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耀眼的光线中,正和我手握手的如月,也在一點一點一點的消失。
“又要開始了嗎?自我心靈的銬問嗎?讓我瞧瞧,這回你還能玩什麼花樣?”
我知道,自己的精神正在陷入月瀆制造出來的幻境中。
這招銬問心靈的月瀆,二十多年前我抵擋不住他,現在呢?
痛苦?
對今天的我來說,痛苦早就是象呼吸一般平常的事情,我倒想看看,安卡古斯能把我怎麼樣。
刺眼的強光漸漸地閃去,待我看清周圍的一切時,我發覺自己站在一個風景怡人的田野上。
天空晴朗無雲,周圍是金色的稻浪,一條小河彎彎曲曲的穿過稻田,水色澄澈見底,站在河旁,時不時地可以看到幾條小魚在水里游蕩,偶爾地在水底鼓出一串串氣泡。
二十多年沒見,月瀆在安卡古斯自己的身體使出來時,創出來的心靈世界竟是如此地真實。
若不是事前早有心理准備,我幾乎以為自己正站在真實的現實中。
“月瀆被他改進了!幻境竟能做得如此真實.....”
驚訝之余,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氣,進入肺中的空氣無比地清新怡人,讓我感覺異常地舒服。
如此寧靜完美的世界,根本按我囈想的完美世界創造的。
眼前的這一切我並不陌生,因為他就是我居住的那個村子秋天時的影像。
只是這二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我,根本無心去欣賞這一切。
而在更久以前,當年我帶著大腹便便的希拉進到這個村子里時,那時周圍的一切在我的眼里……
想起希拉,我心中忍不住又是一痛。
我心里明白,米伽勒身上雖然融合了希拉的記憶和意識,可是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變回從前那個希拉,她最多只能算是她的一點影子而已。
哪怕曾是米伽勒人生一部分的安達,她也一樣……
面對月瀆的心靈銬問,我早就有心理准備,卻未曾想到,安卡古斯此次“送”給我“禮物”,剛開始的時候,竟是如此地“美好”。
我順著河岸一路向前走,腳下的感覺真實得象真的一般,河的另一端不遠處,正是我從前隱居的那個村落。
越靠近村子,周圍漸漸地熱鬧起來。
先是磨坊的水車聲,雞鳴聲,牛哞聲,然後是村民劈柴的聲音,孩童嘻戲玩鬧聲,一切都是那麼地熟悉,那麼地令我心悸。
村子的入口處,現出幾個熟悉的女孩的身影。
她們各自聚堆,或安靜地坐在石桌前剝蠶豆,摘菜葉,或擺弄著針线准備秋裝,或互相幫忙梳理秀發,或抱著孩子坐在碩果累累的葡萄架下喂奶。
正在摘菜葉的女人,留著一頭漂亮的金發,不是安達是誰?
擺弄針线准備秋裝的人是羅莎,而小公主正在幫雪芝梳理頭,至於坐碩果累累的葡萄架下,懷抱著兩個孩子喂奶的女人,不是希拉又會是誰?
眼前的這一幕,和當年在刑場上,希拉使出最終回復咒文,發生的幻境竟如此地相似。
看著這一切,經歷著這一切,享受著這一切,我竟忍不住感動得幾乎要沉迷進去。
“這,不是真的吧?”
望著這一切,我揉了揉眼睛,手背上濕漉漉的,那是剛剛流出來的幾滴眼淚。
眼前的這一切,完全就是我那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
“達秀,你回來了!”
“今晚你要吃什麼?”
“達秀,過來試穿一下,這是我為你做的新衣服。”
“達秀,過來抱抱弗來婭,我要給希安換尿布。”
現到我出現,這些我愛的人一起圍了上來,鶯鶯燕燕之聲,一時間我的身邊熱鬧非凡。
“這些,都是幻覺,我知道的……”
望著這一切,我強行忍受著,才沒有讓自己陷入眼前美好的幻境之中。
“這是幻境,我很清楚的……”
在心里,我不停地反復警告著自己。
可是身邊,這些我深愛過的人,我心里充滿遺憾和愧疚的女人一個個走過來,親熱地和我說笑,向我撒嬌,眼前美好的一幕,只是幾句話的功夫,就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這樣的生活,好想一直下去……好想能過這樣的生活啊……”
我知道這是月瀆的效果,月瀆原創者的本意,就是讓瀕死的人,能在死前產生美好的幻覺,在幻覺的世界里彌補生前缺憾,最後毫無遺憾地死去。
和二十多年前用心靈的破綻折磨我們相比,安卡古斯明顯進步了,他更懂得用這一招操縱人心。
好一個安卡古斯!
好一個破壞之神!
這一次,他居然不是用痛苦,而是用我心中最想要東西來對付我。
這二十年來非人的生活,我的心故然傷痕累累,可是對我來說,什麼痛苦都象呼吸一般平常,什麼樣的折磨都不能再讓我有“更痛”的感覺……而從過去的黑暗中擺脫出來的我,不敢面對的東西,也幾乎不存在了……
痛苦,無法粉碎我的意識,所以,他在月瀆世界里,送給我的是“愛”,我最向往的“愛”,用“快樂”來迷惑我。
我訥訥地站著,象丟了魂似地,被身邊的女人使喚著。
或張嘴吃一片她們遞上來的水果,或伸手試穿她們替我做的衣服,或和希拉一起逗兒為樂……這種浸泡在“愛”里的感覺,簡直就象生活在天堂一般。
盡管明知一切都是幻覺,可是這種感覺真的很美好,很讓人迷醉。
用正面情緒,是無法粉碎這個愛的世界的!
“好想,好想能永遠待在這個世界里啊……”
待腦子里生出這個念頭時,我心中猛地一驚。
“不能陷進去!一旦陷進去就完蛋了!”
在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靈犀一閃,突然明白了突破這個美好的幻覺世界的方法。
要突破這個幻覺世界,我需要的不是代表快樂的愛,不是強大的正面情緒——因為這個世界的本源正是我心中的正面情緒,我現在需要的,是負面情緒,以及,一種名為痛苦的東西,而且是世間最強烈的痛苦。
要從安卡古斯為我制造的月瀆世界里出來,辦法只有一個!
看著身邊一個個正和我親近,臉上掛滿幸福微笑的女人,我慢慢地舉左手,
“殺了她們,只要把她們全殺光,一切就會消失!”
就在我正准備動手的時候,我的額頭搭上了一雙纖細的手,
“很累吧?我替你揉揉。”
感受著安達輕柔撫慰的聲音,享受著她的手指極具技巧的按摩,我凝聚在手上的力量,竟在幾個呼吸間潰散了。
“壞蛋,又在偷懶!”
希拉也靠了過來,一把懷里的一個嬰兒塞到我手上,是男孩的希安。
“替我抱一下,兩個壞小鬼,同時尿尿了!我要給弗萊婭換尿布,一只手忙不過來。”
抱著自己的“骨肉”,又被我最愛,也是最愛我,同時更是我虧欠最多的兩個女人圍在中間,明明享受著世間最大的幸福,可是我的心現在卻矛盾得絞成了一團。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反復地念叨著,反復地自我催眠著,抵抗著,我的牙咬著唇,口腔盡是鮮血的味道,最終,我狠狠地一咬牙,牙齒咬掉了小半截舌頭,就在一口鮮血噴出的同時,我的雙手也一並用力。
我親手將我的“親生骨肉希安”拍碎了腦袋。
“這不是真實的!”
那一瞬間,胸口一陣絞痛,巨大的痛苦幾乎將我的靈魂撕成了碎片。
一旁,希拉驚叫起來:“達秀,你在干什麼?”
我舉手,再揮拳,沾滿希安血汁的右拳洞穿了希拉的左胸。
我對希拉道:“我不能這麼自私!我不能再對不起羅莎和雪芝了!”
希拉臉上那痛苦和不能置信面孔,明知這都是假的,可是那“真實得不能再真”的表情,還是我的心痛苦得扭成一團。
“對不起,弗萊婭!”
“對不起,安達老師!”
“對不起,小公主!”
“對不起,羅莎!”
“對不起,雪芝!”
我每念一個人的名字的同時,也在殺死一個最愛的人。
當我親手將面前的愛人全部殺光時,痛苦已近乎將我的意識完全摧毀,到後來,為了發泄這種痛苦,削弱這種痛苦,我使出“寂滅虛空”,將面前這個美麗的村子也徹底地摧毀……
村子毀滅的瞬間,周圍的一切,將破碎的萬花筒一般,向四面八方分解開來。
我的意識,回到了真實的世界里,可是親手殺死自己至愛的巨大的痛苦,卻隨著我的意識回歸肉體,也並一寄生到了我的心中。
月瀆的世界,時間和外界的真實時間是不一致的。
不過是短短的一瞬間,這種“親手”滅殺至愛的真實痛苦的折磨,在真實的世界里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對我來說,卻幾乎象一個世紀一般的漫長。
回到真實的世界里,我發覺我正在一片巨大的虛浮的星空中。
周圍懸浮著無數巨大的碩石。
我的左手仍然和如月的右手緊握,在我的身後,米伽勒、小克里斯汀、梅麗婭也在象我們一樣,象喪失意識般地懸浮在空中。
我的眼前有些白影在晃動,我用右手摸了一下,是我的頭發。
只是一瞬間,我本已恢復烏黑的頭發,竟又重新變得白如霜雪。
接著,我的左手微微一緊,和我十指緊扣的如月也醒了過來,和我一樣,醒來時的她同樣也是淚流滿面,臉上同樣帶著巨大的痛苦。
我雖然不知道如月經歷了什麼,但我明白,她一定也做了和我類似的事:親手毀滅自己最愛的東西。
我看著如月,如月也望著我,兩人都同樣的淚流滿面,我們倆第一次將彼此心中的軟弱擺放在了對方的面前。
在我們身後,小克里斯汀和梅麗婭仍然昏迷不醒,梅麗婭的臉上掛滿了幸福的微笑,而小克里斯汀則相反,他一臉的痛苦,至於米伽勒……
幾乎就在如月醒來的同時,她也擺脫了月瀆的世界。
只是在,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這個沒有“臉”的大天使長,重新有了“面孔”:那張臉七分和安達相似,卻又帶著三分和希拉類似的表情。
一個聲音和我們的腦海中響起:
“米伽勒能醒來並沒有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卻沒有想到,龍魔,神龍王,你們倆居然會是比她還要早醒過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