩潰到在飈廣東話——
“你真系有咗?”
“怎麼會……不可能……”
“多久了?你點解仲可以飲酒嘅?”
看他語言系統都開始紊亂,萬姿繃不住了。
趕緊捂住嘴,露出一雙快笑出淚的眼,做泫然欲泣狀:“你說這可怎麼辦呐……”
“可我們每次都有戴……”梁景明還在回味,“是哪次?怎麼會?”
他猛然抬頭:“是我的吧?”
萬姿:“?”
媽的,這呆瓜宕機宕到問出這種蠢問題。
士可殺不可辱,萬姿一秒入戲,一拍大腿:“不是你的還是誰的!我怎麼可能劈腿!”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她又瞬間低語,連震顫的睫翼都透著無助,“我真的好害怕……”
“說吧,你有什麼想法。”凝視著他,萬姿故意放慢語速,“孩子他爸。”
顯然被這稱呼擊中,梁景明一下子坐在餐椅上,一句話都說不出。
沉默許久,他才沙啞著開口:“你有多久了?”
“反正現在還不算太晚。”萬姿太好奇他的反應,故意誘導他,“兩種選擇都可以做。”
“……你呢。”梁景明抬眸,“你怎麼想?”
“如果我不想要這個小孩,你可以接受嗎。”
視线交纏在一起,刺探著彼此的心意。
“這樣很傷身體。”梁景明說得很輕,也很低落。
“那如果我想要呢?”
迎著她的目光,他沒有說話。牙關咬得更緊,浸在彷徨沉重的情緒里。
沉默膠狀般延展,橫亘在彼此之間。
不知不覺,萬姿也沒了笑意。這種惡作劇也未免太逼真,她甚至心跳逐漸加快。
媽媽是對的。測試男人是很無聊,但似乎有點必要。
心里不是沒有小小的火苗,在誘惑地燒。
希望梁景明表態,要這個孩子。
“你做決定吧,我聽你的。”
最終她感受到他的握力,她聽見他說:“無論如何,我會先辦休學。”
休學?
萬姿抿起嘴唇。
梁景明的回答理性周到,但她還是泛起失望。
仿佛吃一家期盼已久的餐廳,想象太過拉高期待值,美食精饌真入了口,卻覺得不過就是這樣。
“你確定真的可以接受,我把孩子生下來?”她盯牢他。
“不僅是你的學業,你十八歲就要做父親,你每天要照顧孩子吃喝拉撒,照看他成長給他掙奶粉錢……你的整個人生都會改變。”
別人給予的感情,就像一根握在手里的皮筋。日夜看著看著,總有忍不住手賤想抻直的一刻。
此時她就想知道,他喜歡她到什麼程度。
“而且我們的關系,也會隨之改變。”
不知何時,萬姿已靠在梁景明懷里了。他們的距離如此之近,她不會錯過他的任何表情。
“你想我們以什麼身份,撫養這個孩子?保持情侶關系,一直這樣下去?”
有劇烈心跳聲縈繞耳畔,卻辨不清是誰的。萬姿顧不得那麼多了,直視他的眼睛——
“還是說,我們考慮結婚呢。”
梁景明琥珀般清亮的瞳仁,擴大了一瞬。
很快,很細微,萬姿卻捕捉到了。
這是如膝跳反射般的自然反應,直接展現一個人的猝不及防。
所以無需他再多說什麼,她已經戳破了真相——
他從來沒有想過跟她結婚。
不要緊。很正常。他才十八歲。
誰念大學一年級,就會計劃未來家庭生活?拋給他這種問題,豈不是自尋煩惱又難為人麼……
她反復對自己喃喃,卻壓不住那股涌起來的心酸——
幼稚園小男孩情竇初開,都會對小女孩說,我長大之後要娶你。
可梁景明從沒想過,恐怕還是不夠喜歡。
而且她怎麼成了這樣的人,死乞白賴暗示逼婚。她有錢有貌有事業,自以為獨立瀟灑,為什麼突然就擺脫不了,一絲絲對穩定關系的渴望。
是因為她喜歡他,超過了他喜歡她嗎。
挫敗與羞恥混合成泥漿,讓她有種黏糊糊的赤裸感。維持最後一點自尊,萬姿強笑著退出他的懷抱:“沒事沒事,當我沒說——”
“我對你很認真,真的你相信我。”
可梁景明反應過來,不讓她走了,“我不是沒想過跟你結婚,我是沒想過結婚這個選擇……所以有點突然。”
緊貼著她的臉,他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真的我長這麼大,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回事——”
“因為你才十八。”
“我二十五了,我大你七歲啊。”掙脫力氣都沒了,萬姿苦笑,“我們的人生,很難同步的。”
“如果你二十五才想結婚,我那時候已經三十二了。老實講,我挺想三十歲之前結婚的。”
“梁景明,如果你對我們未來的規劃,僅僅停留在去哪里吃飯,去哪里玩,去哪里買東西這種層次的話,那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她試圖笑得坦蕩,可嘴里卻越發苦澀:“畢竟作為一個姐姐,我的時間比你緊迫很多。”
她看得出他眼里的不舍。可他為什麼沉默。
如果真的那麼喜歡,他為什麼不給她承諾。
“你可能會奇怪,我為什麼突然計劃結婚,其實是有原因的。”
見他不說話,萬姿心涼如水。
深吸一口氣,她干脆把所有事情講給梁景明聽。
包括她老家房子要拆遷了,結婚生孩子都可以多占賠款名額;包括他沒有內地戶口,哪怕跟她修成正果也少了五百萬;再包括她媽媽要她測試他,所以有了那根偽造的驗孕棒。
她本來就沒想用,無奈陰差陽錯。
“抱歉,差點把你嚇出心髒病。我一開始不說實話,是想跟你開玩笑。”
萬姿冷冷地笑,囈語般喃喃,對自己說一般,也像講給他聽:“沒想到,玩笑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其實如果真有這個孩子,你想要我打胎,你可以直說,不必說什麼‘聽我的’。”
想到他方才言語,心里酸澀更迭一層。萬姿自知要刹不住車了,更克制不住尖刻——
“是不是不用做選擇,就可以不用承擔責任?”
被她說中一般,梁景明的臉色蒼白起來。
“我——”
說起未來計劃支支吾吾,反駁她倒是速度很快。
怒火更添一把柴,萬姿搖頭:“而且生孩子的人是我,你辦休學干嘛?港大學歷就這麼容易放棄嗎?那你高中畢業出來能做什麼?”
他真的太年輕太幼稚了,她之前怕是被灌了迷魂湯,怎麼會覺得,可以跟這樣的人共度余生?
胸口不自覺起伏,越想越生氣,她干脆徹底丟了刹車——
“說真的,你干脆別做我男朋友,像丁競玲說的,做我菲傭如何?”
“或者我包養你怎麼樣?我們可以吃吃喝喝保持肉體關系,你也不用考慮結婚這麼沉重的事情,快快樂樂享受你的十八歲人生,我還能給你錢呢!”
“爽不爽?要不要?”
萬姿說完下意識後退半步,因為梁景明直直盯著她。
她從沒看過他有這種表情,甚至從沒見過一個人有這種表情。
她幾乎聽得到,他的靈魂在嗚咽。
所有情緒在心頭激蕩又強自壓抑住,痛苦難受到極致又無處發泄。
他的手從她背後滑落,緊握住住堅硬餐桌。
目光落在他突起的指節上,萬姿竟然開始擔心,他要把大理石掰斷了。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多喜歡你啊……”
“我覺得……”平息了許久,他再開口時依舊連嘆氣都在抖,“我覺得無論生還是不生,懷孕的受苦的都是你,我沒有資格替你做選擇,你自己才有這個權力。”
“更何況如果意外有了小孩,錯的人是我,承擔責任的也一定是我。”
“萬姿,為什麼總是要把我往壞處想?”
“我無論有錢沒錢,一定花心?你想一個人待著,為什麼不說實話?就預設我理解不了你的想法?還有如果你想結婚……”
仿佛沒法直視萬姿,他仰頭看天花板:“不是不可以,但給我一點時間消化一下好不好?抱歉我沒法立刻給你承諾,我列個表也需要時間啊……我不想為了討你開心,就說謊話騙你。”
“更何況,我現在能用什麼娶你?我有什麼?”他的眼睛很亮,亮得令萬姿心顫,“我有什麼?我靠給你做菲傭賺錢,然後跟你結婚麼?”
“抱歉……”仿佛房間沒有氧氣,他極速朝門外走去,“我要冷靜一下。”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萬姿根本來不及阻止。
眼看門即將關上,他又突然停住。身形都在顫抖,背對著她——
“還有,休學的事情。”
“還有如果你真懷了,我想休學不是退學,文憑我還是要的,我不是沒有考慮。”
“只是因為無論你生不生,對身體傷害都很大,我都想專心照顧你一段時間。”
“嘭”地炸開,摔門聲在耳邊炸響。
萬姿卻動也不動,仿佛被子彈擊中身體。在驚訝到來的一瞬,痛意也在撕扯著悄然蔓延。
他的語氣。他的動作。他為什麼剛才頻頻仰頭。他為什麼走得這麼倉促。
梁景明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