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18章 禍亂朝綱的貴妃(43)
陰天,無端起了很大的風,庭中的梅樹枝葉舒展,蒼翠茂盛。
偌大空蕩的屋內,清廖簡單,司庭靜靜站在屋里,半晌抬手,將頭頂的白金冠摘了下來,黑發披泄,他脫下了華美的長靴,只著白襪向書房走去。
當今朝野無人不知新任丞相,運籌帷幄遠見卓識深得陛下寵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官,令人咬牙切齒的壞了良心的巨貪,他為了斂財買賣官爵,私吞賑災銀,指鹿為馬,枉顧王法……
永正帝近年無心政事,內閣六部一概事宜幾乎都要經過司相的手。
借由職務之便,無人知曉他究竟貪沒了多少財寶,卻可以窮盡一切夸張的詞匯描述他私庫的富有。
但若這位權勢滔天的奸臣的臥室被他們看見,恐怕不敢置信,幾張黑色的椅子,簡單的臥床,不算厚實的床褥,唯有一張書案極大,堆著一沓紙張,筆硯未干。
司庭靜靜地垂著眸,將墨磨開,提筆蘸下,舒展凌厲,卻又極具規章的字跡在他筆下蜿蜒泄出。
他本就是個簡單的性子,物質欲很輕,穿的是沾灰的布靴,還是金絲鑲玉的綢靴,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戴的是木冠,還是金玉冠,亦無甚追求。
喜愛穿稠靴的是謝岑丘,愛用金玉冠的是謝岑丘,字跡飄逸無拘無束的,也是那沒見過面,英年早逝的謝岑丘。
可是,他活生生的司庭,無論是一無所有的編修,還是權傾朝野的司丞相,都比不過一個死人。
宣紙上字跡越發潦草,像是男人抑制不住的怨憤,就連清新俊逸的面容也微微冷凝。
他從一介草民連中叁元來到這長安城,從小小翰林院編修進入禮部,從禮部進入吏部,最後統領吏戶禮兵刑六部,而今官拜一國丞相,將內閣也一並握在手中。
在旁人眼中,他鋒芒畢露心機深沉,才干驚人,仿若天命降下他來輔佐大梁的社稷。
可這四年來,他從未安穩睡過一夜。
初時為了達到她的要求,為了能夠擁有庇佑她,保護她的能力,他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只為向上爬,掌握更多的權勢。
後來,在一場吏部談事的宴會上,有一個男人,他不記得他叫什麼了,也許是為了諂媚逢迎,那個男人夸贊他,說長安寂寞,自謝門殷風公子死後,便再無男子可稱風流人物,而今有司尚書這等才貌雙全智謀超絕的能人,長安男子才有榜樣!
他們便都開始叫他長安第一公子,京都如日月和煦風雅的官人……
那些溢美之詞他都沒記住,但他記住了一個人,謝殷風。
那是謝春曉的小叔叔,教養她長大的長輩。
也許她根本不記得了。
在司庭與她初次的那一夜,她瀕臨巔峰時,緊緊地抱著他,叫他,“殷風。”
他掩下心中的震顫,問他們,那位殷風公子是何人?
他們說,那是曾經的長安第一公子,大梁最具風儀的文士,國公府最瀟灑清逸的謝叁公子,六藝無所不善無所不通,交友遍天下,是第一的文雅客。
他們又說,司尚書風貌儀度清新爽逸,俊美不凡,如今的長安第一公子,當該是他。
他面上笑意依舊溫然,手中卻幾乎沒有握住酒盞……
最後一筆撇落下,筆終墨干,干涸的墨痕在紙上劃過,力透紙背像是刻下的刀痕。
後來京中便開始流傳他的名聲,昔日冠在謝岑丘頭上的稱謂頭銜,盡數冠上了他的姓,仿若他就是第二個謝岑丘。
長安第一公子?司庭纖長的睫毛輕扇,唇角勾起了一絲諷刺的笑意,他哪里是什麼長安公子?
司庭的老家在一個水多的鄉城,有時地圖官筆誤,可能就會將那個小地方給漏了。
他生長在那個偏僻的,落後的,雞犬相聞,船只交錯的小地方,一身都是那里的山水給予他的氣質,若說謝岑丘是名園松下風,司庭便是山野林中湖,恬然安靜,攜著朴素的行囊,一顆赤子之心,踏入這繁華長安。
司庭丟了筆,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副字。
“淨蓮,你看這首詞。”
“前朝竟有人寫了一首詞,竟叫春庭雪,恰好迎了我們初遇那天。當初你在雪中折梅的模樣,淨蓮,我這輩子也無法忘記。”
“淨蓮,你竟願意幫我?淨蓮,這宮內,這長安城中,只有你是懂我的。”
“淨蓮,為何我這時才得遇見你,若能早些遇見你,那該多好。”
“淨蓮,恭喜你進入禮部。淨蓮,你今夜悄悄來我宮中,在側門池月會接應你,我為你慶祝一番好不好?”
“淨蓮,我中了滿樓香。你不要忠於陸慈了,我恨他,他毀了我,他將我徹徹底底地毀了。你不知道,我在痛苦里掙扎了多久,淨蓮,淨蓮……我心悅你。”
“淨蓮,你真美,性子又像是水一般溫順。好想與你一輩子廝守……”
“淨蓮啊淨蓮,我的淨蓮,你為我做了這麼多,這輩子我都不會虧待你。”
“淨蓮,這世上再沒人如你一般待我好,曉曉兒定一生相報……”
……
“司庭,你如今的模樣像是妒婦。難看極了。”
回憶戛然而止,男人垂著頭,黑發如瀑掩蓋著他的神情,他緩緩看向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從前拿過書,拿過筆,拿過木匠的刻刀,拿過船槳,拿過皂角……
而如今,不過四年,他學著拿起刀,拿起弓箭,初次殺人,二次殺人,再叁再四,後來便用計謀殺人於無形,無論他洗了多少次,都有褪不去的血腥氣。
可若問後悔嗎?
卻是不悔的。
如若不一步,一步,一步地爬上來。
他一介鄉城千里迢迢來到長安的螻蟻,怎能站到貴妃娘娘的身邊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沒人知道,在聽到有人罵他們奸臣妖妃時,他是開心的。
他的愛慕與情意,是永遠見不得光的覬覦,而在光天化日竟有人將他們的名姓並列,他詭異地興奮起來。
謝春曉,司庭。
春庭雪不是什麼好詞,無病呻吟無聊得很,但文采斐然的狀元郎卻一遍遍寫了叁年多,只因那個詞名,從她口中念出,真是好聽,仿若他們前世今生命定了一般……
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即便再艱難,即便她變了心,司庭也不願意放手。
他知道她冷漠傲慢,喜好驕奢,懶散嬌氣,自私又軟弱,貪婪不聰明。
可,那年梅下初遇,心動的不止是她,那年長安城夜游,她湊在他耳邊叫他淨蓮公子,她說與他一見如故……
撫春殿關上門,他與她同吃同住舉案齊眉,仿佛一對尋常的夫妻……
她是他惟獨鍾情的人。
他知道她全部的缺點,她的殘忍與冷漠他也一並接受,他守候她的陰晴圓缺,他愛她,不僅是漂亮的皮囊,連同復雜的靈魂。
他像是一面湖,盡數接納她,貪婪地、溫柔地想要將她吞沒,獨自留存。
可她卻厭棄了他。
司庭怎能放手……怎肯放手?他是想要她一輩子,長相廝守的。
那一夜,陰了叁日的天終於落下涼雨,年輕溫和的司相與夜色相對,一夜未眠。
(司庭不知道春曉從未對他心動過,他所有心潮澎湃的時刻,她都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