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80章 禍亂朝綱的貴妃(105)
春曉本以為自己在跳樓後,便一定死了,可沒想到她睜開眼卻沒有看到熟悉的工作間,而是飄著淡淡藥味的寢殿。
有轆轆聲傳來,“皇後醒了。”
春曉側過臉,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是陸拂,他面上覆著一層面紗,坐在木制輪椅上,靜靜看向她,伸手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碎發,“皇後傷重,昏睡了半個月,朕擔心壞了。”
春曉盯著他。
陸拂眸子低了低,撫了撫自己的面紗,道:“朕身體有恙,一臉病容不大好看,等病好了,再給母妃看。”
他眯著眼睛,“朕希望在母妃心中,永遠都是最完美的模樣。”
春曉擰著眉動了動,卻發現雙腿無力。
“母妃從天壇墜下,元氣大傷,雙腿骨折,怕是要養個兩叁年才能行動自如。”
“淨蓮呢?”沉默半晌,她問道。
陸拂溫柔地用額頭貼了貼她的臉頰,說:“司相不是已經死了,兒臣不懂你在說什麼。”
春曉冷冷看著他,陸拂還好端端在這,說明司庭造反一定沒有成功,那他人在哪?
陸拂被她看了半晌,眉頭微顰,嘆了口氣,“叛賊在城中舉兵,與我王軍頑抗十余日,後在聽聞母妃您的死訊後,繳械認罪。“
她的眼瞳微微顫動。
陸拂笑著又道:“母妃醒的時機剛好,那姓司的反賊恰好今日問斬,算算時辰,再有幾刻鍾,便能血祭我大梁刑台了。”
春曉喉中發癢,“不。”她緊緊捏住身下的綢被,渾身無力卻往床下滾,“不。”
他為何要麼做?不是跟他說了先離開長安,在外地等她嗎?
陸拂死死將她扶住,“司庭此前倒行逆施,惹得整個大梁民怨沸騰,現如今再加上謀逆罪,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他。”
“收回旨意!或是找個替身,將他放了。”春曉的腦袋疼得厲害,她摸到自己額頭纏著厚厚的紗布,毫無知覺的雙腿完全限制了她的行為。
陸拂神色緊繃,輕笑:“叛賊要在午門外示眾呢,且不說到這個關頭你還在為他開脫,單是這長安城去哪里找替身,誰能模仿得了被譽為世無其二天上仙官的司相半分風采。”
春曉胸中郁卒得厲害,耳邊嗡鳴,“池月,池月!備馬!”
“忘了告訴母妃了,您的那兩個侍女,月前在我們的會典服毒自縊了。”
仿佛天旋地轉,她低吼了一聲,劇烈地咳嗽著,“讓開,本宮要去親自救他。”
“若母妃能趕上時辰的話,兒臣也就認了……”
……
九月十叁,春曉的馬車從皇宮內奔馳而出的那一刻,陰沉的天空忽然落下飛絮般的白雪。
那白雪飄飄灑灑,在這個九月詭異地落滿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縞素一般。
而刑台上身著白色囚衣跪著的男子,也仰頭看向忽然落下的雪花,那冰涼的雪點撲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冠玉一般皎潔溫潤的臉龐上,明明是即將赴死,卻有種將登仙道的美感。
台下觀刑的眾人,都知道台上是罪不可赦的大梁第一佞臣,可即便恨之入骨,卻也沒法否認這佞臣此刻的溫和,他在雪風中微微笑著,仿佛看見了什麼,雙眼含著笑意,干淨又純粹。
遠處行刑官心內發虛,月前他視這位司相還是如螢火於明月,而如今高高在上位極人臣的司大人竟落魄到將人頭落地。
朝中人人都知道司相貪婪陰毒,睚眥必報,可行刑官此刻卻又有些恍惚,仿佛這場雪就是為了那個男人來送行一般。
片刻恍惚後,人群又開始騷動,不斷有咒罵聲和雜物往台上丟,那可不是什麼只手遮天的大員了,如今只是個罪臣而已。
男人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形態優美溫順的睡鳳眼微微垂下,他遙遙看向遠處行刑官,道:“司徒源,我記得你。你六年前科舉的考卷我看過,答得很好,刑部很適合你。同朝為官六載,罪臣此刻臨終,唯有一個心願,萬望大人准允。”
司徒源微微有些緊張,掃了一眼圍觀人群,揚著聲音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薄雪滑過司庭的鼻尖,落在他的長睫,他眼睫顫動,道:“別無所求,只求最後嗅一段梅香。”
司徒源握緊令牌,毫不猶豫道:“這才九月,哪里來的梅花?”
司庭眯起眸子,揚著雪白的脖頸,絲毫沒有懼怕。
這群人都看不懂他,他們看不透他為何造反,為何在聽聞太後死訊後,繳械甘願赴死,為何此刻毫無畏懼,視死如歸。
“是啊,這才九月。可是已經開始下雪了不是嗎?我知孫公山的梅向來開得早,罪臣厚顏求一枝梅。”
曾萬人之上的司相俯身,輕輕叩首在地。
司徒源心頭一震,微微遲疑片刻,招來身旁小吏,“只有兩刻鍾,尋不到梅便算了,不能誤了時辰。”
小吏拍馬離開了,司徒源按耐住好奇,可畢竟他還年輕,沉默了一刻鍾,終於問出了自己的困惑,“司庭,你看起來並不恐懼。你與我從前見到的罪犯,都不一樣。”
司庭始終靜靜看向白雪,聞言他微微偏過頭,目光落在遠遠的方向,“呵,我這一生並無什麼抱負,碌碌叁十余載,所求不過與吾妻長相廝守,如今吾妻去了……窮途與我而言,與歸程無異。”
但願她黃泉路上,走得慢一些,不要急著喝了孟婆湯,他還有許多許多話沒有同她說。
他本打算將那些話,留待二人逃出長安,在松洲的別院里細說,可如今,沒有機會了。
他多想與謝小姐一同走完余生,可在他們二人正值健益之年,她卻遭遇不測。
他舉兵不過是想要將她帶走,陸拂奸詐狠戾,司庭怎麼舍得留她一人與他周旋。
司徒源愣了愣,司相哪里來的妻子?他不禁順著司庭目光的方向看去,那是皇宮的方向,前陣子傳來了太後的死訊。
他仿佛窺見了什麼,面色陡然煞白。
而此時駕馬的小吏也送來了一只白梅,“稟大人,說來也奇,小的向西行了十幾里,便見道旁生著一株野梅,恰好開了一枝花。”
白梅被放在叛臣身旁,他垂首細嗅,眉眼溫柔。
他輕聲自語,“娘娘,淨蓮這一生作惡太多,恐怕不能陪你一同轉生。但能為您背下諸多罪名,即便遺臭萬年,也甘之如飴。不論將來史書上如何罵我,這都是淨蓮一心一意愛著你,為您的忠仆……您的情人的證明。”
他的臉龐微微泛紅,眼眸閉上,“來生或許要托生豬狗贖罪,可比起不能尋到您的豬狗畜生,果然我還是貪心的。來生我不想喝孟婆湯,我想要化作每年冬至,梅枝上第一抹初雪,朝生暮死,守著您,永遠記得您。”
“謝小姐,我永遠記得我們初遇那天。永遠記得你奔向我的那天,不論你將我認成誰。”
鮮血濺落到白梅上,將暗香白梅染成艷麗殘紅。
原來罪臣的雪也是滾燙鮮紅的。
春曉從馬車上滾了下來,她的眼睛瞪大,她失聲般張口,仿佛聲嘶力竭的呐喊,卻發不出聲音。
她眼睜睜看著她的淨蓮,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淨蓮,淨蓮,淨蓮……”她摔在地上,臉頰擦破了,眼睛卻怔怔看著邢台上,那顆頭顱落地,停在覆蓋了一層紅雪的地面,他的眼眸閉著,神色恬淡,溫潤安靜……
仿佛有巨大的悲愴席卷了她,春曉只覺得呼吸困難,身體的痛楚和胸口的郁卒令她眼前發黑……
“姑娘,你認錯人了。”
“你是誰?”
“在下司庭。字淨蓮。”
“我的家鄉多水,是以時常坐船,鳧水也是會的。”
“文文雅雅,斯文俊秀的狀元郎也會鳧水嗎?”
“我會鳧水,還會做飯,能修房頂,木工也通懂一些……”
“你平日都不讀書,時間都用來學手藝了?”
“在下家境貧寒,寡母將我撫養長大,十歲那年母親離我而去,此後便是我一邊念書,一邊做工籌集讀書的學費……是以因緣巧合,習得了許多技藝。”
“在下今年二十有叁,大梁朝男子平均會活到五十七歲。在下還有還有叁十二年,可以盡數送予娘娘,任您如何玩耍。在下認了。”
“我,本性如此,刻板無趣。曉曉厭了我也不足為奇,這是我特意去教坊學來的,聽聞有些人在情事上喜愛凌虐,刺激新奇。曉曉,可以對我試一試。”
“你若不喜,我明日再想想旁的法子。”
“十年後,我解甲歸田,帶你去我故鄉。那里山靈水秀,游船如織,民風淳朴,安逸自在,我們可以在水邊建造我們的家,你一定會喜歡那里的……”
“叁五個孩子未免太多,過於辛苦你了。屆時生一個便好,無論男女,我都會教他讀書寫字,明理知禮,讓他給我們養老送終!”
“這樣不好嗎?無人知你與那聲名狼藉的司相有關系,有什麼髒事便都交給我去做……”
“我對謝小姐說過的話,謝小姐答應過我的諾言,司庭一日也不敢忘。”
“你總是用這些花言巧語來哄我。”
“我愛聽的。我相信你。”
“春曉兒,你可知我們正走在怎樣的一條路上?”
“我十分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麼結局。淨蓮,你後悔嗎?”
“淨蓮,你是讀書人,你可有悔意?”
“不悔。我只想著,十年之期快些到來。我在白洲買的宅院已經修建完了,園林很別致,院子里栽花種草,田地也置辦了許多,都是肥沃富饒的可以種許多瓜果,還有你愛的綾羅綢緞……”
……
春曉伏在地上,眼淚不知為何一直往下掉。
她知道,那個單純好哄的司淨蓮,再也沒有了,這世上沒有輪回轉生,淨蓮已經死了。
她沒能趕上他,沒能將他救下來,甚至他還不知道她還活著,他以為她已經先走了。
她以為已經淡忘的曾經日月不斷在腦內回蕩,他說他甘願為她驅使,不問緣由做她手中的一把刀,他背棄了自己的理想,從一個單純正直的狀元郎成為了一個只手遮天利欲熏心的大梁第一佞臣,他擋在她前面,堅定地走著。
他很少的幾次對她說過,他不願與她公開關系,他想要為她背負所有的罵名,他甚至還想要幫助她做個流芳百世的太後娘娘。
明明司庭是個那麼容易吃醋,極易嫉妒的男人,可是他甘願保持沉默,任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系,做一個默默無聞似乎與她毫無關系的影子。
可是他至死也不知,春曉從未拿他當過誰的替身,他只是他自己,那些猜測不過是他自己敏感自卑。
她以前懶得與他多說心思,如今想要再說,可沒人能聽到了。
雪停了,仿佛這場九月飛雪只是為了來送他一程……
他原本就是他,從未變過,從頭到尾都是那個初遇時的狀元郎,雪地抱著梅花,眉目溫柔干淨,像是枝頭一抹初雪,仿佛不慎落入凡間的離世仙。
名動天下權傾朝野的司相伏誅了,刑場爆發了歡呼,人們拍手稱快奔走相告。
像是沒有人記得,他也曾是大梁第一的公子,曾是立於百官之首如朗月風湖,風光無限,溫柔和煦的仙官人。
春曉身子抑制不住地顫抖,她無法接受司庭淪落到這個結局,她都不記得他細心建設的那個家究竟在哪里,她甚至還不知道他為她准備的宅院,那個他傾注了十年心血的家,是什麼模樣……
那里將注定空置,注定在山林間化作古朽的一堆廢墟,沒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誰,沒有人知道它的主人對它懷抱著怎樣的憧憬。
因為這世上,再無司淨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