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海灘又重新歸於寂靜無聲。
晝伏夜出的海洋生物們在沙灘上伴隨著浪花靈敏地穿行著,幽藍的夜空中,一輪圓月高懸,將四周的雲彩都照射得飄渺深邃起來。
林圖有些局促地抱膝坐在房間的沙發上,歪著頭看著不遠處正坐在床上的方所。
他的腿上支著從不離身的筆記本電腦,耳朵上帶著藍牙耳機,雙手正熟練地敲擊鍵盤,臉上滿是處理公務時的嚴肅表情。
林圖又有些困倦地扭頭看了眼外邊的夜色。
海岸线在月光下像是泛著螢光,靠近別墅的沙灘因為有路燈的照耀而顯得清晰柔軟,再遠一些的地方已經歸於黑暗,仿佛跟夜空融為一體,成為了海平面的延展。
她的目光忍不住地在夜色中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掩嘴打了個哈欠。
方所敲擊鍵盤的手頓住,眼神從屏幕上移動到了始終不肯上床睡覺的林圖身上。
“困了?”
他看了眼屏幕里顯示的當地時間,凌晨一點半,距離他平時結束公務還有一個半小時。
“沒有。”
林圖口是心非地否認,下巴撐在自己的膝蓋上,雙手抱腿,表情誠懇又無辜。
她保守的睡衣沒有額外暴露多余的春光,但透過寬大衣服里時隱時現的曲线,方所還是能夠一眼看穿她被包裹其中的身體究竟有多纖細誘人。
他的右手繼續在鍵盤上敲擊著,大腦開始指使眼睛一目十行地飛速掃過今天需要處理的事情,然後挑選出其中必須他本人才能完成的部分,剩余的則快速分派給了手下的其他人,哪怕他們需要額外花好幾倍的時間才能勉強達到他百分之七十的水准。
他合上筆記本,不遠處的林圖果然立刻警覺,兔子一樣豎起了耳朵,縮著身子戒備著他。
方所從床上站起身來,取出自己的外套遞給林圖,然後順著她方才視线的方向向外看。
“帶你出去看看?”
林圖權衡了一下出去散步和現在上床兩者之間的危險度,從善如流地展開外套作勢要幫方所穿上。
方所伸手去取另一件外套的動作停住,然後兩人四目相對地站在那里。
他開口補充。
“那是給你穿的。”
“……”
林圖尷尬地將男士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
方所穿好衣服,打開了房間通往沙灘的露台的玻璃門。
他撐著露台的欄杆,輕松便躍了出去,然後站在外面衝林圖伸出手臂,言簡意賅。
“我抱你出來。”
林圖不服輸地學著他的動作輕松躍下露台,姿勢不夠優美,但是落地卻很輕盈穩健。
方所的臉上因為林圖始終如一的倔強而露出一絲無奈苦笑。
他的目光沾染了一些溫度,靜靜的在黑暗里注視著她,然後伸手去牽她的手。
林圖沒有拒絕。
兩人並肩慢慢走出了別墅區,身後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越拉越長。
方所一直在注意身邊林圖的舉動,他記得,她對溫度的感知與他存在一定偏差。
林圖像是察覺到方所正在看她,有些緊張地轉頭迎上他的目光,“怎麼了?”
方所略有點不自在地將頭扭開了,否認道,“沒什麼。”
他很快又把頭重新轉了回去,強迫自己鎮定。
“我下午跟羅伯特聊了聊。”
林圖的耳朵再次豎了起來。
方所淡淡道,“他似乎對電影興趣不大。”
“……”
林圖聞言沮喪地耷拉下肩膀,並不懷疑方所的努力和對結果的陳述。
她舒了一口氣,沒有因意料之內的事情而一蹶不振,反倒還好心寬慰起身邊的方所。
“沒關系,我會繼續自己想辦法。”
方所的頭忍不住地朝林圖所在的位置偏了偏。
他想說,在他嘗試失敗後羅伯特會對那部電影感興趣的概率在半數以下,而沒有羅伯特的推薦,這部電影最終能夠在坎城電影節得獎的概率甚至在千分之一以下。
這是一個無限趨近於零的數據。
他不知道林圖還能想出什麼辦法。
但煞風景的話語在脫口而出前便被他的大腦主動截斷,甚至連他自己都有些詫異,只能默默地看著林圖,意味不明地開口。
“我也會……再想些辦法。”
這下輪到林圖錯愕地看向他,不確定道,“你沒有在開玩笑吧?”
方所冷漠的目光掃視著她。
“嘿。”
林圖干笑了一下,為自己方才的大膽而心虛了幾秒。
這些天的朝夕相處,讓她好像忘了眼前的男人是一個沒有感情的資本家。
“那我先代陸心遠導演謝謝你了。”
她適時的順著方所的話語把這個額外的許諾給定下。
方所沒有再多說些什麼,氣氛一時又沉靜了下來。
四周只有海風吹過的聲音還有海浪拍打沙灘的水聲。
林圖被方所牽著,完全走出了別墅的燈光所籠罩的范圍。
黑暗漸漸襲來,海面上倒影著的月光反倒跳脫而出,一浪又一浪隨著大海的呢喃宛如一道光帶奔涌著鋪向沙灘。
林圖忍不住駐足欣賞,感嘆道,“好美。”
方所想說她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天體引潮力所帶來的自然演變,但話到嘴邊,又因林圖欣喜的表情而再度被他自己咽下。
這些在他眼里原本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卻能在林圖心里留下色彩。
方所也忍不住把目光重新投射到眼前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
洶涌的大海在此之前對他意味著凶險、刺激、致命的危險。
而像現在這樣僅僅是站在一旁,去欣賞潮汐抑或是星辰倒影,對他而言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是……很美。”
方所有些不確定地附和了一句,期待的目光不由望向林圖。
得到他肯定的林圖忍不住地彎起了嘴角,笑著看向他,眼神在月光的照耀下澄澈而且明亮。
他想……再親近一點。
方所下意識地靠近林圖,影子瞬間籠罩住她,逼得她往後退了一步。
現在沒有外人,所以她不需要扮演。
方所的心髒因為這個認知而抽痛了一下。
他抿著嘴轉移了話題,“明天羅伯特會帶我們出海。”
林圖的眼睛在黑暗里眨了眨。
“他發現了一個景色不錯的地方,邀請我過去潛水。”
林圖又想起了方所白天無護具溯溪的冒險舉動,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很危險嗎?”
方所沒有說話。
危險對他而言已是稀松平常。
林圖把他的沉默當成是默認,在心底有些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離方所越近,她便對他的行為舉止越困惑。
他仿佛有許多掩藏在表面之下的洶涌情緒想要展露,但他卻偏生將自己關在一個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外殼中。
死亡對他而言似乎是一種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刺激。
林圖沒有想過要施舍給方所溫柔,相反,她漸漸開始理解於斯人選擇留在他身邊的理由。
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黑洞,看似平靜,卻無時不刻不在吞噬著四周。
他周圍的人都想嘗試與他建立聯系,一點點打破他的外殼,將他從那個沒有邊際的黑暗中拉回。
但一切好像都是徒勞無功。
林圖因為疲倦又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哈欠。
她試探般地問方所,“那今天是不是應該早點睡覺?”
方所凝視著她,點了點頭。
林圖因他的肯定而露出喜悅,“回去吧。”
方所站在原地沒有動。
林圖有些困惑地仰頭看他。
黑暗中,方所的嘴唇似乎蠕動了一下,但最終只嘆息般地說出來一個字。
“好。”
是夜,林圖乖巧地蜷縮在方所身側淺淺入睡。
她感覺道經由敞開的窗戶吹拂過臉頰的海風鑽進了她的夢中。
她漫步在深夜的海灘上,仰頭是只屬於她的璀璨夜空。
還不等她笑出來,黑暗中突然有一雙手拉住她,將她拉進了懷中。
林圖的耳畔聽見了呼吸聲,心跳聲,還有若有似無的呢喃聲。
那聲音虛幻朦朧,聽不真切,卻又讓她覺得熟悉。
她努力凝神去聽,許久,只聽見一句欲言又止的嘆息。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林圖便被房間外准備出海的聲音給驚醒了。
方所早早就已經起床,換好了衣服跟在羅伯特身邊准備潛水器具。
他們今天的目的地是距離這個海島十三海里遠的一道天然海溝。
林圖用過早餐,看見菲利斯夫人也在幫孩子們准備潛水服。
她有些訝異,禁不住好奇開口,“他們今天也需要下水嗎?”
菲利斯夫人溫柔地笑了笑,向她解釋今天的安排。
兩個年紀較大的孩子會在旁人的指導下進行浮潛,而她則會在教練的指導下進行一段時間的深潛。
至於羅伯特和方所則是相互幫助著進行自由潛水。
那是一種不依靠輔助器械完全憑借自身呼吸在水下屏息的極限潛水運動。
林圖的目光下意識地又看向不遠處的方所。
她發現他也正注視著她,慣常冰冷的眼眸中竟意外閃爍著猶豫。
半小時後,准備妥當的游艇終於上路。
方所和羅伯特一直站在船頭,交換著今天將要去探險的海溝的信息。
擅長觀察的羅伯特很快也發現了方所今天的不對勁。
他有些擔心地皺眉看他,關切道,“Founds,你今天狀態還好吧?”
方所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向羅伯特道歉,示意自己可能需要一些調整時間。
在羅伯特擔憂的目光中,他深呼吸,走向坐在甲板上的林圖,半蹲在她跟前。
“怎麼了?”
林圖的目光與他平視,在那雙平日里根本不會泄露出絲毫情緒的眼睛里,她再次捕捉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
林圖的手下意識地捧住了方所的臉,又確認了一遍他的眼神,聲音中帶著些不安。
“一會兒真的很危險嗎?”
這一次方所沒有隱瞞,而是沙啞著開口。
“對。”
林圖的心被擠到了嗓子眼,她才發現哪怕是場徒勞她也會忍不住為眼前的這個人的冒險所擔心。
“我能做些什麼?”
她試探著問。
方所踮腳,湊到她的面前,向她索取了一個吻。
這個吻很平靜,但林圖的嘴唇卻有些微的顫抖。
她很快便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給即將下潛的方所加油。
“活著回來。”
近在咫尺的方所笑了一下。
他繼續靠近,加深了這個吻。
腦海中那些紛繁的思緒都在雙唇相觸的刹那被他遠遠地拋了出去。
他的世界只回蕩著一個聲音。
——活著回來。
腳蹼到位,呼吸管到位,面鏡到位。
穿著濕衣的方所看著林圖,毫不猶豫地帶著電腦表慢慢潛入水中。
寧靜,黑暗,無邊無際的大海緩緩將他包圍。
他像是化身成為一條魚,越潛越深,不再依賴氧氣,在大海中不斷下潛。
等待他的是另一個世界,沒有重力,沒有顏色,沒有聲音,仿佛靈魂出竅,正在遠行。
他的耳壓逐漸升高,電腦表上的數字提醒他,他正在接近九十米的危險深度。
只要再堅持一會兒,他就會像往常一樣,與死神錯肩,在精確無誤的計算中享受著瀕臨死亡卻又被救回的快感。
但,方所的身體卻在八十九米的深度時停住了。
他開始調整自己的呼吸,緩慢上浮,視线平靜地看著前方,擺動腳蹼。
頭頂的光线越來越明亮,全身的毛細血管開始擴張。
血液從大腦流向四肢,讓他意識開始產生混沌。
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聲音。
始終能聽見的聲音。
他咬著呼吸管浮出了海面。
船上傳來了人們喜悅的歡呼聲。
他睜開眼。
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看見了林圖。
他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