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門軋軋輕啟,各懷心思的人們相偕退出閣外,山風舒爽,一無先前慘戰的血腥味。高閣前一片廣闊空地,綠樹成蔭,暫為眾人休歇之所 .向揚、文淵與韓虛清生死相搏,固然耗損莫大氣力,余眾也都力戰多時,此時或靜坐、或閒步,各自調養精神。
隔著幾棵樹遠,向揚正與趙婉雁坐在一處,互敘別情。除了趙婉雁懷中的小白虎,再沒什麼能打擾二人親密言笑。
楊小鵑獨自坐在更遠處的山石上,遙遙看著二人並肩身影,自個兒輕拍著腿,盡自無可奈何地笑著,不時悄悄搖頭。
當日華瑄一把消息帶回巾幗莊,她就決定拉著趙婉雁跟著追過去。若非如此,要見向揚一面至少得多等上一倍時日。眼見兩人儷影成只, 說不盡的濃情蜜意,楊小鵑高興之余,卻又不免惆悵。她心中暗想:“好啦,趙姑娘既然跟了出來,向公子應當也不會回巾幗莊了。這下子我 ……我總可以斷了想頭。向公子……”
她一望向揚,心中又不禁波動起來,好不容易才壓下少女情懷,連忙轉頭不看。一轉頭,遠遠看著太乙高閣,忽見那樓台冒起黑煙,隱隱 吞吐著火光。楊小鵑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啊,樓里起火!”這一叫,眾人紛紛驚覺,奔近望時,但見門窗里火焰直冒,熱浪撲面。閣頂既 有黑煙,恐怕上下五層全都燒了起來。
烈火伴著濃煙衝天而起,猶如一條惡龍卷上了太乙高閣,焰光里瞧出來只是一片烏黑的殘影。眾人面面相覷,均想:“是誰放火燒了閣子 ?”
樑柱受焚,必剝聲響愈見雄烈,忽然轟隆轟隆,閣頂已有半邊被燒得坍下,纏著烈焰的焦黑斷樑凌空滾落,砸得下一層樓也似要崩毀。石 娘子見火勢凶猛,燒著的斷木如火雨般落下,極為危險,當即道:“大家快離開這兒,這火已救不來了。”眾人遠遠避開,回頭望時,太乙高 閣已難辨其形,猶如一道大火炬。
一道冷氣劈開火海,堪堪容得人身走過。黃仲鬼面無表情,無視撲面襲來的熱氣,走到了大廳之中。
一個渾身鐵甲的男子跪在地上,縱聲狂笑,只手血跡斑斑,在他前頭的是韓虛清開膛破肚的屍身。黃仲鬼默默凝視於他,那男子一無反應 ,鐵鑄的面具底下眼神狂亂,似已瘋癲。
韓熙很久沒重做“顏鐵”的裝扮了。在他被父親逼著奸淫親妹、繼而被當作棄子掌擊之後,終於再次將他打入這鋼鐵面具底下。他完全明 白韓虛清的計劃,一路趕回雲南,終於在韓虛清斷氣之前取了他的性命。
火光耀動,很快又將黃仲鬼的來路截斷,裹成一片赤焰地獄。
韓熙放聲叫道:“燒,快燒,燒了韓虛清,把韓家的一切燒個精光!”黃仲鬼冷冷地道:“難道你不姓韓?”韓熙厲聲道:“我姓顏名鐵 ,乃西域異人的門下弟子,誰跟這老賊同姓?”
一根火樑重重落下,黃仲鬼揮手一劈,將之震開數尺,落在身旁。他冷然轉身,看准一個少煙處走去,陡然聽韓熙喝道:“韓虛清,你還 想逃?”
猛然發勁撲來,全然不成招數。黃仲鬼微一閃身,冷眼看著他撲在地上,支撐著想要起來,卻是掙扎一陣,便再難動彈,全身緩緩冒出青 煙。原來鐵甲早被烈火炙得奇燙,一撞之下,韓熙再也無法支持。
黃仲鬼掌凝真氣,“太陰刀”劈出一條小徑,身如冷箭,倏然穿越重重火場。
當他平安離開太乙高閣時,人卻在閣後山坡出來,遠遠只見閣前似有幾個黑點,更看不出是什麼人。
他緩緩遠離烈焰狂竄的高閣,逐漸走進山林,忽見前頭有人。體態婀娜,金翅披身,一只美眸盡透著冷洌與淒艷,正是韓鳳。
兩人只在白府照過一次面,全無交情,韓鳳甚至不知眼前這人的身分。
她冷冷地道:“你是誰?來這里做什麼?”黃仲鬼斜望遠方火光,道:“來報仇。”韓鳳道:“火都已經燒成這樣,常人闖進去必死無疑 ,你居然能進出自如……你的武功,很不簡單啊!”
黃仲鬼冷然道:“我是為了報仇,才練這一身武功。我活著便是為了報仇,大仇不報,豈會死去?”韓鳳嘴角微揚,道:“閣下既然出來 ,想必已經手刃仇人,恭喜啊恭喜!”語氣中微帶揶揄。
她可清楚知道,倘若眼前這人的仇人也是韓虛清,那麼他是報不了仇的,因為她已親眼目睹韓熙下手,終結了韓虛清苟延殘喘的性命。
那日她追丟了韓虛清,回頭卻在荒野里找到了恍惚失神的韓熙,方知他中了韓虛清一掌,功力大損,神智更已失常。韓鳳恨意上涌,本欲 下手殺他,但隨即聽他喃喃自語道:“韓虛清……我定要殺了韓虛清,那老賊在哪里?”
韓鳳見狀愕然,又想起他畢竟是自己血親兄長,雖然他奸淫了自己,但眼見他如此情狀,似連她也不認得了,一時卻狠不下心出手。轉念 之間,卻另起了一個主意,說道:“韓虛清逃回老家了,沒人找得到他。你可知道他老家在哪里?”
韓熙道:“怎麼不知道?是了,他定是逃回蒼山太乙高閣。”說著咬牙切齒,逕往南行。韓鳳一路追蹤,終於也到了此地,但是來得稍晚 ,死戰已了,只望見滿地死士橫屍,韓虛清也奄奄一息。
韓鳳狠狠盯著韓虛清,金翅刀幾次顫抖著揚起,最後還是沒下手,由得韓熙衝上前去,將韓虛清最後一口氣給斷送掉,放火燒閣,狂性已 難收拾。
韓鳳默默自閣後離開,回想一生血仇,淚水幾度盈眶,卻是哭不出來。
眼前這黃仲鬼,也跟自己一樣千里迢迢來此,卻永難報得大仇。韓鳳見他不答話,不覺淒然苦笑,搖頭道:“我猜你也沒能報仇。為了復 仇而生的人,若是畢生無法報仇,卻該怎生是好?這便去死了罷?”
黃仲鬼目光冷然,緩緩地道:“我不會死的。”再不顧韓鳳言語,緩步離開,冰冷的語調送出最後數言:“報仇之前,我不能死。若是此 仇永遠報不了……我就要一直活下去。”“太陰真氣”逐漸失控,猶如無數冰針攢刺經脈,黃仲鬼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韓鳳看著他漸行 漸遠,隱沒在林木深處,不覺茫然,暗道:“一直……活下去?”
要活下去,總得有個理由。卻有什麼物事,能勝過她茁長多年的仇恨之心?
韓鳳迷惘起來,望著悠悠長空,竟似有些昏暈。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振翅之聲,山中群鳥為大火所驚,紛紛展翅高飛,空中忽地眾鳥盤旋,各自分頭而去。韓鳳瞧著飛鳥四散,過得半晌, 一聲長嘆。
畢竟是雲霄派的掌門。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場余燼,足尖輕點,身影化作一抹金霞,流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
向揚、文淵二人停下腳步,趕到了此行最後的一程。
眠龍洞地在觀音山,離蒼山不遠。向揚記著寇非天對他拋下的那句話:“要是出得了這太乙高閣,便來眠龍洞找老夫罷!”而今太乙高閣 已毀,向揚同文淵一復氣力,便即趕至此地,但見那山洞洞口有三、四丈寬,未近洞口,已然清氣襲人。
向揚喝道:“寇前輩,在下來了!”洞中不聞回應。文淵側耳聆聽,說道:“洞中有人。”向揚點頭道:“咱們已打過招呼,直接進去。 ”
兩人俱是一般心思:雲南之行,在此了斷。
眠龍洞中盡是石乳石筍,奇兀嶙峋,深達五丈的岩洞盡處,卻是一口寒泉,其聲淙淙,清冽之氣便是由此而發。向揚一望那泉水,不覺驚 呼一聲。
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十景緞!”
只見十疋錦緞懸掛在泉水周遭,從洞口這方向看進來,正好拱成半圓,彷彿洞中實景,渾然天成。
韓虛清既死,師娘也已獲救,兩人來此的目的除了一見寇非天,便是要取回十景緞。此時十景緞俱在身前,洞中卻無人看守,反而詭異。 文淵聽向揚略說泉邊景象,也是怔然不解,道:“寇非天豈會把十景緞留在此地,自行離開?”卻聽洞外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我是要離開 了。在那之前,你們最好讓開點!”
向揚、文淵猛然回頭,但見寇非天緩步走進,應賢、應能、程濟跟在後頭,另有幾名佝僂老翁,俱是白發蒼蒼,臉上皺紋深陷,比二僧更 見老態,恐怕都是年歲近百。文淵聽得分明,心道:“最後這幾人腳步虛浮,不會武功,聽這力道……似乎都是老人。”
寇非天緩步上前,道:“你們既到了這兒,韓虛清想必已死。這會兒,可是要取我性命?”向揚道:“”罪惡淵藪“四非人的首領,照理 說我們是不該放過。只是咱們總得先弄清閣下的意圖,再做決定。”
寇非天淡然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如此佈置”十景緞“的用意,只管看著。”逕自走到寒泉之前,凝立不動。
忽然之間,眠龍洞中回蕩起一股洪鍾似的響聲,嗡然不絕,恍若龍吟虎嘯,那泉水也蕩開一圈圈漣漪。文淵聽得心驚,暗道:“這是寇非天他運開全身內力,震撼洞中氣流所致。可是……怎地能達如此響亮?雖然洞中有回音,但這內功造詣也實在……實在驚人!”
向揚眼睛看著,卻更是驚訝。只見寇非天自懷中取出一物,晶瑩璀璨,龍鈕絲綬,竟似是皇帝的印璽。但聽寇非天緩緩說道:“眾卿隨行 四十年,今日當是重返皇城之時了。十景緞啊,十景緞!”其聲凝沉,竟有種難以言喻的蒼涼。
向揚、文淵驚訝萬分,尚未相詢,寇非天右手輕舉,玉璽對正了十景緞,“太皇印”掌力一運,逼得那玉璽光華漸盛,直有夜明之能,鮮 亮流霞映上十景緞,光彩交融,倒映水中,在那煙塵之中,竟隱約變幻出另外一番景象:
琉璃金瓦、重檐彩殿,開闊的御路直通帝苑,這雍容堂皇的氣象,正是天子宮闕。光彩幻化之中,恍若又有雲波霞蕩,如真似幻,迭映著 萬里山河,壯闊難言。
向揚參悟“十景緞”時,卻也不感見如此景象,不禁聳然動容,心道:“十景緞能反應人之欲望,這……這難道……”
文淵雖看不見皇城幻象,卻在滿窟回響之中,聽見了幾聲嗚咽之聲,竟是應賢、應能眾老潸然淚下。只聽程濟神情激昂,縱聲喊道:“監 察御史葉希賢上殿!”
聲音竟有些哽咽。
應賢踏步上前,神色亦喜亦悲,走過寇非天身邊時也不停步,直直往泉水走去,仍不停步,走進那皇城山水之中,忽然無聲無息地失了蹤 影,竟已沒入水中。
向揚驚道:“不好!”他明知應賢本是敵人,但見他這麼迷迷糊糊地落水,必然溺斃,焉能袖手旁觀?正要上前去救,忽聽寇非天厲聲喝 道:“站住!”左掌拍出,硬是截住向揚。向揚怒道:“你……你發瘋了麼?怎麼誘得自己的同伴自盡?”寇非天搖頭說道:“遜帝復位,群 臣返宮,這是他們此生最大的願望。
你不見引他們過去的,乃是十景緞麼?“
向揚頓時啞然。文淵同樣錯愕,心念急轉之下,伸手略一摸索,想弄清這洞中形勢,忽然摸到洞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他留神摸了一陣 ,卻是文字,逐一摸索下去,一邊喃喃唸了出來:
“”飄泊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已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長樂宮中雲氣散,朝雲閣上雨聲收;新浦細柳年年綠,野老 吞聲哭未休“……”
這首七言律詩所述內容,猛然令文淵想起一件史事來:那是大明開國以來僅見的逼帝遜位之內亂。
當年明太祖朱元璋傳位於皇太孫朱允炆,是為建文皇帝,執政寬仁,有“四載寬政解嚴霜”之美譽。但越輩傳位,卻也引起叔父輩的諸王不滿。燕王朱棣打著“清君側,靖內難”口號,舉兵攻入京城,史稱“靖難”。
城破之時,宮中起火,傳說建文皇帝已死於自焚,實際上卻是不知所蹤。燕王登基,是為永樂皇帝,大舉屠殺建文舊臣,又逼建文皇帝之 師方孝儒擬即位詔書。方孝儒誓死不擬,竟慘遭“滅十族”,即在九族之外,又搜捕門生弟子,誅殺殆盡。諸臣族人遇害者,人數逾萬,人心 惶惶,正所謂“天下英雄盡還鄉”。
建文皇帝下落成謎,民間曾傳他削發出家,以避追殺,但畢竟無人可證。靖難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正與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文淵猛然 想起當日海船之上,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又聽他與程濟現下言語,再與此詩一加對照……“吳王府教授楊應能上殿!刑部郎中梁田玉 上殿!刑部侍郎金焦上殿……”
隨著程濟發喊,應能與身後的踽僂老翁們一一走向那水上宮城,神情又是激奮,又是感慨,又似乎無窮歡喜,無不含淚。向揚看著眾老一 一投水,再也無一上浮,實在無法忍受,大聲叫道:“不要過去!你們都想送死麼?”話才說完,應能已然入水。余下寥寥數老宛若著魔,毫 不理會向揚。
寇非天緩緩地道:“他們都是昔時朝中官員,這一生只盼能擁故主重掌朝政,只是……嘿嘿,世事難料,此夢難圓。文淵,你可知道我這 ”寇非天“三字底下,真義為何?”文淵輕輕點頭,道:“敗者為寇,這是你曾說過的,我此刻終於明白。”應文“所指,其實乃是”建文“ ?”
寇非天微笑不答。向揚先見玉璽,又聞此言,心中也已明白了十之八九,說道:“你若曾是帝王,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四十年來 ,你練成了絕頂武功……但若要起義復位,恐怕遲了罷?”
寇非天哈哈一笑,長鬚飄揚,道:“飄泊西南四十秋!我混跡江湖,看盡世事,早已不復想重登皇位。可是隨我出亡的群臣,卻是為了什 麼?這一群人是我最後一批舊臣,罪惡淵藪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在朝在野,我都已沒有部屬。這水中皇城,就是我最後的歸宿。要復位,我 自會到那兒復位去!”文淵道:“那兒沒有東西。寇……前輩,那是假象,我完全感覺不到那兒有什麼宮闕山水!”
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隨我出宮的人,盡沒於此。他們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等待多少年,今日宮闕既成,我難道還不回去麼?” 說話之間,程濟也已走到水邊,緩緩沉入。
向揚、文淵震驚過甚,一時無語。寇非天說道:“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群臣夢里慢慢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兩個天地,你看那龍馭清可得了什麼好下場?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認份。你們是江湖上最後見得老夫一面的人,這執掌皇陵的印璽,就交給你們了!”手一 揚,玉璽挾勁飛出,向揚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只見玉質凝光,上刻“太皇之寶”四字,雕工精細,洵為奇珍。
寇非天轉身望向泉水,眼見少了玉璽華光,十景緞異象漸散,映水皇城逐漸扭曲如煙,當下縱聲長笑,道:“該上朝了!”大步踏出,竟 有龍行虎步的氣象,往那瀕臨潰散的幻影城闕直走過去,足踏水面。向揚、文淵同時動念,齊聲叫道:“慢著!”飛奔上前,去扳寇非天肩頭 ,突然兩道金芒浮動,猛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齊發,從他一執玉璽便已流滾全身的“太皇印”功力猛然擊出,宛如驅起一條金甲黃龍,卷起寒泉之水轟將出來,洶涌水流猛 地將向揚、文淵震得連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跟著衝擊過來。這股威力是寇非天傾畢生之力所發,真氣激蕩,震撼得眠龍洞里石屑紛飛 .向揚甫一站穩,那無儔威力隨即撲至。他抓緊這片刻空隙,瞬即運起“天雷無妄”,右掌推出,眠龍洞中如響驚雷,太皇印掌力頓時被抵得 無法寸進,但也絕不因而消滅。
文淵急踏步伐,右臂一振,伸指搭向半空,宛若虛按一道無形琴絃,喝道:“師兄,換手!”右指一撥,左掌筆直拍出,“廣陵止息”烈 勁出手,與“天雷無妄”合成一股,但聽得轟然巨響,三道勁力相拚之下,回旋激蕩,威力如山冢崒崩,烈風將向揚、文淵震出眠龍洞外,幾 乎摔倒。向揚使勁硬沉下身子,硬生生站穩下來;文淵憑空幾個回旋,飄然卸去余力,方才落地。兩人長吁一口氣時,忽地同時一驚:“我們 ……破了太皇印!”
洞中傳來一陣長笑,悠然不絕。兩人急搶入洞,但見泉水不起余波,清寒依舊,再也沒有寇非天的身影。“十景緞”在三大絕學的功勁推 擠之下,全都落在地上,揉作一團。
向揚拾起一看,失聲叫道:“糟糕!”文淵道:“怎麼了?”向揚道:“這十景緞……全都沒了顏色。這是什麼道理?”文淵愕然道:“ 沒了顏色?那怎麼會?”
那十景緞本來光彩燦爛,哪知就在玉璽照耀、倒映宮閣之後,此時竟失卻色彩,化為十疋素絲了。是何道理,兩人又如何能明?
向揚出神半晌,忽然發掌一擊泉水,但聽潑刺聲響,激起丈來高的水花。文淵道:“底下沒反應。水深麼?”向揚嘆道:“我不知道。”
兩人收起十景緞,默默出洞。走得片刻,文淵忽道:“師兄,這地方叫眠龍洞,恐怕是寇非天到了之後,方才改名。”向揚道:“是麼? ”文淵道:“眠龍、眠龍,龍便是睡著了,總有一朝會醒。師兄,說不定我們還能見到那寇非天。”
向揚搖頭苦笑,嘆道:“那也不用。”伸手一摸懷中玉璽,說道:“不用到那一天,江湖上或又會有像他這樣的高手。”
此後眠龍洞中一泓寒泉漸淺,後人有測之者,不難及底。西南江湖上或曾傳言有人投泉而死,自是無人置信。就是向揚、文淵二人,也不 能深信寇非天等當真死於泉中。
說不定,他們當真到了另一個世界,遜帝在那夢想中的皇城重登大寶,百官朝拜,涕泣難以成言……
向揚、文淵離開眠龍洞,重回蒼山雲弄峰下,再與眾人聚首。向揚一將十景緞展開,眾人無不嘩然。石娘子笑道:“這下可好,哪一疋才 是咱們的”花港觀魚“,可全看不出來了!”
向揚說道:“如今十景緞已失其效,留著何用?”石娘子道:“不然,十景緞或是暫失光彩,也未可知。此間只有華夫人知曉十景緞奧妙 ,不若就請她保管下來。”
此時華夫人傷勢舒緩,精神已好了許多,正坐在一旁樹下休息。聽得石娘子此言,微微一笑,道:“也罷,好在我有兩位好徒兒,說到底,最後還是要他們代勞的。”
文淵聽見華夫人此語,略一躊躇,慢慢走近過去。只聽“叮”一聲極輕的撥絃聲,對他悄悄暗示著什麼。文淵深深作揖,朝華夫人低聲道 :“晚輩失禮。您……可是師娘麼?”他聽得向揚說起“師娘”的事來,這才知曉華夫人的身分,卻是一直沒能上前相認,此時方才說了。華 夫人笑得頗有幾分無奈,說道:“怎麼不是呢?”
忽聽華瑄喉里一陣嗚咽聲,“哇”地投進母親懷里,大哭起來。小慕容上前幫著輕拍她的背,朝文淵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妹子喜極 而泣,剛剛哭得還不夠……”文淵神情尷尬,低聲道:“你們早知道了?”小慕容笑道:“早知道啦!”
文淵支吾幾聲,低聲道:“紫緣,紫緣……你在哪兒?”紫緣這時才湊上前來,笑道:“我在這兒呢。瑄妹得見娘親,你不高興?”文淵 道:“怎麼不高興?
那也是我師娘啊!“紫緣微笑道:”何止師娘,還是岳母呢。“
文淵苦笑道:“看起來,我是最後知道的了?”紫緣笑道:“看來是了。”
文淵低聲道:“我怎麼解釋你和小茵才好?這……這我真頭痛了。”紫緣微笑道:“照實說啊!你對任先生不也能說得很自然麼?”文淵 大窘,道:“連你也開始看我笑話?你都知道”何止師娘“了,這……這哪能相提並論?”
華夫人正摟著華瑄,思緒紛紛,忽然望見文淵、紫緣悄聲說話,當下說道:“淵兒,你且過來。”紫緣抿嘴一笑,轉過身子。文淵硬著頭 皮走上前去,重新向師娘請安。華夫人輕聲道:“你的本事學得很好啊,誰教你的?”文淵苦笑道:“師娘說笑了,徒兒當然是向師父學藝。 ”華夫人微笑道:“嗯,你知道認師父學功夫,怎麼不認得師娘?”
文淵身子一僵,赫然想起他護著華夫人下樓之時,言語間錯把她當作年輕姑娘,又是一路摟抱過來,甚至直到華瑄叫了出來,才知道她衣 裳不妥。
前後算算,褻瀆師娘的地方委實不少,不由得冷汗涔涔,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解釋。向揚見他如此,惑然不解,低聲道:“怎麼了?”文 淵聲音壓得更低,頭要栽到地下似地說道:“我至少冒犯師娘三大罪狀,嗚呼哀哉!”向揚愕然道:“豈有此理!你……你又怎麼了?”
小慕容已聽華瑄略述前情,推想文淵的性情,早已猜得整體情況十之八九,眼見文淵戰戰兢兢,當即替他解圍,笑道:“夫人,你也別太 責難他啦!你想,他既看不見你,又只來得及聽你說幾句話,就得趕著打打殺殺了,怎能認得出夫人您啊?”華夫人微微一笑,道:“他連打打殺殺的聲音都能聽得分明,我的聲音便聽不出來?”小慕容笑道:“啊呀夫人,這是當然的啊!”華夫人道:“哦?此話怎講?”
小慕容盈盈一笑,道:“夫人芳華正好,光聽聲音,誰也只會當是位年輕姑娘,他又是個書呆……”眼珠往文淵一飄,笑道:“……怎想 得到是師娘呢?又如果換作是我矇了眼睛,只用聽的……”華夫人道:“嗯,是你的話?”小慕容笑道:“本該是要叫妹子的,又怕把自己叫 老了,只好叫聲姐姐。現下我看見夫人啦,若不是知道您的輩分,我還是要叫姐姐呢!”
歷來女子聽得年輕貌美的褒美,臉上反應如何,各不相同,心里卻沒有不受用的。華夫人搖頭笑道:“什麼姐姐?真是胡謅。”但神情自 然開懷。
小慕容忙道:“哪里,我可是從來不胡說八道的!”文淵在旁聽得清楚,暗暗苦笑,心道:“你不會胡說,卻不知還有誰會?”
華夫人輕拍華瑄肩膀,笑道:“瑄兒,你去哪里認來這樣一個好姐姐?”華瑄早就止了淚,這時眨著眼睛,抬著頭道:“西湖!”華夫人 莞爾搖頭,輕撫女兒頭發,笑道:“真是!你要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齒,還用得著怕你師兄三心二意麼?”華瑄臉蛋一紅,道:“我……我很久 沒擔心過了。”
“三心二意”四字一出,文淵當真如坐針氈,不由得把紫緣、小慕容、華瑄一一看過,心中暗暗叫苦。卻聽華夫人道:“紫緣姑娘,可請 你過來一下?”
紫緣聞聲,當即上前襝衽行禮,輕聲道:“小女子見過夫人。”華夫人道:“你跟淵兒也是情投意合,是麼?”紫緣只頰微透緋紅,柔聲 道:“還盼夫人成全。”
華夫人微笑不語,端詳了紫緣一陣,不由得暗暗嘆息:“好一位溫柔娟秀的姑娘,淵兒怎能舍她得下?”她才與失散十數年的女兒歡聚, 又聽說華瑄與師兄相戀,將締絲蘿。喜慰之余,自然也要考察一下這二弟子兼女婿的人品才學,卻不想華瑄支支吾吾,好半天才道出真情,原 來三女之心共屬一人。
華夫人心惜愛女,見她與紫緣、小慕容情誼融洽,又看文淵人品武功俱佳,便想:“瑄兒既已有了美滿歸宿,我又何必擅自作主?若要淵 兒不與那兩位姑娘來往,恐怕又要鬧出糾紛,反而不美。且順著瑄兒的意,便是一樁現成的良緣,豈不是好?”當下欣然笑道:“瑄兒,你說 如何?”
華瑄卻也因為喜逢親娘,一心想讓華夫人歡心樂意,此時唯恐說話太過任性,只道:“瑄兒聽娘的就是。嗯,娘……你不會不讓紫緣姐姐、慕容姐姐跟我……跟我們在一起罷?”說著說著,依然透出擔心來。華夫人微笑起來,柔聲道:“你們既能相處得好,做娘的還會為難你們 麼?便依你們自個兒的罷。”華瑄喜道:“真的……謝謝娘!”文淵忙跟著謝過,笑道:“多謝師娘!”直至此時,方才松了口氣。紫緣同聲 謝道:“多謝夫人……”小慕容卻拱手笑道:“好姐姐,多謝你啦!”華夫人抿嘴一笑,微微抬望碧空,想著四人和樂情境,回憶十余年來所 歷,不覺百感交集,悠悠出神。
光陰荏苒,匆匆數月過去,又是楊柳綠時,荒遠的陝北也染上了明媚春光。
離華玄清墓地不遠處的山腳,幾個月前便搭起了三兩小屋,向揚、趙婉雁便在此住下。只因趙婉雁有孕在身,無論如何得找個地方定下來 調養身子,向揚便帶她重回學藝舊地,結廬而居。
華夫人也一同住在此地,一來思念亡夫,二來卻要是教導趙婉雁懷胎時的種種。華瑄哪里肯依,要拉著娘親同住,華夫人卻笑道:“我還 是跟你向師兄住得好。瑄兒啊,要是我天天在你身邊,不用多久,你可就會要改口了,你信不信?”
華瑄睜大了眼睛,道:“娘,你怎麼這麼說?我怎麼會要你走嘛!”華夫人笑道:“我又不是沒當過小姑娘,還不知道女孩兒的心思?” 仍舊與向揚、趙婉雁住在一起。
雲南一行,了結了無數恩怨,文淵與師兄兩下告別之後,復帶著紫緣、小慕容、華瑄回巾幗莊接了小楓,五人依舊居無定所,四處游歷。 所不同者,卻在於師門夙怨已盡,再無樹敵,文淵自是欣然。至於正統皇帝仍陷於瓦剌軍中,尚未得歸,這等朝廷大事他卻無意再次插手,盡 有於謙統持大局,鞏固社稷。
這日春暖花開,文淵同眾女來尋向揚,對他和華瑄來說,又是故地重游。此時趙婉雁大腹便便,躲在房里不肯出來。向揚微笑道:“都是 自家人,怎地還會不好意思?”趙婉雁羞紅著臉,赧然笑道:“肚子都大起來啦,出去見人又不好看。你……你出去就好。”向揚笑道:“好 ,好,那你就留在房里。”
出房不久,只聽外頭喧嘩說笑一陣,房門突然又打開來,華瑄衝進來叫道:“趙姐姐,我要看!”趙婉雁嚇了一跳,忙往被窩里一躲,搖 手笑道:“出去,出去,有什麼好看啊?”才說著,小慕容也跟著跑了進來,笑道:“哎呀,怎麼蓋起來了?妹子,掀開來看!”想來她們一 聽向揚說起趙婉雁的肚子,便興高采烈地跑進來鬧。
此時趙婉雁已懷胎七月,肚子圓圓滿滿,亦是難免。華瑄伸手輕摸,歪著頭摸了一陣,說道:“真的有在動……寶寶是男的,還是女的? ”趙婉雁笑道:“還沒生下來,又怎麼知道?”小慕容嘻嘻笑道:“等你生下了寶寶,肚子一收回去,向公子一定覺得你苗條百倍。”趙婉雁 笑道:“謝謝,謝謝!”
此時紫緣、小楓扶著華夫人進來,眾女嘻笑之際,向揚、文淵卻出了屋子,說起別來情事,邊走邊談,緩緩到了師父華玄清的墓前。
向揚至此停步,一望墓碑,說道:“師弟,咱們出道至今,武功各有長進,也都覓得伴侶,甚至找到了師娘。你說,咱們對得起師父的教 誨了麼?”文淵微笑道:“師父的恩情,永難還清,但至少你我所作所為,至今無愧於心。”
向揚道:“也是。這幾個月過得平靜,想想真不習慣。等孩子出世,婉雁調養好身子,我倒還想出去闖一闖。”文淵笑道:“那是當然。 總不能踏入江湖沒兩年,就抽身隱退了,是罷?”
兩人在師父墓前拜了三拜,相對一笑,轉往回行。到得屋中,忽聽華瑄高聲叫道:“向師兄,文師兄,你們快來看!”兩人聞聲愕然,先 後進房。
只見眾女圍成一圈,不知正圍觀著什麼東西。向揚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長堤綠波的景緻,“蘇堤春曉”。
華夫人神情怔然,道:“這……本來已經不見了,如何會又浮現出來?好久翻出來看看,沒想到……”
其余九疋錦緞,都擺在一旁的箱里。小慕容說道:“說不定其他的錦緞也都復原了。我們拿出來看看!”
不用看,一定是的。文淵很想這麼說,雖然他無法親眼看見。十景緞反映出來的,乃是人身欲望,原已變成的白布的十景緞既然復原,就 得有人繼續往那幾可亂真的幻境走過去。
紫緣閒彈兩下琴絃,似有意,若無意。文淵悠悠一笑,心中明白:
新的旅程,漫漫長路,想必是不遠了。
—— 完 ——