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255章 禍亂朝綱的貴妃(80)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謝岑丘那天在城牆上的話這幾天夜里總會在她腦海中響起,兒時懵懂在亂世掙扎,少時在富貴鄉無憂無慮長大,及笄入宮一人之下,她在這個世界完完整整地過了一生,遇到了那麼多的人,那些影子在深夜里,像是一道道遠方的呐喊,逐漸浸滿山嶺的冷霧,被她拋在身後,而在間或的夢境里,吉光片羽地閃現。
每一年的海棠花都會開,每一年長安都會有雪,但花下人,雪中人卻不知何處去。
春曉午間睡得昏沉,淺淺的小憩卻像是做了很多夢,醒來時天色已暗,床邊坐著一個白色的人影,順滑的白稠官袍,玉冠風流眉目雋永,是司庭。
“淨蓮。”她擁著被子坐著,眼睛有些睜不開。
他素手將她凌亂的發絲收到肩後,撫了撫她的額頭,問:“做噩夢了?”
“淨蓮,你可會一直愛我?”春曉忽莫名地問。
司庭愣了愣,抿著唇,耳根微癢,“‘自然。”
“今已是哪一日了?”
“光啟四年一月初七。”
他靠坐在床沿,垂眸看她,神情閒適,睡鳳眼微斂在燈光下輪廓朦朧中與那一位躍下城樓的公子重合,“欽天監說,今夜恐會有暴雪,來年不會是個豐收年。暴雪連下半月,冰天雪地,不知會凍死多少子民。”
春曉笑了笑,揉了揉眉心,看向他,“可是,梅花在雪中才好看,不是嗎?”
他凝視著她,半晌,輕笑:“你可知我這些年慶幸了多少次,慶幸永正九年在勤政殿外折下的那一枝梅。”
司庭抿著唇笑了笑,而後伸手將她抱入懷中,似嘆似趣,道:“時間善惡終有報,謝小姐,這輩子你我做了那麼多惡事,死後定會一同入地獄。”
春曉:“哪有什麼善惡因果,淨蓮也被那些佛家說法蒙騙了不成?此間世道人有叁六九等之分,而對於莫大世界無垠史時來說,人畜草木不過螻蟻,縱是死上千萬螻蟻,覆滅百個國家,不過是順其自然,誰又會去管教哪只螻蟻開得殺戒更大?”
司庭吻了吻她的唇,“可是淨蓮不僅想要這一生,還想要下輩子,即便是在地獄相逢,也想要再遇到你。”
“司淨蓮,你是詛咒我下地獄?”
“不敢,只是想一想,謝小姐這般嬌滴滴的定然吃不了油鍋刀山的苦。屆時受罰時,我毅然挺身代小姐受過,一一為你擋下酷刑,想必定能叫你再為我心動一次。”
“狀元郎,你的腦袋瓜里每天都在想些什麼玩意?”
司庭低低地笑,摟著她,室內燃著溫暖的香,銀絲炭靜靜地燃著,他們開始接吻。
“對了,淨蓮,你可知道陸驪龍還有個小名?”
“什麼?”
“似乎叫陸阿福?”
“不知。你從何得知?”
“記不清了,發了一個迷迷糊糊的夢,怪晦氣的。”
……
殿外,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窗下,晦暗的天光中,他抱著膝蓋睡得昏昏沉沉,屋內說話的聲音朦朦朧朧,只言片語落入他耳中,忽然像是聽到了什麼詞語,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可是即便睜開了眼睛,那雙漂亮的眼睛毫無焦距,是個盲的。
陸慈是他的父皇,他自然知曉父皇有字叫驪龍,可他不知道,她還會叫他的小名。
阿福,陸驪龍原來還有個名字叫阿福嗎?
陸拂在寒風中蜷了一下午,凍得蒼白,後來又開始發熱,整張臉如雲蒸般滾燙發紅,而現在唇瓣卻一點點失去血色,他茫然睜著眼睛。
陸拂從小就被人說,他與陛下生得相似,尤其是一雙眉眼。
在他出生那天,天生異象,永正帝為他取名,言其將來前途坦蕩,遂取龍氣照拂王土之意,叫陸拂。
陸慈是被陸拂親手殺死的,他再清楚不過,那麼她口口聲聲喚他阿拂,究竟是他喚他,還是在喚那個阿福,她是否在懷念著什麼?
殿內外的溫差令殿外的雪融化得快,小陸拂蜷的角落已是一片泥濘,他跌跌撞撞不知道怎麼摸索來這個位置,臉頰上沾著凝結的雪泥,雙手和衣袖也髒兮兮的。
他才八歲,在前幾日那場大火之前,即便是被當做災星厭棄,他也是活得機靈自在,可是那場大火之後,小陸拂才發現,自己的世界似乎褪下了那層溫暖的光芒,他一心向往的光明,鋒利得令他遍體鱗傷。
陸驪龍在世時,並不寵愛她,所以謝春曉只是將他當作陸驪龍的替身嗎?
她會對他那般好,溫柔地撫摸他,擁抱他,送他甜甜的糖果,教他念書,也只是因為他肖似他的父親,他與那個永正帝相似,就連名字都是替代品嗎?
欽天監的預言並沒有錯,雪從今天晚上開始落,越來越大,從碎花般的小雪化作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寒冬像是一層層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羅網,籠罩在這片土地,將那些孱弱的生命篩過。
小陸拂靠在冰冷的牆面,他雙眼看不見,鼻尖有一條劃痕,沾著血跡。
撫春殿被燒毀了大半,如今居住的這是一座陌生的宮殿,一草一木都是陌生的,他雙目失明,在這座宮殿磕磕絆絆吃了很多苦,為了挽回謝春曉的心意,他將嗓子也哭啞了,喉中腫脹疼痛,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張口便是干澀的疼。
陸拂想,這個冬天,為什麼一直在下雪呢?
為何這場雪,便不會停呢?
他想,他大概永遠也走不出長安這一年的雪,他想,他就這樣凍死在她的牆下好了。
他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方向感很好,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方向遠處是斷壁殘垣的撫春殿,他在里頭的一個小院里,栽了一棵梨樹,她那時對他說,要讓小梨樹和他一同長大。
梨樹叁年沒有開過花,如今一場大火,那棵梨樹大概已死在了那場火中了吧。
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這是以他令為國號的光啟四年,八歲的光啟皇帝發現了自己的孱弱與卑微,他像條狗一樣狼狽,他恨不得毀了這個世界,與全部人,與下不完的雪同歸於盡。
他看不見光,他的光拋棄了他,他的光從不屬於他,他的光從未灑落在他身上,她只是在他身上,折落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另一所偏殿中,半開的窗戶漏出裊裊檀香,是上好的香火味。
頎長蒼白的少年虔誠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面前是一方高台,高高擺放著十幾尊神像,佛家道門琳琅滿目,或是慈悲或是神秘的神像安靜地凝視信徒。
木榮月愚昧而盲目,他從偏僻山野的道觀而來,他原本對神神鬼鬼不屑一顧,而如今,藥石救不了他,他只能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漫天神佛。
在一眾神像正中,是一尊容色祥和慈悲的觀音像,白玉觀音像眉心一點朱砂,在裊裊升起的香火中,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叛逆丑陋。
“弟子榮月,現年十八歲,雖修道之心不誠,卻從未做過惡事。唯一犯下的罪孽,便是將貪汙枉法的父親送去了該去的地方。榮月不知菩薩是否會覺得孤單,榮月自來到這世上,十五年從未熱愛這世界,榮月一直孤獨,榮月不畏懼死亡,死生離別於我從未有意義。可如今,榮月不想要死,無論菩薩要拿走我什麼作為交換,榮月只求再多活幾年,求菩薩容我多活幾年。榮月入宮不為攀附權貴,所得錢財皆已盡數捐贈修建佛道廟宇,若能僥幸攢下些許功德,只求各路神佛,予榮月與娘娘長壽同歲,得償所願……”
他抬起了頭,露出一張逐漸張開的臉龐,十八歲的少年比初入宮時更清麗了幾分,眉宇間淡淡的哀愁令他像是一卷舊畫,似乎能看到被時光迅速吞沒的殘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